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里皆是老少妇孺，在自给自足上已是不易，尤其是多了雨水，田地多被冲毁，收成大打折扣，战事征粮的号角虽尚轮不到这个小村落，村里仅存的口粮要如何省吃俭用，才能让每个人在战火停息前都不至于饿肚子也是个难题。

在云溪村住了一段时间，村子的情况她们都已知悉，华春一早便跟着村长下地里干活去了，她是这方面的好手，把被冲毁的田地重新整理，改成水田，种一些耐涝的作物，再放些鱼苗，只要不闹旱灾，总能管上温饱。

她不过挖了几条沟渠，在边上看了半天的李云裳便也跃跃欲试，这些农活平日里光看着她就觉得累了，但见华春如此得心应手，喘气的间隙也不需要，她莫名有了一股自信。

忍不住走过去，拿起旁边闲置的锄头，尝试着挖了几下，但很快就感到力不从心，握着锄头的手开始酸痛，掌心也被磨得生疼。她抬头看向华春，只见对方虽然汗水淋漓，动作依然流畅，这一切对她来说都是家常便饭，比不了。

李云裳不禁有些羞愧，有什么是她能帮着做的呢？晚饭前，她见村长进了厨房，急忙跟了进去。

开饭的时候，桌上多了道黑乎乎的菜，已经看不出它们曾是什么食材了。

“华春，吃啊！”她催促着，迫不及待想展示自己的厨艺成果。

全程都是由村长指导的，虽然看起来有些不太成功，但村长试吃后没有异常，味道应该还过得去。她期待地看着华春，眼里闪着亮晶晶的光。

华春迟疑了很久，村长在他的侧面疯狂的朝她使眼色，李云裳望过去，村长就只顾喝碗里的米汤，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

华春捻起一筷子，碎成渣了。这真的能吃吗，会死人的吧？

那从她眼睛里投射出的足以杀死一头大象的期待目光，让华春有些于心不忍，她深吸了一口气，舔了舔筷子上的残渣。

“嗯……味道……”华春努力寻找着合适的词语来形容这道菜的口感。

“很特别。”她微笑着，尽量让语气听起来轻松些。

李云裳的眼眸中迅速掠过一抹明亮的惊喜，她急忙追问：“真的吗？好吃吗？”

华春迟疑了一下，才缓缓回答：“嗯……好吃吧。”

此话一出她就后悔了，李云裳夹了一大筷子放到她的碗中，开心的说：“既然如此，那你就多吃点吧！”

接着，李云裳转向村长，夹起筷子：“村长，您也——”

“我吃饱了！”

村长几乎是瞬间就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端起碗就往外逃，华春汗颜。

***

月色渐浓，披下一层轻柔的银纱，村子里一片宁静，只有偶尔传来的虫鸣和两个在房间和茅房来回穿梭的身影。

华春双腿打颤扶着门框碰上捂着肚子出来的李云裳只觉肚子里又是一阵翻腾，确认过眼神，拔腿就跑。

第二天，两人满脸疲惫，眼下的黑眼圈如同宣纸上的墨痕，神色萎靡地坐在门前的石阶之上。

不远处见到有几个孩童在嬉戏，华春缓缓幽声道：“我听村长提及，这村中并无学堂，孩子们若想学习，非得跋涉至那十里外的镇上不可。眼下战火纷飞，路途遥远，不便又危险，孩子们只能困守在此。你能不能教他们识些字？”

回忆起儿时她陪李云裳一同去学堂的岁月，虽未见她对功课有多上心，但教导孩童应是绰绰有余罢。

“好——”李云裳的声音显得异常微弱，昨晚来回的奔波，灵魂似被抽离。她无力地点了点头，稀里糊涂的答应了。随后脖子一歪，便枕在华春的肩上，悄然睡了过去。

醒来之际已是晌午，村子里的孩子们听闻来了会写字的漂亮姐姐，在村长的屋前围了个水泄不通。在这群孩子中，竟还夹杂着几位年轻母亲。

她潦草的站在那里，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个事，就见村长满脸喜色，笑出了褶子，声音洪亮：

“李姑娘，你能答应真是太好了！这些孩子，早就盼着能有位先生来教他们识字了。”

李云裳揉了揉还有些晕沉的脑袋，定了定神，嘶，华春也没说这么多呀。她扯出一抹矜持的微笑，算是打过招呼了。

老槐树下，李云裳用树枝在地上划出了简单的字符，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洪亮而清晰，虽然有些力不从心，但看到孩子们聚精会神的眼神，特别是华春从田里回来，路过此地，她直接就是一个精神抖擞。

“这个字念‘人’，一撇一捺，这就是‘人’。”她一边说着，一边在地上描画，孩子们跟着她的动作也认真地用小手在地上模仿。

突然间，一个头扎羊角辫的小女孩，仰起那张充满稚嫩与纯真的脸庞，好奇地发问：“李姐姐，何为‘人’呢？”

李云裳微微一愣，未曾深思此问，她轻启朱唇，柔声回应：“我，大家，还有你，都是‘人’。”

“不是的，不是的！”

小女孩摇晃着小脑袋，否定道。她蹦蹦跳跳地走到李云裳身边，纤细的手指指着地面上刻画的“人”字，认真地阐述：“李姐姐，镇上的教书先生可不是这么说的。”

“那先生是如何说的呢？”

李云裳好奇地弯下腰，温柔地凝视着这个显得异常机敏的小女孩。小女孩眼中闪烁着思索的光芒，一字一句地说：“先生教导我们，只有像镇上那些身着华丽绸缎，骑着骏马，出门由仆人用轿子抬着，或者是坐在马车里，居住在至少是三进三出的府邸之中的，方能称之为‘人’。而我们这些身着粗布衣裳，干着农活的，不过是‘人’字底部那简单的‘一’罢了。”

“对呀对呀，先生还说‘人’字上面的一撇一捺，就像是那些有权有势的人身上的华丽衣裳和配饰，而我们这些普通人，就算爹娘把我们送进学堂也不过只是图能认识几个字，想要变得和他们一样是不可能的。”另一个年纪稍大的孩子出来附和道。

“李姐姐，你身上穿的也跟先生描述的‘人’一样漂亮，你也会像他们那样吗？”有一小孩眼巴巴地望着李云裳，抓着她的裙摆问道。

李云裳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得有些愣住，她不知道要怎么回答这些孩子纯真的疑惑。

夜里，她辗转反侧，思绪纷飞，难以入眠，这种不安的扰动甚至连同睡在身边的华春也被折腾得难以合眼。

“华春，你是不是也有这样的感觉？”她轻声询问。

“嗯？你说什么？”华春从朦胧的睡眠中醒来，有些迷茫。

她开始向华春叙述白天发生的一切，言语中透出一丝无奈和感伤。她还想起了儿时那段在学堂里的时光。

她与华春同往，华春每次却只能在外面静静守候。她调皮捣蛋，让教书先生不悦，也只是口头上的几句训诫，而真正承受皮肉之苦的，却是那守候在外的华春，这层关系造成的悬殊，华春对她讨厌倒也在情理之中了，现在她仍是这么认为。

听完她话，华春正要应声，却不由自主的回忆起了她从未袒露过的事情。

***

这是她被正式买在李云裳名下的第一载夏日。

院子里原本的木制秋千随着季节的更迭被一声卸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缕清新的竹制秋千，坐上去竹片清凉的贴着肌肤，李云裳别提多喜欢了。

剩下的残料，收拾时华春偷偷捡起一块削成了一只竹蜻蜓，叫李云裳发现了。

这在外面随处可见的小玩意对她来说是新奇的很，她管华春讨要，起初玩的是不亦乐乎。

没过几天，华春便在她的院子一角发现被随意丢弃在一旁的它，似乎已经失去了她最初的兴趣。

“这个，你不要了吗？”

华春捡起那只竹蜻蜓，轻轻吹去上面的灰尘，面露失落之色。

李云裳在秋千上随风轻摆，享受着夏日微风带来的凉爽，听到华春的话，她回头看了一眼那只被丢弃在角落的竹蜻蜓，没有犹疑。

“不要了。”

华春握着竹蜻蜓的手紧了紧，“那……我帮你收起来吧。”

李云裳没有注意到华春的情绪变化，她继续享受着秋千带来的乐趣，随意开口道：“不要的东西还收起来做什么？”

“可以给我吗？”

华春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她小心翼翼地问道。

李云裳转过头，看着华春手中的竹蜻蜓，眼中闪过一丝疑惑。她不明白为什么华春会对这个已经失去兴趣的小玩意如此执着。但这只是一个她玩腻了的小玩意，遂答应下来。

“既然你喜欢，那就拿去吧。”

岁月如流水，李云裳已将此事遗忘，却成了华春深埋心底的一根刺。

＊＊＊

“华春，你睡了吗？”

她摇晃着华春，想要打破这沉默的夜。

“我要睡了。”

“可你还没回答我。”

“我不知道，你要睡不着，就到外面去。”

她的态度转变之快，李云裳几乎以为是不是自己说错了什么，惹得华春不快。

可华春说完话便转过身去，留给她一个冷漠的背影。

李云裳悻悻地躺下，终是没有再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