冬寒

“小姐，颖世小姐已经走了吗？”知书朝书房张望，如旧要与颖世拌嘴问候却不见人。

思梦停笔望向窗外，秋分以来昼短夜长、入冬后更甚，方至酉时天已暗淡，常常错觉颖世来得太晚。日日翘首期盼的模样，似心性未定的孩子般，待瞅见翻墙的身影时，更是忍不住幸福的笑意。

颖世尚未康健，思梦本愿她多在郑府休息，却又在不知不觉间悄生祈盼，不经意地透露出想与她朝暮相伴的心愿，柔肠百转、万般纠结，在时光磨砺中暗生别样风韵，起身到窗前，思梦倚窗轻叹道，“她还未来。”

“奇怪，半个时辰前，我就在西厢院口看到颖世小姐，还以为她早来了。”

“西厢？她在那作甚”，大寒里天地极冻，将入夜时还在室外游荡，颖世的病身哪经得住这般折腾，思梦取狐裘急匆匆朝西厢奔走。

方入院，便看到熟悉的清瘦身影立在一株腊梅树前、手指顺着树枝纹路摩挲，厚重的冬衣亦藏不住她的单薄，满院的金黄腊梅更将她衬得娇弱，霜风凝在她脸上，寒冰结在她眼中，哀愁四处漫延，好似永不会消融。

思梦突然觉着冷，仿佛被冰锥刺入心脏，寒气自外向内入侵，不禁瑟瑟发抖；不一会又觉着热，从心脏裂痕处涌出滚烫的鲜血，逆流而上化作满怀怜惜、几声呜咽和一滴热泪。

捂脸深深呼吸，将哀伤吞咽，思梦踱步上前，将狐裘披在颖世肩上，柔声道，“天冷回屋里吧。”

颖世应声放下手臂，视线仍停留在树上，眼眸倒映腊梅，思绪却在远方，思梦也静静得陪颖世站着，她不知颖世为何悲伤，但知道颖世正打算告诉她。

“五年了”，颖世声音低沉而沙哑，随暗幕延伸，“我将郑府的腊梅统统连根拔起，它却在别处依旧灿烂，宿命难斩，轮回依旧呢......郑府的传闻，梦听过很多吧。”

“你初拜府时，向二哥询问了些，其后再无。”

“梦不好奇吗？郑府为何无长，二女、四子又在哪。”

“与你有关的我当然都想了解，但不必道听途说，只想听你讲。”

收回视线与思梦对望，颖世淡然笑道，“大嫂说‘有些事不该与外人道，思梦不是外人’”，折一支腊梅插在思梦鬓发中，颖世牵起思梦双手呵气呼暖，“冻死了，我们回屋说吧。”

后罩寝房内，两人依偎在炭盆前，把酒将过往数。

“我娘难产而亡，我爹战故，梦该知道？”

“知道。”

“爹临走前指着院中腊梅，说它再开时他便回来了，却在次年战故，族里恐我和弟弟年幼不堪打击，将我们送到叔父家，封锁了所有消息。哪料叔父早有异心，趁火打劫以我和弟弟作质，要求承袭鸿恩武学，可笑啊，爹爹的死讯竟是从他口中得知。那年腊梅再开时，两派僵持最盛，叔父败局已定却骑虎难下，日日醉酒来扰我和弟弟，酒劲盛时拳脚相加，终是下手过重，害了弟弟性命；二姐前来谈和，却也被他侵犯，至今神志不清；彼时大哥盛怒，率武学上下踏平叔父府邸，救下一息尚存的我。此事逆法而行，幸而皇家开恩，遮掩了真相，不过传闻却越发邪乎。”

卫氏家族兴旺、和睦处之，不论以世俗看待，还是自我评说，思梦生活至今都是遭人羡妒的顺遂，听闻颖世身世，思梦不胜唏嘘，却并不能感同身受，唯在颖世越渐明了的哭腔中一寸一寸地体会到蚀骨的疼惜，不知该如何出言安慰，只紧紧握住颖世颤抖的手。

“今晨，有圣旨传到鸿恩，仿若昨日重现，谁想还是这个时节，十天后大哥便也要出征了。朝中尚有好几位将军驻守长安，不该是大哥去的，翥哥方才来府与大哥密谈，恍惚间听到尹哲二字，难道是我害了大哥？若是大哥也不归，世上便只剩我一人了。”

思梦摩挲醉倒在怀仍喃喃自责的颖世，替她擦干眼泪道，“还有我在，别哭。”

虚室长空空，烛火照影重，思梦凝视杯中毒酒，这杯酒深含着对父兄、对府中人的愧疚，也揉杂了对颖世的牵挂与眷恋，回想近四年时光，春去秋往、四季更迭，她予她的绵绵情思已悄然间将天地换了模样。

春华不再是遥指流云香飞舞，隔山犹闻桃李花，却是她笑颜绚烂染晚霞，语香惊起四方蛙。

夏暑不再是凭风鼓日阳炭旺，连天绿荫亦无凉，却是她双眸灼灼甚月华，映我容颜似火舺。

秋实不再是西风送一丛金黄，作壁观稻谷飘香，却是她为博一笑寤寐求，有心无意巧成偶。

冬寒不再是地冻天凝云不流，急雪凌风催人叟，却是她轻抚黄梅身影瘦，酒未消愁泪将流。

本以为就此相伴一生，谁曾想世事变幻无常。

方一年，鸿恩家主凯旋，尹哲阴谋再起，一道圣命遣颖世远走千里为大哥接风洗尘，一道圣命招思梦入宫为八子侍妾今上。思梦已许婚诺，怎肯顺从，亦不愿为卫府与鸿恩招惹祸端，便求商叔赠毒酒一杯，此毒乃生死门门主新作，商叔说可暂封人血脉气蕴，貌作死状，但于身体的损益尚未可知，只能搏命一试。

既承一诺，必守一生，思梦可不想今生有负、再盼来世，痛快饮下毒酒，卧于榻上安睡去。

随军归、行百里、得密报、速回毙马两骑，亦已过头七，丧家礼毕，葬礼毕，卫府门庭凋零。颖世直闯后罩房却人影空空，狂奔四窜于厢房寻到卫博士静坐在昏昏月色中，上前重重跪下，颖世倾身仰视，唇齿颤动，“梦呢？”

卫博士与颖世对视良久，轻声叹息，“孩子大了，总是要走的”，又冷笑一声，拂袖推开颖世，起身离去，“却是为了你，你也走吧，别再来我卫府。”

颖世回身猛地紧拽卫博士袍服，语急哽噎，“梦......我要见她。”

“西郊我卫族祖坟，你去寻吧”，冷冷丢下话头，卫博士跨出门槛，再不回头。

天色至暗，西郊墓葬群中，颖世疾行其间，依次摸索着墓碑上文字，口中碎碎，“不可能有的，不可能、不可能”，刹时顿住，僵如朽木，半响才微微抖动手指，顺着身前碑文缓缓滑下，‘卫氏爱女思梦’。

神魂失散，瘫陷于地，眼前一片茫茫，仿若颖世也是已归于尘土之人，所有生气在此刻断绝，空空荡荡甚至落不下泪来，就这样匐于碑文上良久、良久。

豆大的雨滴打在脸上，颖世才渐渐找回视线，恍惚着向坟堆爬行，“死要见尸，我不信你舍得如此，即使......待我杀了尹哲便来陪你”，徒手刨开坟上土堆，雨水和着血水积流成洼，倒映出一双憋得血红的眼。

知书前来通报，商以何寻到颖世时，她已快要掘至棺桲，唤她姓名却毫无回应，商以何伸手搭上颖世肩膀，方要再出声时，猛地被颖世钩住手肘，力道刚劲忽而转厉便要压碎骨头，商以何一惊，急忙抽出手臂，拖拽之下衣袖已散成丝状，手臂上血痕浮起，鲜血泊出，沾着颖世的指尖血一道滴下。

颖世被摆脱，瞬而握爪成拳，起身追击，左拳横打，右拳回掏，上劈天灵，下切腹胸，每一式都用尽全力，出手便要取人性命。

商以何只道这妞儿疯魔了，拳拳拆招，招招卸力，并未与颖世硬斗，耐着性子只待颖世现出力竭之势，来来回回打了近半个时辰，见颖世攻速渐缓，才抽空取怀中银针，顺着拳路朝颖世身上插，三五个穴位下去，颖世晃晃悠悠停了拳，虚眼瞧，疑惑道，“商叔？”

商以何扶住摇摇欲坠的颖世道，“妞儿，你伤了气、已极虚，叔不与你废话，梦妞未死，你且耐着一年，我带你见她。”

颖世闻言仰头大笑，随着几近癫狂的笑声，终于任泪水流淌，“我知道她不会舍得如此，不过一年？为何。”

“这你权且勿问，呐”，再从怀中摸一物，放在颖世手中，商以何将颖世驼于背上，朝医馆去，“梦妞留给你的。”

抚摸手中玉簪，仰望烫金石坊，商以何在前方催促，颖世笑笑将手揣进衣袖跟上前去，休养一年病根亦未除，常常手脚冰凉，可这山中啊，有一人总能予她滚烫。

寒过东风一梦，黄粱熟，皑皑雪上逢，戚戚何时了，待下眉梢惹人老。

朝暮更见此间，欢喜饱，生死门中藏，休休无穷尽，神迷心窍还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