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三十三．歧路》

去絲蘭家的路程，澪凜預算需時兩天。彩攸不懂路，全靠澪凜的判斷。

但彩攸沒想過，她是用「馬程」計算時間。

「喂，上馬。」澪凜頂著一頭耀眼而炎熱的光芒，居高臨下地命令道。

「吓……？」剛買好食材的彩攸，看著引人注目的騎師駕馬而來，直至她的腳都能踢到自己，才意識到她的腦在想什麼。

今天一早起來，「四季之風」就分道揚鑣，預備行程所需糧食和行李都是分開進行。彩攸打包好行李，便到亞麻村的市集採購這兩天需要的糧食，有易保存的蔬菜、小量肉乾以及從雷格爾學院帶來的白米。

彩攸和澪凜這邊的行李較少，因為厚重的帳篷交給春香和可露可使用，主要都是一些衣物而已，當然不少得兩隻黑毛雞。

「別發呆了，我們趕時間！」貴族大小姐輕踹她的肩頭，拇指指著背後的空位。

「啊，是。」彩攸雞手鴨腳的把兩個布袋綁在馬鞍吊環，「黑毛雞要怎樣放？」

「你傻了啊，不是這樣放！」澪凜焦急地跳下馬，解開布袋，幼麻繩穿過木箱和馬鞍上的金屬扣環，把兩個木箱各掛在馬的左右兩側，牢牢地綁緊；布袋則綁在兩個木箱上面，給黑毛雞遮陽。迅速搞掂行李，澪凜重新騎上馬背。

「阿克西斯小姐，對不起。」麻煩到老闆親自出手，彩攸不好意思，只得道歉。她還有下一個麻煩帶給老闆。她伸出手來，面帶歉意地說「拜託拉我上來」。

澪凜一面厭煩的拉起她，嘴巴碎碎念不停，「你有時間一定要去學馬術，要我載你真是……我可不是馬夫……」

彩攸來到這世界後，充其量只坐過馬車，摸過一下馬，從來沒騎過馬，對馬也一點都不熟悉。不過她是曾見過某一級貴族的僕人查洛，馭著馬，拉著馬車，載「帝王」出城；也知道馬夫絕不是高貴的職業，都是下等人。

馬術嗎……真是作夢都沒想過要學騎馬。騎馬在我那邊可是有錢人的玩意，除了在動物園和馬場都見不到真的馬，彩攸不安地夾緊馬身，視野高了許多。

「抓穩了。」澪凜拉一拉，馬便順她的意念步出亞麻鎮。

「抓、抓哪裡？」彩攸怎看都見不到馬背有可以抓住的地方，馬尾是絕對不行的吧！

澪凜沒回應她，一出了亞麻鎮，馬便疾奔。她們坐在馬背上，如同凹凹凸凸的路面忽上忽下。

「等、等等，太、太快了！救命啊──」快要被馬摔下去了，情急之下她按住澪凜的雙肩，彷彿抓住了救命草，雙腳也拼命往內靠攏。

上上下下的不只是兩位人類，馬左右的黑毛雞也在籠中一跳一跳，慘叫不絕。

馬很快，視野旋轉得很快，彩攸胃中的炙熱也上升得很快。彩攸閉上眼，把頭埋在澪凜的背，腦袋放空。

不知過了多久，馬的腳步停下了，彩攸迷糊地睜開眼睛，周遭從樹林密佈變為廣闊的平原。

「馬要喝水了。」澪凜扶著馬背一躍而下，解開行李，牽著馬到河邊。彩攸差一點就滑倒，千鈞一髮之際腦袋清醒了，才跳下來。

「哈……哈……阿克西斯小姐，我、我也要休息一下。」頭暈暈的，彩攸的臉白加上白。

「你到底是多沒用……算了，你去生火煮飯。」

「咦，已經是中午了嗎？」

「怎麼可能，你是想殺了牠嗎。等下我們衝去驛站之後要換馬再繼續走，沒時間食飯了。」

「好的，不過等我一下……」軟弱無力的彩攸躺上草地。

「你這傢伙……」澪凜無氣罵她，她也坐上草地，望向遠方。

她們靜靜的，感受陽光與微風。可以的話，沒有陽光就更好了，彩攸喝口涼水，正這麼想的時候，有一壓灰色靜靜地佔據了天邊。

躺了一會，彩攸面色好轉，起來餵黑毛雞吃飼料。黑毛雞看來沒什麼活力，彩攸頓時有同病相憐的感覺，對黑毛雞又多了一份惺惺相惜的情感。

阿克西斯小姐騎馬騎了那麼久，也累了，就像開車的人開得久要下車休息一下。但是她卻坐著，沒有活動身體，若有所思地遠望，真少見。即使是平時步行露營，她也很少在休息時間悠閒的坐著，總會找點事做。澪凜沒發現彩攸盯著她看了好一會，學她眺望美地，故作輕佻。

「一日不見如隔三秋，這麼快就掛念春香啦。」

可露可不在，她們之間就有點凝重。自昨晚彩攸自顧自的發脾氣，她們就沒好好說過話。彩攸想不到如何打開話題較好，便學可露可那樣揶揄她。

「我、我，擔心春香有什麼不對！」澪凜如同插上一根箭，馬上紅著臉跳起來。

居然說中了。不是，我只是開玩笑，彩攸頓了頓。她果然很喜歡春香，喜歡得是不是有點過頭……都什麼年代了，我可是很開明的，女生愛女生我也不會說三道四，絕對不會歧視她。

「你還真是喜歡春香～如果春香不是治療師，想跟她結婚嗎？」這個阿克西斯小姐難得的害羞了，彩攸把握機會調戲她。

「哈？你說什麼啊，怎會跟春香結婚。」

「你這麼疼愛她，她的父母肯定樂見的。雖然你是貴族，但為了愛也可以娶平民吧。」

聽到「愛」這個關鍵字，澪凜才知道到彩攸在說什麼。

「你個腦都裝什麼蠢事，我看來像暗戀春香嗎。」澪凜極度認真地說，「我喜歡春香，是因為她於我家有恩，救過我許多次，從前就陪伴我幫助我，就算要我照顧她一生我也樂意。如果她不是治療師，我就不會認識她。她現在還屬我的子民，但從雷格爾學院入到軍隊之後，春香就是國家的人，衣食無憂、有人照顧，不趁現在疼愛她，要等到何時？你再拿我和春香講八掛，我就要切你條脷拎去餵狗，下不為例！少講廢話，快去煮午飯！」

像，超像，已經到明戀的程度，這不叫愛什麼叫愛──彩攸心裡說著。這份情太沉重了，難怪春香感到困擾。原來她想了那麼多，她以高潔的品格珍惜時間，珍惜春香。

「即使春香不需要你這麼照顧她？」

「哪有人不想別人對他好的。」

「不過春香堅強、謹慎，控制魔法的能力也非常好，不用擔心啦，送個信應該不會有問題的。」

「她太善良了，被拐走怎麼辦！哼，別光是說我，你不也是很擔心可露可。今天早上我們分頭行事，你一直望著可露可的背影，她走到很遠你才動身。」

「呃！」彩攸被她的話箭刺穿，「誰叫可露可總是天真單純幼稚，膽小又愛亂跑，不小心就惹禍了！」

「惹禍？是你常常把可露可當成小孩才這麼想。雖然她生得矮，長得可愛，但她是成年人，也有成熟的一面。最近她弓術大有進步，弩的威力強勁，我倒是不擔心她。」

「她還差得遠了，她在我眼中永遠都是小孩。」

彩攸不也有嗎？屬於她自己的固執。

「沒有人永遠是小孩的。可露可也不喜歡被你當小孩吧。」澪凜的心裡加了一句「怪人」。

調戲變成互相傷害，真是太痛了。她們沉靜下來，同時露出憂慮的神色。

「我們還是快點趕路吧……」語畢，彩攸速速撿樹枝起火，結束這個無謂的爭論。

灰雲慢慢地飄向北方。

＊

「耶！可可春香的冒險故事開始！」

「送信也是冒險嗎？」

「當然！前面都是未知的道路，未知的冒險！」

「嘻嘻，那就一起冒險。」

難得擺脫──咳，被迫與兩位隊友分開，沒有她們囉嗦得像老媽子的關愛，可露可一踏出亞麻鎮的北門就神采飛揚，牽著春香的手蹦跳。

看著可露可興奮如剛見世界的初生之犢，春香的心一同歡躍，無比開心地甜笑。要不是赫茲老師的祕密任務，她沒想過可以跟可露可二人「合法」地「冒險」。平常二人只能在雷格爾學院附近走走，這次可以出遠門了；平常的任務都在趕路，跟著委託人走，阻於委託人不能聊得久，回程也是趕著回校。這次「冒險」春香亦非常期待。

不過，說是「冒險」好像有點不對，她們並沒有許多時間可以漫步和探索，她們答應了彩攸和澪凜會盡快完成送件，回亞麻村等候。

只是稍微，稍微繞一下路，也是可以的吧？春香從口袋摸出地圖，拉著可露可往前走。

這是一條上山的路，越過幾個山頭便是國家領土裡偏北的邊境，亞麻村是必經之路。那邊寒冷乾燥，終年下雪，該處的商隊還得靠貴族的補助才活得下去，只有少數商隊會前往，一般民眾不會跑到那裡去。

她們並非要跑到幾座山之遠，她們只要到第一座山就夠了。然而光是這座山，就大得她們要花點時間找出那個小村落。赫茲老師不單是畫了地圖，亦有詳細地跟春香說明如何去，以及描述了小村落的特徵。阻於春香不識字，他便沒有寫下，全靠春香的記憶。

至於這張地圖，可露可在春香跟她說這次的秘密任務時，就按春香的複述標上記號與文字。春香看不懂，可露可也必定明白自己寫的為何，不怕迷路。

不怕，有春香就什麼都不怕，她們走了一段路便停下休息。其實根本沒有休息多少，可露可坐不到十分鐘，便忍不住往偏離正路的小路跳去。不跳不知，這裡有一條狹小的溪間，只有一人身的闊度。溪間流水淙淙，清澈得看得見白色的石頭和極微小的魚和一些苔蘚。這條溪太小了，無魚好捉，可露可耍不出澪凜教她的捕魚技能，她亦不敢喝溪水，這條溪在她眼中就是一條無聊的小縫隙，踩過都不會注意那種。

然而有些人看它為生命之泉，蹲著看溪的可露可則是生命之泉賜他的禮物。

「嗚呀！」

「可可！」

聽到慘叫，春香彈起身跑去。到達的時候，可露可已被一頭餓狼虎視眈眈。餓狼飛撲，越過了小溪，可露可連爬帶滾的躲，射出光束之箭阻嚇牠，但功效不大。

飢餓使牠不惜一切都要吞吃眼前的美味人類。牠瘸了一條腿，瞇著一隻眼，披上一身血，流下一串口水，瞪上介入他們爭鬥的春香。

「春、春香！」可露可爬到春香身後，石牆就立在她剛才的位置。

這幅牆才一個人身高，餓狼奮身一跳，就在她們面前從天而降。預備好的石柱朝牠的肚子一頂，便打翻了牠完美的跳躍，三條腿踉蹌落地，最終體力不支地倒地。春香馬上衝去，俯身按手在牠的肚皮，溫暖的綠光就瀰漫牠全身。

石柱是平的，不是尖的，沒有讓牠出血。不過牠身上的其他傷口，正慢慢的復原。

「嗷嗚……」虛弱的牠發出虛弱的聲音。

她們沒有多餘的食物可以給牠，但是治療這點小事，春香很樂意。在河川村的時候，春香就遇過許多受傷的動物，為牠們治療。光是治療，就能令牠們更順利獵獲食物，大部份活不下去的動物都是因為受傷。而牠之後活不活得長久，就聽天由命了。

慢慢地，綠光起不了作用，牠的雙眼都明亮起來，四肢有力地撐起全身。春香撩撩牠的下巴，可露可也雀躍地摸牠的頭，牠高興的蹭著她們的手，發出「嚕」一聲。

餓狼感激地注視她們，然後轉身跑走。

「拜拜！」可露可大大的揮手，「春香好厲害啊！可以馴服野狼，難道春香是馴獸師？」

「動物都是有靈性的喔。你對牠好，牠就不會傷害你了。」比人類好相處得多，春香想。

「不過也要有能壓制到牠們的力量才可以……說起來，在亞麻村的市集裡，有人說這邊比較多魔族。會不會碰上牠們啊，魔族就馴服不到了！」可以的話，可露可不希望弩弓奪去性命。

四人行動時，因為澪凜不會手軟，彩攸下的指示又急速，無瑕思考，可露可和春香彷彿被她們拉著下手般，殺害不少敵人。要是剛才澪凜在，狼的胸膛就被刺穿了；亦如路上遇見的四方蝶，她們沒必要殺害無敵意的牠們，這就像屠殺。而現在只有兩人，就能靈活處事，可露可這麼想。她明白兩位隊友出於擔心和保護的想法，不認為她們有錯，但或許有更好的處理方法。

「有……可能的。」春香回想曾見過哥布林恐懼的模樣，心就隱隱作痛，「不是馴服，是共處。」

「能做到就好了！不過還是別遇到魔族最好，凜凜和兔仔不在，我沒有信心……」連一頭狼都快要殺掉她了。

可露可的擔心不無道理。可露可和春香，弓箭手與魔法師，在戰鬥學院的分類上，都不屬於近身肉搏型，老師都教導他們站在隊友後面攻擊或是偷襲敵人。彩攸再怎麼弱，也好歹可以當前衛。如今卻沒有抵擋敵人的肉盾，沒人能吸引敵人的注意力，被直面攻襲可露可還是會害怕。

「嗯，平安到達是最好的。到那裡也是，不要起衝突……」春香的臉色沉重。

「啊──被狼嚇了一嚇，心都累了。」可露可一個屁股坐下，「春香，早上買了蘋果，我們一起食！」

「不是留到中午才食嗎？」春香順勢坐在她旁邊。

「現在食也不緊要啦！」可露可拿下包袱，翻出飽滿的紅蘋果，掏出小刀，一分為二，把半件蘋果餵到她口中，「食到甜甜的，心情會變好。嘻嘻，春香笑了！」

咬下一口，咀嚼片刻，甜美的果汁泡浸著舌頭，春香的臉就鬆軟了。可露可咬上一口，見春香吞下了，再餵她一口。似乎覺得很有趣，可露可也笑瞇瞇的。

春香好像看到，蝴蝶和蜻蜓飛得好慢好慢，世界餘下她們二人的笑聲。她一邊吃，一邊往可露可靠攏，半身都要趴過去了。不知從第幾口起，她抓住了可露可的手腕，把她手上的蘋果啃清光。

「春香，」可露可看著她一面飢餓，好像連她的手都要吃進肚子，她吞口口水，「你是不是很餓？要再吃一粒嗎？」

意猶未盡地吞下最後一口，春香緩緩地抬起頭，與純淨的紫眼對視，臉便「唰」的一下變得跟蘋果一樣紅，「不、不用！我不餓！」

「不餓？」可露可狐疑地望向她。她都沒吃到幾口，大多都餵進她肚子了，還想再吃。不是餓，那一定就是蘋果很甜很好吃！哼哼，我真有眼光！

「嗯！我、我們走吧！」春香用力地點頭，慌忙地起來，頂著一頭熱血前進。

她們一路走到日午，卻愈走愈暗。陽光忽然被奪去，迎來一片灰黑。她們加快腳步，雨水比她們更快一步，傾盆暴瀉洗刷大地。

渾身濕涼，中斷了她們的道路。灰暗的世界裡，一雙雙燈火似的眼睛凝視她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