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小望开始期待养老中心的打工,有意将排班都放在周三、周五。
果然,喜欢黏着她的铠冢女士过不到一次就留意到了。她也会敲门进事务室去,悄悄查看员工的排班表。这些日子只要小望有排班,铠冢女士就精准地在晚间用餐时来到2栋,眯眯眼睛笑着,与她打个照面。
今晚是铠冢女士先到。
见她放着饭菜没有动、还在呆呆地瞧着电视屏幕,小望迫不及待地要了一样的牛舌套餐之后,两手举着托盘、脚步欢悦地走到这位优雅沉静的老人面前。
黑马尾还在脑袋后面摇动,她弯弯闪亮的眼睛、朗声笑道:“铠冢女士——请问我可以坐在对面吗?”
铠冢女士却慢慢睁大眼睛、一时发怔,74岁的老教授,脸上竟泛起了浅浅的红色。
她抿了抿唇、小声说:“请坐。”
“您怎么啦?在想事情吗?有什么烦恼吗?方便的话可以告诉我呀!”小望抚着半长的褶裙坐在椅子上,将椅子向前拖,好离她更近些。
“不,总觉得,出现幻觉了。”铠冢女士在对面用洁白的牙齿咬了咬筷子尖头、颇当回事地说,“小望,我应该给我家那位打个电话,是不是太想她了?出现了幻觉?要是认知症更严重,把别人认成了希美,就不好了。”
“嗯?”小望两只胳膊搭在桌上,不明就里。
铠冢女士解释说:“我刚刚看到小望,好像,回到了第一次认识我家那位的那天,她,主动来我的课桌前边……笑盈盈地向我搭话,我当时胆子太小了,她那么好看、那么受欢迎,我被她突然的搭话吓了一跳……”
“哎呀,可不敢当!”小望毕竟不是那样的人,一下子惹起了个大红脸,摆起两手说,“您的夫人,那位伞木董事又漂亮大方,又有组织大公司的能力,社交能力啊情商什么的肯定特别高强!您看,我肯定不会主动向陌生人攀谈的,而伞木女士在高中就那么擅长社交,还认识了您这样了不起的双簧管演奏家,两个人感情那么好,子女也都这么优秀,正可谓爱情事业双丰收,子孙绕膝天伦之乐一生顺遂……”
铠冢教授在对面仔细听着,听到最后突然垂眸抖肩、“呼呼”地捂唇笑了,到了后面,笑声虽很小,笑意却有些一发不可收拾:“我要把你的评价……呼、告诉她,希美一定会脸红……噗。”
“怎、怎么啦?哪里有说错吗。”小望脸烧热着,怯怯地望老教授。
“成功之外的事情,总是很少人能够看到。其实我和希美,当时……并不是小望说的那样,我们,也一无所有过、迷茫过,也,错失过彼此。”铠冢女士眼神灼亮,用轻柔而安抚的语调教诲说,“小望,慢慢来,慢慢去成为、最好的自己,命中注定的事业、喜欢的人,都会包围在你身边——也是希美说的。”
小望勾唇、似受触动,却渐渐神色微黯,低头将两手收在双膝中间,嘟哝说:“错失过的人……要怎么回来呢?她已经把我删掉了,也不愿意接我的电话,给她汇的钱,她昨天也转了回来,根本不愿意接受我的帮助……”
她摇摇头,更加难过地哽咽道:“铠冢老师和夫人能做到,我却做不到,想见什么人,就第一时间去到她身边,明明对方一次次把我推开……这种事好难。”
“嗯。”铠冢听罢低下眼眸,趁饭菜温热尚存,开始动筷专心享用她的美味佳肴。
吃到一多半,她似是不经意地、用老人絮叨的语气说话,小望从未听过她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年轻时,唔……我也完全做不到。从前,她放手让我……实现梦想。我努力去实现了,再见到的时候……才知道她一个人吃了很多苦。是全都不让我知道的性格呢,还、总笑着糊弄过去,很逞强吧。后来我才知道逞强的人,其实心灵非常……脆弱。有时希美很不自信,还会多疑。除非第一时间、主动去见她,向她诉说自己的真实心意,还要强调很多遍,让她能够真正确认到,不然,她会脆弱、自卑到不敢抓住我的。”
小望听了这些,有些凛然,又有些释然。她闷闷嗯了一声,抹去残泪扒了最后两口饭,在突然的瞬间情绪上涌,咬牙恨恨地说:“像笨蛋一样!”
“说我家那位吗?”铠冢女士抬眸呆呆地问。
“哦不不不……我是说!……”小望又是猛烈摆起两手,尴尬地扇出了白色的残影。
“也对吧。像个……笨蛋一样呢!”铠冢女士、轻柔却痛快地笑了。
紧接着她想起什么,愉悦地说:“对了,下星期、7月2号是我的75岁生日来着,我家那位陪着女儿去国外做康复了,儿子在国外,他第一次作为指导去带乐团的演奏会,另一个女儿住在东京、还要忙公司的事情……我在这边治疗……可能,那时候不能一家团聚,只能视频通话。小望,我不想在这里过生日,嗯……跟这里的人不熟,请你出去吃饭,可以吗?你有空吗?”
原来子女太过成功,有时候也会造成寂寞呀……
为了不让铠冢女士变成寂寞的孩子——奇怪,孤独的老人才对,怎么第一时间想到了“孩子”?小望思及此处,连连答应:“我有空,有空,我很乐意。”
看见铠冢女士惬意地眯眼睛、晴朗地笑开,小望才胆敢吐出自己深埋心中很久的疑问:“不过怎么,您没有跟着过去瑞士、而是住在这里呀?我在系统上看过您在这边的活动记录、各种测评结果,您的认知症非常轻,大多只是表现出健忘而已……谈起这些,很失礼,请您原谅。”
“……我,”铠冢女士摇摇头,将腮部鼓鼓囊囊的饭菜全部咽下,突然笑了,很是不好意思地掰着手指头对她细数说,“我在临出国前三天,弄丢了护照、身份证、手机、学校研究室门禁卡、平时戴的戒指、等等,你能想到的、所有重要的东西……然后,那一天中午,我还忘记关掉灶台的燃气,差点失火。晚上,我想自己换台灯的灯泡,手指、还被电了一下,食指这里的疤就是……”
“喔,原来如此——好危险。”小望倒吸一口凉气。
“希美、我家那位吓坏了。”铠冢女士自责地说,“虽然现在老人得认知症好像很普遍,她却把这个看得很严重。我来这边做了诊断,好像似乎、是比之前加重了一点点……既然出不了国,我想来这边、在专业的地方疗养一段时间,希美会比较放心——我们每天都通话。”
“嗯嗯。”她小鸡啄米般点头,在褶裙上蹭掉手心的薄汗,附和说,“这样也比较好。”
“而且,来这边遇到小望,我、实在很开心……人生,确实很奇妙。”铠冢女士以年长者的口吻慨叹作结。
“嗯,我也好开心,就像奇遇记一样。”小望想起车站的偶遇,如果不是天然呆的铠冢女士忘记了手机就装在裙子里,如果不是为钱为情所困的自己在遮雨的车站踯躅、失落了几分钟……一时落了单的两个人就不会遇见,再如此晴朗彼此的心吧。
晚上9点,铠冢女士敲门进入事务室,她披着吹得蓬松的头发、穿一套宽松的淡粉色格子睡衣。
慌忙放下手机、转手开始操作电脑的小望和她四目相对了。
“铠冢老师,是您呀!”小望手僵了僵,惊喜地看一看她,长呼出口气,摸起手机将信息发完。
老人两手警惕地扶着门边,抬眼环顾房间两周半,才松下双肩说:“这里只有一个监控。果然,四面八方都是监控的地方,叫人不习惯。”
“您别太紧张,这边各个角落的监控是方便查看老人安全与否的,很多行动不方便的老人,若是有什么摔伤之类的意外,好随时判断原因嘛。”
“嗯。但是我要来这里。我行动还很方便。”铠冢点头、语气依然平直可爱,又说,“不过工作当中,不会造成你的困扰吧。”
“没事儿,十点半之前我录完这些资料就行,我打字超快,已经要弄完了!而且我留了一个小时打卡休息的时间。嘿嘿。”小望手指翻飞地敲着电脑键盘说,“我明白的,监控就像眼睛一样,这里少了几双眼睛盯着看,确实感觉放松些呀。”
“我不喜欢监控的眼睛,也不喜欢空房间里、一个人翻手机的无聊,因为小望在这里,所以我要来这里。”铠冢女士故技重施般直白道。
面对铠冢女士直白的喜爱,小望终于学会了坦荡大方地接受,她回以笑容:“嗯!”
那60分钟的休息时间,足够让霙挨着小望,将她遇到希美以来60多年的人生娓娓道来:将她们相遇的故事说罢,又说别离的故事,等小望的大眼睛泛起润湿的光泽,就把重逢的故事作为重头戏,添光添色地——
自认说得十分精彩,都想将这来之不易的口才展示给希美了。
小望破涕为笑,末了,她揉揉火热光润的脸颊,摘下了自己的工牌,带上成年人的疲惫,叹息着问:“重逢……重逢本身有什么魔法吗?重逢过以后,两个人就会真正的幸福吗?像童话故事那样。”
毕竟,她已不会相信什么“幸福生活在一起”的结局,那只是懒得思考下去、懒得写下去、又根本没有实际经验的作者一笔带过的糊弄,是哄骗小孩子,含混地哄他们入眠去做美梦的说辞……现实中轻率地分手又复合的情侣,遍地都是。
不过,小望瞧着那手机屏上、一家人在霙生日时照的全家福。
全员真像是将许愿中的霙当成了小孩子。给她戴上纸做的巨大王冠和宝石,用手指比成她身边四散的光线,向她的鼻尖抹去一抹绵白的奶油,带着爱意浓厚的眼神凝望她……让这位心性可爱的女士,能够在事物繁杂的人间也散发出天真烂漫的纯净光彩。
像童话一样。
“会吵架吗?会为了孩子、为了生活习惯闹别扭吗?这一辈子有没有一个瞬间,会生气到想要离婚呢?”小望顾不上矜持,连珠炮般、急于寻求自己尚朦胧的未来般,问。
而铠冢女士漫长的人生旅程,亲身经历过的一幕幕情景,早已给了她答案。
“会生气的。”铠冢女士笃定道,“在希美不好好吃饭、休息的时候;在希美只顾着赶回来给我过生日,驾车不注意、刮蹭到路障的时候;又,在希美说自己的生日什么的不重要,让我安心、去参加研究所会议的时候……我都好生气。但是过后都会和好的,特别生气的时间、都不到一晚上吧。”
铠冢女士说到这里,可谓老脸一红。
“噗,都是关心对方的部分呢。”小望心地善良,不打算追问那后面的事情了。
“嗯,只有在这些地方,才会真的生气。”
“那么其他的……”
“其他的事情,不会的,因为,很珍惜。”铠冢女士很少直接打断别人说话,除非她有足够的坚持。她看着小望年轻懵懂的眼睛说,“因为经历过一次彻底的失去,才会更加珍惜、拥有彼此的感受——重逢带来的魔法,就是珍惜。唔……比如说,拿着手机倒不觉得怎么珍惜,失去手机的时候,才能想起它带来的便利……昨天,我又忘记手机装在裙子口袋里,找了两个小时……”
铠冢女士低头抠着自己的手指甲,有些消沉。
“哈哈!没关系的,您的意思我很明白、很明白了!”
4
7月2日
……
色褪せた 愛の記憶が手に揺れる
如果,相爱的记忆渐渐褪色,变成在手心中摇动的
蒼い水月 としても……
苍白的水中月影,就算如此……
「未来」に悲しまないで
也请你不要对“未到来之事”感到悲观,
特別の愛だって 何度も言ったよね?
因为,互相告白过无数遍吧,“对你的爱如此特别。”
だから この胸に深く眠って良い
所以,就在我怀中安心地、深深地入睡吧。
「愛」の感覚が 胸に満ちる
“爱”的感觉,充斥我的真心,满溢于我的胸怀。
きっと
这样安睡我怀中的话,一定会——
今夜の夢の中に 二人が寄り添う
在你今夜的梦中,两个人相守相伴的,
遠い、甘い記憶が あなたの夢を飾る
那些遥远又甜美的记忆,都会来装点你的梦。
優しく、愛の絆が 二人の「未来」を創る
相信爱的羁绊,会温柔地编织出,
属于你我的“未来”。
铠冢女士上了年纪、胃口却不减,在鸭川边的高级料亭请小望吃精致套餐,只吃了个半饱。她蛮不好意思地咬耳朵告诉这位年轻人,在小望的热情邀请下,两人又来到小望打工的店内享用下午茶。
店内背景音乐,包含小望添上去的歌单。店长说自己“上了年纪”,希望小望可以将歌单“年轻化”,怎奈小望最爱听4、50年前的流行老歌。
店长走来、为落地窗边的二人端上餐品,黑瘦的手指没有触及瓷盘边缘一点点:“纳豆炒面夹心米兰三明治,冰镇黑咖啡。这边是您的巧克力冰淇淋慕斯蛋糕,甜薯饼和冰摩卡,请慢用。”说罢收起托盘,向小望轻比了个敬礼的潇洒手势,示意自己去换班了。
“谢谢店长,您辛苦!”小望重新恢复恋爱、也可以大方将自己有女朋友的事情告诉其他人。心事大都了结,终于可以重新向店长展露真诚笑意。
“噢,那这么说来小望的女朋友……唔,真像是电视剧的剧情呢,而且是、40年前的电视剧。最后有个happy ending,真是太好了。”
“……有时候人生就像是这样吧,戏如人生嘛。”小望略带感怀地注视自己热腾腾的纳豆三明治,微笑说,“重逢的魔法……我会珍惜的。”
“小望像个老太太了,说的话,都像我们家那位现在的样子。”铠冢面无表情地讲笑话,垂头去叼吸管,“嗯,话说,希美也爱吃这款纳豆三明治。怕把纳豆的味道弄在手上,可遇到连锁店、又忍不住要进去点它来吃。”
“对对我也是!这款三明治的纳豆是小粒掺着大粒的,口感很新奇,而且真的量很足,简直忍不住……哦不过,铠冢老师,您的话,还像是个爱吃甜的少女嘞。”
“呼呼,我74了呀。”铠冢摆出教授的正经姿态、端正坐着指指上方,示意小望注意嘈杂人声之后、店内播放的音乐,“这首电视剧主题曲——即便是看不清的未来。虽然是流行乐,为了将气氛表现得盛大、感人,制作伴奏时,专门找到吹奏乐团合作的。”
“这么说……”小望恍然,搁下满是水渍的咖啡玻璃杯,顾不上擦擦手,她惊道,“您参与了伴奏的演奏!啊!是中间的双簧管solo吗?天呐,呜、您简直是我的偶像!我最爱这首主题曲了,每次听到那段solo都好想哭!主人公、因为什么原因失忆了,然后,另一个人花了20多年的时间,用生活的一点一滴带她想起来……虽然是您说的那种几十年前的老土剧情,但是……呜……真的拍得很让人感动,主题曲也……”
“别、别哭、别哭……”铠冢女士总以为,小望是希美那样(至少)表面强大的人,根本没想到她会多愁善感到当众撒泪的地步。老人目色呆怔,面对周遭看过来的客人们的眼光,一下子连耳朵尖都红了。她摸摸头发、眨眨眼睛,用自己的弱声劝不动,只能手忙脚乱地掏出纸巾递给她,苍老的手指,捋顺年轻人光滑前额上被揉乱的硬直黑发,好像抚摸到了某时某刻、她年轻的、“我家那位”的头发。
铠冢最终,献出了目前刚学会的必杀技——用老人对孙辈说话的慈蔼口气,总可以最大程度安抚孩子的心。
她说:“我最近、也常听这首歌来着……小望,你瞧,嗯……你不觉得,这首歌也很适合得了认知症的老人吗?因为,天意难测,明天自己的认知症又要变成什么样子,自己也不能知道,不能控制。会害怕总有一天,连相伴一生的伴侣也记不住,连她的名字、生日都忘记……最害怕的,是两个人因为遗忘,就此、慢慢结束了缘分,以后,再也没有属于两个人的未来……”
小望,对“年老”一事充满了目不可见的、彻底的迷茫,她吸着通红鼻翼担忧道:“铠冢女士,您原来在害怕这些吗?”
“不,我不怕。”铠冢女士转而笑话般收尾。
她用勺子继续挖她的蛋糕、一口一口不停地吃,面色平淡道:“要记住希美,我很有自信。我还有足够自信,未来、也一直缠着她不放,我和希美,还没完。”
“噗……哈哈!真好,真让人羡慕!”
“但是,我家那位比较怕的。”铠冢话锋一转,抠抠自己手上已经脱落了的结痂痕迹,展开左手看了看,无名指根浅浅一道,是戒指长年累月勒出的白痕。
她说:“我,最多只会遗失随身物品、忘记手机放在哪里、忘记洗手台上摘下的戒指、忘记车怎么坐,都是小问题,在这个时代很方便就可以解决,其实我并不害怕。可是希美,她虽然生活上万事不忘,却忘记过孙子、孙女的名字,忘记过我送的结婚纪念日礼物。希美还连续两年,把我们两个人的生日弄混了,所以……啊,请吃,凉了就不美味了,希美说的。”
小望听话地咬下一口三明治,嚼嚼说:“我明白了,所以,她会把您的认知症看成豺狼虎豹啊。”
“嗯。希美急得在家里团团转,自己生闷气来着。”
“我觉得这也是……爱的一种方式吧?”
“嗯,我知道的。”铠冢抬眼看看她,下巴微前伸、满足地笑了,“所以,我不喜欢养老中心的监控,不习惯都是陌生人的环境,不喜欢被当成什么患者,也会愿意进去住一住,好叫希美放心——我现在觉得,这样选择真是太好了,因为遇见了小望,我变得更爱说话了,以后也请多关照。请和我聊天、和我保持联系。”
“当然当然,我很乐意!多和人交流,有助于用语言的逻辑帮助记忆重要的事情!您已经有很大的好转迹象了,会逐渐康复的,请别担心。”
“好。”铠冢学会了调笑自己,她居然说,“至少现在找不到手机,会记得摸摸裙子口袋里……”
“哈哈哈哈哈!”
温馨笑谈间。突然有点莹白光泽,在铠冢女士泛起红色的脸蛋、眼角上挑的笑纹、润泽清透的眼球侧面颤颤地滑过去,很快不见了踪影。在铠冢女士回神之前,年轻机敏的小望先觉察到,隔着面前的落地窗,一大片——好几个人……一大家子的阴影向铠冢女士和自己压了下来。
小望看见外间夏日火烈的阳光下,最前面那位中年女人……对了,是老年。她颈上戴着小鸟形态的银吊坠。那就是铠冢老师说过的,放飞、又归巢的,闪烁着重逢的点光的鸟儿吧。
伞木女士。
面上自然呈现出一种上了年纪的人“绝不服老”的倔强神态,说她有老人的精神矍铄,实在不礼貌,应该评价为,她整个人显得强势、清醒,很不好小瞧。不过小望早已从铠冢老师的话里明白,逞强的伞木女士,总是需要故作姿态来打造自己坚硬的外壳罢了。
这位乐器王国前总经理,现董事,显得风尘仆仆,没戴什么彰显气质的配饰,盘起在脑后的黑发也有些凌乱、侧发在脸旁落下两缕青丝。
那脸颊红润带汗,掺杂喜悦的焦声很快隔窗传过来、闷闷的:“霙!”
“噢!”霙才小声惊呼,实在吓了一跳,因为她做贼心虚。她对窗外老伴乖巧点点头,口型是:“希美。”
在提溜着大包小包:蛋糕盒、礼品盒、礼品袋的家人都涌入店内、将她围起来之前,霙很是后怕地对小望咬耳朵说:“还好听小望的话,刚刚没有偷偷去那家店里喝酒,不然、希美会生气的。我直觉上,希美今天会回来,果然没错。”
“噗。”
“霙——听中心的人说,你总是一个人出来——啊,七海小姐吗?初次见面,你好!要多谢你照顾霙了。真是的霙,让我好找呀……手机关了静音吗?刚刚联系不到,急死我了——”
伞木身后负责紧跟的黑发男子根本拦她不住,只好讪讪地抬手挠了挠头皮。女人略带焦闷的怒气向霙冲来,短跟鞋噔噔噔地踏地,步伐幅度不输年轻人。
小望看见,霙不慌不忙、用脚尖灵巧地将转椅调了小半圈,将两手乖乖放在并拢的双膝之上,向着来人眯眼睛微笑,目中含星。
她就这么胸有成竹地、安谧地等待“暴风雨”浇打自己的头顶、周身,而后变成温吞的细雨,将自己细密淋透:真是的!……手上的伤好了没有?听说、又丢了一次手机吗?在那边住得不习惯吧?饭菜还爱吃吗?是不是又在凌晨沉迷游戏、不睡觉了?也不看手机消息、等等我们嘛,今天应该一起吃饭才……啊,霙连蛋糕也吃过了!小翼还带了蛋糕……
话语,总用幽然难以强烈的埋怨做前调,以灼热烫人的关心为主调,后调是散不去的酸涩:自责、内疚、担忧……随着一个小心的拥抱,从汗水气息温暖的前襟,蒸腾起来、传达到爱人的鼻尖。
霙的嗅觉实在还很敏锐。她将这些都听罢,深呼吸后从容使出必杀技,轻说:“一切都很好,我交到了新朋友,希美,也没有忘记今天。我很开心。”
“嗯……怎么会忘记今天嘛!去年和大前年只是记混了,没有忘记呀……!”希美胸前起伏、很是要强地说。明明将老伴搂在自己双臂环抱之中,小望却亮着眼睛看到,其实是霙反过来、用宽和温柔的怀抱,抚慰着希美有些惶然失措的身心、灵魂、全部。
“忘记,也没有关系,我会帮希美想起来。弄反了也没有关系,不如,将错就错。”霙离开一些,两手柔柔攀着希美的一只小臂,眼弯若月、眸光流彩,看进她的眼睛里深处,竟对她说,“……希美,祝你生日快乐。”
希美开始有些莫名,不过那眼瞳很快缩了缩,眼眶涌起湿意,“……真是的!”她微微撇嘴,唇角难抑颤抖,紧接着抬起长着许多皱纹的瘦手、抹起眼睛来。她的眼睛看着别处,口中又重复说,“真是的……生日快乐……”
霙倒是顽童般笑嘻嘻,重新抱着她的腰,脸庞深深埋于她的怀抱中、享受那“爱的细雨”去了。体热、心暖,两人拥抱如粘成了一体,比起难舍难分,更不如说是“不舍不分”吧。
到底、祝谁生日快乐……?
小望轻疑着歪歪头、一瞬之间眸光乍亮,恍然明了:
原来情到深处,能够无惧遗忘、直面未来。
原来爱到浓处,此后一体同心……
再不分你我。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