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五十．虛偽的我》

跟著春香回河川村，回到「我的家鄉」的時候，我很害怕。

「你們回來啦！在雷格爾城過成怎樣？」

「很好啊很好！」

對著每一位關心我們的村民，我都只能回應這些話，或者躲在春香背後由她代為發言。春香牽著我的手，我才沒有怕得逃跑。她一直照顧我，陪伴我，所以我才想回報春香小小的願望。

但終有一人是逃不掉的。那就是世上唯一的親人，媽媽。就算跟春香多親密，我都要「回家」，面對疼愛我的陌生的媽媽。

「阿女，在雷格爾學院發生什麼事嗎？怎麼你怪怪的？」

我站在媽媽面前，一句話都說不出口，眼睛只想從她身上移開。她在晚餐的時候沒說話，一直盯著我看。她愈是用疼愛的眼神看著我，我就愈刺痛。

不要看著，不要看著我，不要看著我……我、我不是……

「『阿姨』，我……我不是可露可。」

我用著她最愛的人的臉，最愛的人的聲音，說出最殘酷的事實。當然會怪怪的。她一定是察覺到了，我是個冒牌貨。

「我、我現在借用了可露可的身體。但是你放心！九月，九月可露可就會回來了！」

腦袋混亂地說出她根本無法理解的事實。她愕然地看著我，震驚的眼目並不相信我的胡說八道。

「你一、一定是在雷格爾城染上怪病了，明天跟媽媽去找醫師看病！」她按著我的肩頭，憂心忡忡。

「我沒有病！這是真的！我、我不懂解釋……總之你阿女會回來，我會繼續寄錢給你！」我低下頭說。

她沒有把我的話聽入耳，自顧自的抱我入懷中，啜泣，「阿女不要嚇我，我就剩低你一粒女了……」

「我不是你個女！」我用盡全力推開她，對上她哀痛的目光。

真正的媽媽就是這樣的嗎？媽媽是不會這樣愛我的，我不能代替可露可接受這份母愛。不，即便是我的媽媽，光是想到她擁抱我就起雞皮。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我奪門而出，拼命地跑去春香家。春香，春香，春香的擁抱才是真實的，會接納我的。

「嗚嗚，春香……我、我不要去……讓我待在這裡……」跳入春香的房間，想都不想便抱緊她。

好多想要遺忘，至少在這一年不想記起的過去，湧上來了。

「嗯。」春香的雙眼半瞇了一下又閉上，慣性似的回抱我。

溫暖的手撫摸我的頭，與痛苦的回憶對抗著。

在這個世界，我活得很快樂。我只想繼續快樂下去。

＊

「今日放學之後要去公園玩嗎？」

「我要補習啊！」　　　「我要去學鋼琴。」　　　「我要學法文。」

「這樣啊……」

「何巧宜你不用補習，沒有興趣班，日日放學後都能玩，真好！」

「對啊！今天我要表演給老師看，要是彈不好，他會很兇的罵我！」

「學法文都不知道有什麼用，我對法國又沒興趣，是媽媽迫我學的。」

「哈哈，那、那我自己玩吧……」

上學的時光眨眨眼就過去，放學時間一到，一排排的小朋友整齊地排著隊，帶著興奮的心情離開校園。有的小朋友跑向父母，有的把書包丟給傭人，有的跟朋友三五成群地走，何巧宜在一遍喧鬧中，獨自走到離學校很遠的公園。公園有其他學校的小朋友，歡歡鬧鬧的跑跳，何巧宜自然地融入其中。白日變得昏黃、幽暗，大人漸漸接走一個又一個小朋友，公園愈來愈冷，愈來愈靜，這時公園不再是小朋友的天下，好些大人來休憩。沒了同伴，何巧宜被幽靜澆滅了玩樂的熱力，悄悄地往公共圖書館走去。

幸虧公共圖書館總是燈火通明的，看見亮光她才安心了些。她可以在這裡待到八點，八點職員才會關門。圖書館乾淨、有冷氣、有廁所、有看不完的書，還完全免費，雖然兒童區不時有小孩吵鬧，影響她做功課，但仍然是她最愛的地方，這裡總會有「人氣」，告訴她她不是一個人。

但終究只能待到八點。在她不知看了第幾本書，身邊悄然無聲，圖書館職員就小聲地請她離開。她背著書包，望向暗藍的天空，慢慢、慢慢地回家。夜晚仍熱鬧的街道，唯獨她這一位小朋友是自己一個，還穿著校服走在路上。人來人往之間，人們與她擦身而過，她彷彿是無影無蹤的空氣，自由地穿過了人們，飄回她的居所。

她知道這叫作「家」，但她不想稱這個地方為「家」。她的家，早在兩年前嫲嫲過身，就不存在了。

她拿出鑰匙，拉開大門。屋內的兩個房間都關上門，底下的門縫都透出燈光，顯然房裡有人。但沒人聽到她的開門聲，沒有任何回應。她默默地放下書包，換上梳化上的便衣，然後把校服放到洗衣籃，將一堆髒衣服丟到洗衣機清洗。

洗衣機「隆隆隆」地轉動，聲音充斥了整個客廳。客廳以外，沒有半句人聲。她也靜靜地咬著昨晚從麵包店買的「十蚊三個」特價雞尾包，一個是今天早餐，一個是現在的晚餐，一個是明天的早餐。雞尾包很甜，除了甜味就什麼都沒有。

自己一個在家裡的時候，最容易胡思亂想，最容易回憶過去。何巧宜好掛念嫲嫲，嫲嫲是唯一會疼愛她的人，從前嫲嫲還在這裡一起住的時候，她常常擁抱她，常常吃到嫲嫲煮的餸菜。現在父母根本完全不理會她，每天回家就見到他們二人分別關在自己的房間，對她不瞅不睬。她學到的家中生存法則，就是不要麻煩到父母，要不是重要的事，都不要找他們。

只要不麻煩到父母，做什麼都行。但她卻什麼都做不到，因為沒錢。為免被老師、社工上門調查，只要是必須品，像是課本、校服等父母都會提供，其餘的每天丟給她一點錢就叫她自己解決，連吃飽都成問題。沒有手機，家裡又沒有娛樂，她才只好到公園和圖書館留連。

這是虐待嗎？何巧宜曾有這個疑問。看見同學們都被父母疼愛，她好羨慕，卻不敢跟任何人訴苦。是常常被父母打才算虐待吧？她的父母不會打她，所以不是，她這麼想。但她可以確定，這個家中沒有愛，她不知道父母為何還要住在一起，為何要誕下她。

不是有句話說：「愛的反面不是恨，是莫不關心」嗎？她只是……只是一個得不到父母愛的孩子罷了，並不重要。

我就是這位有家似無家的可憐蟲。

＊

「媽，老師說、說有功課要用電腦做，在、在學校網頁上面交、交交功課……」

一個晚上，何巧宜膽怯的、吞吞吐吐的，提起勇氣敲門，隔著門向房間內不知在幹什麼的媽媽說道。

好一段時間，何巧宜一直站在門外，才聽到媽媽回了一聲「哦」。媽媽沒有破口大罵，罵她吵、罵她不要煩我，應該就是接受這個要求了吧？她小心翼翼，放輕手腳回到飯桌，拿出往年沒寫完整本的作業簿，在上面塗塗畫畫。閒時，她最愛畫畫，把一支新的鉛筆磨到短得幾乎握不住，擦膠也小而黑。畢竟家中一無所有，沒電視，書沒錢買，不想看書的話她在家中只有畫畫可做了，課本也畫滿了她的塗鴉。

她愛想像漫無邊際的幻想，想像自己會樂器，想像自己到了無人島冒險，想像……想著想著，在梳化入睡了。

過了兩個星期，媽媽不知從哪裡撿了一部手提電腦回來。這部手提電腦有好些貼紙的痕跡，表面也有些劃痕，她什麼都沒說，只是放在飯枱上。

這是個奇蹟！何巧宜回家後，馬上就高高興興地開啟電腦。功課當然是真的，但平常也可以用電腦，真是太好了！她聽同學說，電腦有好多遊戲，好多影片劇集可以看，她一直都想擁有一部自己的電腦，而不是只能在學校的電腦室淺嚐。

自此，家中多了一部電腦以外，並無任何改變。她仍然吃著無趣的雞尾包，仍然在「隆隆隆」的聲音下做事，父母仍然當她是空氣，但她的世界增添了美麗的色彩，比以往更早回家，用電腦探索世界。

不出多久，在網絡閒逛的她看見一個線上遊戲的廣告，便好奇地下載，遊玩。這是她第一次冒險，一切都是那麼新鮮！她的分身在遊戲世界中代替她變強，代替她幫助別人（NPC），代替她打倒壞人，她在遊戲中再不是那個弱小的女孩，能自由自在地去好多好多地方。

不單如此，她還在遊戲中結識了能常常陪伴她的朋友。這些朋友是在公會中認識的，他們說這個老遊戲很少有新手玩，所以很高興她能加入。她遇到難關，公會的大哥哥大姐姐都會幫助她。（起初不懂打字，為了跟大家聊天而拼命學習。）

比她早一點加入公會的新手，還有一位大姐姐。（後來聊天才知道是姐姐不是哥哥）全公會裡只有她和何巧宜不是滿級的，其他人都是玩了很久的老手了。但這位姐姐也不是全然的新手，她說她小時候玩過，現在無聊見到這遊戲還活著就下載來看看，隨便加入一個有活人的公會，沒想到這遊戲改版到她都認不得，過往的經驗都派不上用場。怎麼說，都比沒有玩過線上遊戲的何巧宜強，所以她們常常互相幫助，很快就熟絡起來。

不單在遊戲中，她們還互相加了臉書（何巧宜扮大人開了個帳號），閒時也會聊天，還有開語音通話過。大姐姐告訴她她是大學生，沒上課的日子會去做兼職，無法像她常常能上線。（倒是何巧宜是小學生這件事，早就自爆給公會的知道了）何巧宜有點寂寞，但公會裡還有很多能陪她玩的人，所以她可以慢慢等她回來。這位姐姐很溫柔，有什麼不懂都可以問她，功課上的、生活上的，她都會一一解答，很有耐心，何巧宜好喜歡她，好親近她。

暑假的某一日，這時何巧宜已經在公會待了幾個月，公會會長提議來一場「會聚」，大家出來一起玩。聽說感情要好的網友會見面，是常有的聚會。他們約定的地方，離何巧宜家不遠，走一個多小時就能到了，讓她很期待。但期待之先，還得先問大姐姐。

「阿右，你會去『會聚』嗎？」她在臉書問道。

「我沒興趣見面……公會的人不都是男的嗎，跟一班男仔出去不太好。」

「阿右跟我一起去嘛！」

「你別去！你還小，很危險！我不是想說他們是壞人，但防人之心不可無啊！」

大姐姐這麼勸她。有什麼好危險的？跟大家一起玩很開心，他們都是好人嘛！去與不去，彷彿是天使與惡魔的爭戰，最終還是惡魔勝出，好奇心和寂寞心勝過了勸告與不安。但她不敢在公會頻道報名，不敢被姐姐知道，便決定偷偷在那天出現。

那日，她翻出最好看的衣服，背上書包，帶著扁平的銀包，堅毅地走過了炎熱的長路，來到集合地點的地鐵站。她從遠處，就見到一群看來三四十歲的人聚集，似乎就是公會的人。

她鼓起勇氣，走向他們。

那時的我，真的很傻。但大家不是愛說：傻人有傻福嗎？我想，我是用了一生的不幸換取了這個福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