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下的雨幕为这个夜晚增添了一抹更甚平常的低沉、阴暗的色调。任何一个彻夜未眠的听雨人都很难将它与为大地带来生机的第一场春雨联系在一起——比起那个应该更加温暖柔和一些的词语,它急躁的像是上个冬天没来得及降下的最后一场暴雪融化在春日中,然后倾盆而下。
细密的雨线编制而成的幕帘为夜行人提供了绝佳的掩护。几乎没有人能在这样的环境下分辨出几道脚步声,或者...低声交谈。
但是在这座墓园中,任何一点细微的动静都可能会引起一些不必要的注意。
“这里比我想象中大上不少,”菲欧娜一边紧紧跟着守墓人的步伐,一片环顾着这座墓园周围的景象。老实讲,如果不是因为年久失修缺少打理,这里还会是个不错的葬身之地。毕竟它就落在教堂的脚边,那些埋在地下的死者饱受圣光的恩惠,相信他们死后应该能够享受安详的长眠。
但事实却正好相反,教堂里的修士们仿佛根本不知道这座墓园的存在一般——别说坟墓的修缮,就连那些不知名的花丛与树木都在无人打理的情况下,完全将这里当成了野外一般肆意的生长着。
就连葬身于此的逝者,也未能得到应有的安眠。
“总觉得有些不对劲的地方...”这种感觉并非无中生有——一股浓郁到几乎要凝固成实体的恐怖氛围充斥着这座墓园的每一个角落。脚下的每一块石砖,目光所及的每一座墓碑,都笼罩在这不可言说的阴暗之下。
“那是亡灵身上散发出来的死亡气息,与土腥味,还有肉体腐烂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希思莉亚听到了菲欧娜的喃喃自语,轻声回答道。血统纯正的精灵沐浴着圣树的光芒出生,因此生来就有辨别亡灵等邪祟之物的能力,同时对它们的仇视也深深刻印在了精灵们的血脉之中。越是跟着守墓人的脚步走向墓园深处,这股充斥着邪恶与腐朽的气味就愈加浓郁,希思莉亚脸上厌恶的神情也愈发明显。
“有些坟墓里埋葬着的是死者尸变之后变成的行尸。理论上来说,尸体自行尸变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只有在长期被邪能魔力侵染的地方才有较大可能会发生尸变现象。”希思莉亚一边继续跟着守墓人前进,一边向菲欧娜解释着她的看法,“而一般的教堂显然不在这种地方的行列当中。”
“所以你的意思是...这座教堂有问题?”
“有可能,但那并不是唯一的可能。那些亡灵同样有可能是某位死灵法师的杰作——我猜和创造守墓人的家伙是同一个人。如果守墓人愿意告诉我们更多关于他主人的事情的话...”
希思莉亚不知道她自己的话有没有隔着淅沥的雨声传进守墓人的耳朵里——尽管那个家伙曾经和她一样的尖耳朵已经化成血水消失的无影无踪——这一路上,她们曾不止一次地向守墓人询问关于他那位死灵法师主人的事情,得到的结果却都只有一个——
“很抱歉,虽然吾也很想告诉你们,但碍于主人设下的禁制,任何关于他本人的事情一旦从吾口中说出,吾都将直接灰飞烟灭。”守墓人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再次响起,果然还是和之前一模一样的回答。
“这种声音不管听多少次都让人汗毛直立...”菲欧娜搓搓胳膊,想要缓解一下全身的鸡皮疙瘩皱起的不适感。就在她想要开口进一步询问一下守墓人关于这座诡异墓园的事情时,他却突然在一座矮小的墓前停下了脚步。
“哦,看来吾的邻居们又开始不安分起来了。”
菲欧娜和希思莉亚还在为这莫名其妙的一句话感到疑惑时,突然发现守墓人那只剩下森森白骨的左手中不知何时突然出现了一盏提灯,蓝色的火焰在灯罩的保护下平稳的燃烧着。然而这一抹灵魂之火却不似印象中那样诡异阴冷,反而在这个雨夜中提供了一道令人感到安心与慰藉的光亮。
“这盏提灯可以平息亡者的愤怒,”说着,守墓人转头看向他们一路走过的地方,菲欧娜和希思莉亚也回头看去,却几乎被眼前所见的一幕惊得险些叫出声来。
大约五十公尺之外,那些沿途经过的坟墓——或者说干脆一点,就像是野外乱葬岗上胡乱挖开的土堆——已经被从内而外推开,里面埋葬着的尸体竟然刨开了自己的坟墓,向着菲欧娜这边蹒跚着走来。
“看来我们吵醒这些家伙了...”看上去一场恶战不可避免,希思莉亚急忙伸手去够腰间的双刀,菲欧娜的手中也随着湛蓝光辉的浮现而握住了长剑。只有与亡灵生物正面交手过的人才知道那些家伙有多难缠,尽管看上去它们行动迟缓,似乎毫无威胁,但当它们以压倒性的数量优势如潮水般将你团团围住,用它们近乎不死不灭的躯体将你的体力与意志消磨殆尽时,你才能彻底感受到这些邪祟之物的强大之处。
“二位,请耐心等吾说完,”见两人已经做好了战斗准备,而在提灯灯光的范围外,越来越多的死尸逐渐向这边靠近,守墓人不急不忙的说道,“只要持有这盏提灯,就可以控制任何沐浴在其火光中的亡灵,请看好——”
守墓人高高举起手中的提灯,那些缓缓靠近这边的死尸突然全部停下了蹒跚的脚步,一动不动的呆立在原地。亲眼目睹这不可思议一幕的菲欧娜和希思莉亚则对守墓人手中提灯的奇异功效感到无比惊讶。
“生者的血肉对于这些躁动不安的亡灵来说是绝佳的诱惑...”守墓人缓缓放下提灯,那一团蓝色火光活泼地跃动着,但那并非是寻常灯火在风雨之中表现出来的摇曳,似乎更像是拥有某种奇特的生命力。“尽管大雨会冲淡你们的气味,但还是小心为妙,毕竟这里可是可是埋葬着数不清的亡灵。”
“从未听说过世上还有这样神奇的东西,”希思莉亚收起双刀,不过在那之前她先是仔细确认了那些死尸的确是停止了行动。“让我猜猜,这盏提灯,还有那些不安分的尸体,全都是出自你口中的那位主人之手吧?”
不过守墓人并没有做出回答,看来这些东西也算做他主人设下的禁制的一部分,所以他面对希思莉亚的问题选择了闭口不谈。
“好吧,你不愿意回答就算了,但我猜的应该也八九不离十了。”希思莉亚似乎已经习惯了守墓人的这种沉默,并且能根据他的沉默而判断自己所说的东西是否正确,至少她自己是这么认为的。“看来你的主人是个还算不赖的死灵法师,居然连这种东西都能钻研出来。不过是不是就是说,只要有了这个就完全不怕那些亡灵了?”
“至少这座墓园中的亡灵不会主动攻击提灯的持有者...至于到了外面,就不是吾所能知道的事了。”
守墓人弯下身子,将提灯放在地上,借着那一点微弱的光亮,菲欧娜与希思莉亚得以看清他脚下的那块石板——与墓园中其他刻着字的石头一样,那上面的记录着墓主人生平的文字早已模糊不清,取而代之的是不知经过多少岁月留下来的风霜痕迹。
“这上面有魔力的波动,是一道魔法密门——或是别的什么东西。”希思莉亚敏锐地捕捉到了残存在那块石板上不易察觉的魔力,她第一时间就将其和法师们经常用于隐藏秘密的那种魔法密门联系在了一起。
“猜的没错,只有主人设下的密语才能将其打开。”说着,守墓人缓缓后退两步,随后用他那沙哑的嗓音低声念出一串模糊晦涩的暗语。而那块石板上用精致的手艺刻着的纹饰与字迹泛起暗黄的亮光,紧接着,密门从中间缓缓打开。伴随着一阵轰隆隆的重物摩擦声,一条向下延伸的密道在菲欧娜与希思莉亚的眼前显露无遗。
“慢着——你不是说一旦你泄密的话,禁制就会让你灰飞烟灭吗?可为什么你现在还好好的...”突然意识到这一点的菲欧娜带着满脸的不可思议看着守墓人问道,她可不觉得在她们面前说出打开那道隐藏了所有秘密的密门咒语不算是泄密。
“事实上,打开密门这件事算不上什么禁止事项,在你们之前也有许多人来访过这里,他们负责将一具又一具尸体从外面运进墓园,然后再搬运到下面去,可却从来没有人能够活着再次返回地面。”守墓人那张早已腐烂不堪的脸在幽暗的灵魂灯火映照下显得更加阴森诡异,他用无比平静的语气陈述着一个可怕的事实,“他们现在...或许已经成了吾的同伴,或许已经只剩下了些许残肢断臂。”
“当那些人驾着马车运送尸体过来时,吾便负责为他们打开密门,至于他们在地下遇到的任何情况...那些都不在吾的职责范围之内。”守墓人说完,之后,长长的叹出一口气,仿佛要将这不知多少年以来的积怨全部吐露出来。但他知道,现在还不是时候。眼前的两个年轻人,真的能够帮助他完成自己挣脱诅咒的夙愿吗?
“搬运尸体?往这下面?可以麻烦你说的仔细一点吗?”希思莉亚急忙追问道,她觉得这条信息绝对是有力的证据。
“盗墓贼、守墓人、牧师、强盗...非法的,合法的,只要给他们足够的钱,就能从各种人手中弄到那么一两具尸体。”守墓人说,看来这些事情不算在泄密的范畴里,“等那些家伙驾着马车来到这里,吾就会按照主人的意思为他们开门。要是答应再多给他们一些小费,说不定他们就很乐意帮忙把尸体搬下去...”
“哦,当然,这种工作一般都是由我的那些邻居代劳的。它们可以不知疲倦地工作,如果抛开它们丑陋的外表与嗜血的本能不谈,其实是一种非常不错的工具。”守墓人继续补充道。
“然后你的主人为了灭口...为了不让任何人将他的丑恶行径公之与人,就把那些家伙变成了跟你一样的尸体?”希思莉亚问道,她大概已经猜到了那些贪图小便宜的家伙的下场。
“那是贪财者应受的报应——至少主人是这么告诉我的。至于他们在下面遇到了什么情况,望你们原谅,因为吾也对其一无所知。”
“这就是经受不住金钱诱惑的代价吗...”菲欧娜一边感叹着那些家伙的可怕遭遇,一边在心中暗自提醒自己,不要变成为金钱所累的可怜虫。
“所以我们要做的就是扮演成那些往下搬运尸体的倒霉蛋,然后大摇大摆的走下去就行了?”希思莉亚问道,而守墓人没有回应,只是点了点头,权当是默许了。
“这座城镇,这座教堂,还有你的那位主人...一切秘密都藏在这几道台阶之下,都掩饰在这黑暗之中。”希思莉亚前进一步,凝视着那一眼望不到头的漆黑甬道,她的心已经被那同样,乃至更加黑暗的秘密所攫取住了名为“探求”的欲望。
“那下面的事物,吾连一字一句都未能主人口中得知。二位,在吾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就只能帮你们至此了。”守墓人看向不远处那些在风雨中摇晃着身子的行尸走肉,沙哑的声音中充满了复杂的情感,“吾...还有这些同样被囚禁在腐朽躯壳中的可怜灵魂,吾等的自由,就交托于你们了。”
黏在守墓人声音中的似乎是一种名为“不舍”的情感——但又有什么好舍不得的呢?身为精灵已经在世上度过了千年岁月,在死后又被人用死灵法术奴役了不知多久,难道还没准备好和这个世界说再见吗?
渴求了许久的解脱,有朝一日竟然真的有希望成为现实,守墓人突然感受到了一丝怅然。曾经博学广智的老精灵一时之间竟找不出一个合适的词语来形容他此时的心情。尽管他还是不清楚眼前的两人能否成功,但他似乎已经能够看到那一丝虚无缥缈的希望逐渐变得清晰、稳固。
现在他能做的也只有等待,还有祈祷——如果神明愿意回应一个亡灵的祈求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