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斜阳残照
我本以为自己应该能拥有一个无比幸福的人生。
我还是需要先介绍一下自己。我叫塞斯提·西林纳,是艾布斯坦帝国的小公主,在外的时候有时会使用塞斯提·特兰这个名字。在我很小的时候,便常常听作为皇帝的父亲讲述有关有魔法的巫师的种种恶行,讲他们是怎样违逆了上帝的恶魔,应该被彻底消灭。所以六岁以前的我,很自信地认为自己作为帝国的公主,会终身与有魔法的邪恶巫师们搏斗。
直到六岁的一日,当我独处的时候,失手隔空打碎了一个花瓶。我终于意识到了,自己也拥有着名为魔法的可怕能量。那天我避开了所有人的耳目,独自一人跑到皇宫的后山上哭了好久。我知道,一旦这个秘密被揭穿,我将被残酷地清洗掉。
“殿下正因为什么哭泣?可是突然发现自己是拥有魔法的恶魔的后裔?”一个奇怪的老人忽然走进了我。他穿着有些脏破的白色长袍,头发和胡子都是长而纯白的,用皮筋扎了起来。他有着乌黑而深邃的眼睛,苍老而坚毅的面容,以及纯白色的眉毛。这位老人许是已经有近一百岁了吧。“公主殿下啊,请恕敝人无礼。在下鲁姆·克兰,是一位爱研究奇怪东西的魔法师。如果公主并不想让自己有魔法的事情被揭穿,那么大可在每天日落之前来找我。敝人会尽力教殿下使用和控制魔法。”那位老人微笑着说道。
在那一日,我刚刚被砖墙围起来的心灵,被这位老人狠狠地开了一个洞。从那一日起,每日会有一段时间偷偷跟着这位老人学习魔法。我的上面有三个哥哥,父母的培养中心放到了他们身上,我则基本由我的老师格雷塔·格里勋小姐教导。在完成课业之后,格雷塔小姐允许我有一定的自由活动时间,我便把这时间全部花在了魔法上。十二岁的时候,父亲开始要求我参与一些帝国内的事务。从那时起,我便有了为帝国献身的自觉,投入到父亲给我的工作中。
在父亲的安排下,我开始在格雷塔小姐的指导下,试探性地做一些与军队补给相关的工作。军队的首领之一,受人敬爱的索拉维茨将军推荐了一位叫韦尔斯利·温特沃斯的商人,开始与他频繁见面。这位先生大约四十多岁,有着极其坚毅的眼神和金色的头发。他来皇宫办事的时候,总是带着他的两个儿子。稍大的那个名叫卡尔,有着金色而柔软的长发,眼睛里总是闪烁着希望与梦想。在我与温特沃斯先生交谈的时候,他总是好奇地在一旁询问着他父亲各种专有名词的意思和各种流程的细节。稍小的那个叫罗伯特,据说是温特沃斯先生去北方做生意的时候收养的。他有着一头纯白的头发,鲜红色的眼睛,眼神里充满了阴暗与忧郁,甚至都从未敢正眼看过我。他的相貌倒是十分可爱,以男性来看的话有点太偏女性了些。有一次在温特沃斯先生出去时,我悄悄问过卡尔有关他这位奇怪的弟弟的事情,卡尔只是笑笑表示罗伯特是个怪人。“他在学校的成绩非常好,现在已经跳级跳的和我一样了。公主殿下,人不可貌相。”
后来因为军队编制调整的原因,我和温特沃斯先生不再有很多工作上的往来。但是我在私下里依然会时不时地会见他与卡尔。原因无他,温特沃斯先生是我遇见过的贵族与富商里人品几乎是最好的一位。听卡尔说,罗伯特在学校一路跳级,明年可能就能以十四岁不到的年纪进入大学。可惜啊,他的目光里总是充满了迷离和逃避,不然我倒是真的愿意和这样的人建立一段友谊。
十三岁那年,父亲要求我写漂流瓶,与市井间的平民建立联系,以此“拓宽视野”。当然他所谓的“市井平民”大多也是商贾子弟或新毕业的大学生,毕竟真正的平民可能连读书写字都十分困难。我给自己起了“塞斯提·特兰”这个笔名。在阴差阳错的巧合下,我与一位名叫“索兰里·加西亚”的人建立了书信联系。对方自称是一位和我年纪相仿的小姐,不过据我查证首都的富人区并没有姓加西亚的家庭,或许她也与我一样使用了笔名吧。我们在书信中交流各种各样的读书心得,从诗歌到书籍,再到喜欢的历史人物与当今的音乐家。与我不同,她似乎对一些凄美的爱情故事,并非完全正义的历史人物情有独钟,也并不喜欢宗教故事或者那些被传颂着的英雄人物。她所喜欢的音乐家也大多以会写一些凄凉哀婉的音乐的人为主。不过我们在一些东西上的观点是完全一致的,所以我便一直与她有书信上的往来。
十七岁那年,卡尔兴奋地告诉我,他的弟弟罗伯特以不到十四岁的年纪保送了帝国大学的政治科。知悉这一消息的我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便去帝国大学道喜。罗伯特已经不再像之前地那么阴郁。我抵达预定地点的时候,他正和纳姆科公爵之子亚斯特纳·纳姆科,伊琳丝伯爵之子丹尼尔·伊琳丝,以及其他几个大贵族的公子讨论诗歌。不过他的白发与红眼间倒是依旧透露着不少的阴暗与忧郁。“殿下贵安。”他见我到来,如此说到。
“几年不见了呢。”我也朝他行了一礼。他单膝下跪,亲吻我的手背以示行礼。当我细细查看他的面容的时候,才发现他的睫毛比想象的长。如果生成女孩的话倒是个不错的美人坯子呢。再看看其他人的长相,亚斯特纳虽然也长相英俊,但是身材上明显发胖,他的黑发也不如罗伯特的白发吸引人。丹尼尔的长相相对来说就比较平平无奇了,如果我要找丈夫的话肯定不会找他那样的。而剩下的几位贵族公子也都长相平平。以后要多留心这个人呢,我想。
这就是我和罗伯特时隔多年的重逢。在那以后,我们时常地进行一些私下里的交流。与哥哥卡尔时时刻刻都保持着的稳重与绅士风度不同,他经常会控制不住情绪,然后大发雷霆或者大哭,性格也很显然属于非常难相处的那一类。但是他这种行事风格给我留下来非常深刻的印象。毕竟我生命里所遇见的其他人,基本都时时刻刻带着虚伪的微笑。在这虚伪面前,一个会经常表露真情地大哭或者大怒的人确实是相当难能可贵的。我开始意识到,我对这个人产生了好感。
甚至还有一次,我见到了他正拿着短刀,切割着自己的手腕。“你在干什么?”我惊恐地问道。
“有点想要寻死吧。”他那样微笑了一下,“因为一些负罪感。公主殿下有读过最近的著名哲学家扎克·罗素出版的忏悔录吗?大概就是那样一种感觉吧。”
“我觉得我陷入恋爱了。”在书信里,我给姓加西亚的少女如此写道,“我爱上了之前认识的一位比我小的英俊少年。他并不完美,甚至有点病态,但我爱上了这样的他。”
“那么,便去勇敢追求他吧。”加西亚给我回复到。
怀揣着这样的感情,我来到了故事开始的那个秋天。
在我说完“我要加入”之后,卡尔点头微笑,随即拉着我的手跑回了家。熟悉的碎石路已经因为岁月的洗刷产生了一些坑坑洼洼。我差点被其中一个坑绊倒,幸亏在我向前倾倒的时候,卡尔反射性地拉了一下我,才使得我没有在他面前再一次出糗。
温特沃斯先生不知道从哪里拿出来了一个巨大的玻璃盏。这玻璃盏的周身雕刻着各种各样的花朵,有玫瑰花,菊花,还有一些我说不上名字的花。他在玻璃盏上摆满了切好的橙子,微笑着迎接我和卡尔的归来。“罗纳利你已经下定决心了吧。”他笑道。“下定决心的话,就请容我讲一讲抵抗组织的基本情况吧。”
之后的一个小时里,温特沃斯先生便向我详细讲述了抵抗组织的历史。据他所说,自上帝第一次降下海畔余音后——这是五百多年之前的事情了,帝国组织了一次突袭,杀死了所有15岁以上的有魔法的成人。剩下的孩子们在一些孩子王的带领下,逃出城市,躲到了北方的深山里。
但是一群不足15岁的孩子又能怎样呢?“他们经常发生内讧,甚至有时会发展到自相残杀的地步。虽然他们名义上有所谓魔法的庇护,但是他们因为生存和内讧的关系而根本无法系统性训练魔法。别说是罗纳利你了,就连我也能撂倒两名他们的战士。”温特沃斯先生说到这一段时,眼睛里噙着泪水,“刚建立的时候,他们奉行年龄大的保卫年龄小的的政策,面对着帝国军的夹击,无数次上演悲壮赴死的戏码。他们虽然逃了出来,但是存活的平均年限只有11岁——补充一句,他们平均在8岁的时候被揭穿身份而后出逃。抵抗组织里,没有人能够活过17岁。近些年因为经验的累积,以及包括我,鲁姆·克兰等人的帮助,他们才有人能够活到18岁,存活的平均年龄也提升到了14岁。”
“既然注定要迎来20岁前就会战死的命运,”我问道,“那为什么他们还要如此拼命地战斗呢?以及他们真的不会用魔法啊。”
“因为这是属于他们自己的生命,哪怕痛苦不堪,哪怕只有几年。逃出来,死在战场上,总比被折磨致死来得高贵。”温特沃斯先生这么笑道,“如果哪天你被揭穿了,难道要束手就擒吗?我觉得罗纳利你可是很会挣扎的呢。”
这大概就是生命吧。虽然有的人出生在环绕着玫瑰花的大宅院里,有的人生在长满蔷薇的小屋里,他们生在长不出花草的悬崖上,虽然他们知道,哪怕赌上自己的一生都无法浇灌出花朵,但是他们依然堵上了自己的一生,将生命的光辉倾注到了那粒可能早已被提前煮熟的种子里。那么,罗纳利,你究竟会不会挣扎呢?
挣扎?听到这个词的时候,我突然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为了存活下去,我也曾经挣扎过——我至今还未把这件事情告诉过任何一个人。我挣扎了,获胜了,但我剥夺了无辜者的生命,并将这谋杀嫁祸他人,以此换得了自身的存活。挣扎到这等丑陋的程度,你依旧还想要存活吗?罗纳利,你那丑陋的内心,真的配得上挣扎两个字吗?
我向后倒去,幸亏卡尔在后面推了我一把,我才没有后脑勺着地。“怎么了?”卡尔的眼睛里又燃烧起了关切之火。
“没什么,可能这几天有点生病吧。”我回答道。自幼时起,我的身体便一直不算太好,时常会生一点小病或大病。好在温特沃斯先生已经对这种事情见怪不怪了。如果我有过如此罪孽的秘密被他们知道,想必温特沃斯先生会愤怒地将我扫地出门,然后揭穿我是吸血鬼的事实吧。我深知现在的美好有多么容易转瞬即逝,所以我下定了决心,要尽我的全力,来守护这些美好与情感。哪怕我的内心会因此而变得丑陋不堪。
我们在这之后第三天的早上乘着货轮从这北方的小港口,科拉港,启程回到首都。温特沃斯先生跟我说回到首都后就与抵抗组织的人见面。一只白色的海鸥落在船头,在那里停了一下,而后便飞了起来,朝着北方的茫茫大海飞去了。“人就如这海鸥一样,漂泊一生,只有偶尔的时候才能停在这船头歇脚啊。”温特沃斯先生感叹道,“我倒是很好奇,大海的西北边到底有什么。”
虽然在很早的时候,人类便已经通过天文观测知道了我们所在的大地是球状的,这颗星球围绕着名为太阳的恒星旋转,但是至今还没有人能够真的证实这一点。几百年来,人们试图通过航行的方式环绕我们所在的星球一圈,却发现一道无形的阻力阻止着人们向西或者向北航行——每当人们驾驶着船只,向西或者向北航行到了一定程度,猛烈的风暴与巨大的冰山便会袭击船只。这些船只或是在冰冷的海洋里沉默,无人生还,或是屈服于大自然的淫威,启程返航。几百年来,关于这片大陆的西北边有什么,人类毫无头绪。“如果你能够有一天发现西北边有什么的话,你一定会名垂青史的。”他打趣道。
名垂青史?我还是想着怎么活下去吧。我爬上货船的桅杆,骑在桅杆的顶端,遥望着无尽的北方海洋。几只海鸥飞到了我的身边,其中一只停在了我的肩头上,狠狠地啄了我两下。而后,它们便如飘落的羽毛般随风归去,只留下我肩头那有点钻心的疼痛。我究竟会记得这疼痛多久呢?估计明天就会忘记了吧。之后我们遇到了一艘漆成白色的渔船,渔船上有两位老渔夫,他们正将一只鲨鱼从海面上吊起来。那鲨鱼是如此沉重,他们每拽一下,那渔船便会左右摇晃,好似温特沃斯先生家里的那架老旧的跷跷板。温特沃斯先生让我把风帆放下来,抛下船锚,让船上的几名水手划着小船,总算将那只鲨鱼托举到了渔船上。“要记得时刻帮助他人。”我的脑内又回忆起了温特沃斯先生的那句话,“总有一天你会得到来自他人的帮助的。”
今天的海面意外平静,如一面巨大的镜子,映照着那湛蓝色的,没有瑕疵的玻璃盏。有时它如少女的额头,有时轻轻皱起一些皱纹,大部分时候又风平浪静,在我的耳中奏响美妙的小步舞曲。大海轻轻梳理着她那柔顺的长发,时不时地朝着坐在桅杆上的我微笑。每当这时,我便会尴尬地微笑回礼——我终究是个冷淡内向的人,承受不如这来自初秋的热情。卡尔倒是非常乐意于给予这笑容一个大大的拥抱。毕竟,他可是要时刻祈求着海姑娘不要突然发怒,掀起巨大的飓风,将这艘树叶般的小船掀翻的。幸甚至哉,大海总是会回应他的热情与好意,哪怕有时实在是怒不可遏,也会轻轻拨一下飓风,让它的走向微微偏过我们的航向。“哥哥你可是受到大海庇佑的人呢。”我总是如此打趣道。
“你也是受到寒冷庇佑的人呢。”他总是如此回应道。他大概一直都记得温特沃斯先生捡到我的那个雪夜吧。
温特沃斯先生总是坐在船尾,喝着他的那种用低度数大麦啤酒,苹果汁,酸奶和茶叶调制的奇怪饮料。据他所说,“这饮料同时提取了大麦啤酒里冬日的肃杀,茶叶里春日的柔和,酸奶里夏日的热情和苹果汁里秋日的清爽。”但是我一直没法喝下这种饮料。他曾经三番五次试图让我领略这富含了四季的饮料的美妙,但是当我喝下饮料后,当即就吐了出来,然后我便高烧了好几天,吸干了一整头猪的鲜血之后才病好。自那以后,他便不再强求我喝下这奇怪的饮料了。但是,“吸血鬼是难以领略人类食物的美味的!”,他总是以此嘲笑我。对此我倒是真的没法反驳。
他喝了一大口饮料,然后便陷入了一种满足的状态,吟诵着古人的诗歌。“西临碣石,以观沧海,水何澹澹,山岛竦峙。”我拿着随身携带的双筒望远镜,试图确认视野里有没有任何“碣石”或者“山岛”的存在。很显然,海姑娘时时刻刻都注意保养自己的美丽,皮肤上并没有长什么脂肪粒或者青春痘。“人生总会有些坎坷的啊。”他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对我大喊道,“没有礁石和岛屿的海面,倒是显得十分无趣呢。”
我从桅杆上爬了下来,打开门走入了船舱。虽然莱西主教判定我拥有吸血鬼中罕见的“日行血统”,但是我终究不能在太阳下待太久。只要阳光照射着我外露的皮肤,我便会感受到钻心的疼痛,每一寸外露的皮肤都被阳光不断灼烧着。我把窗帘全部拉好,点上蜡烛,阅读起船上的书籍。因为我在大学持续着高强度学习的模式,所以明年五月我就会提前从帝国大学毕业。卡希尔校长非常希望我能够写一篇非常优秀的毕业论文,所以要求我从现在就开始着手写作。这样也好,毕竟如果我从下学期起做抵抗组织的工作的话,估计会很难有时间学习吧。我现在开始期待起来抵抗组织到底是什么样的了。
五天之后的8月28日,我们的船抵达了离首都只有六十公里的西方港。从那里坐一天的马车就到首都了。到达港口的时候,喝的有点醉的温特沃斯先生哭喊着“我终于见到碣石了!”手舞足蹈,结果没控制住船舵,差点让货船在港口里撞到另一艘船上。幸亏卡尔和我两个人合力转动船舵,才让这艘伤痕累累的货船幸免于难。温特沃斯先生检讨了自己的过错之后便去卸货了,我和卡尔乘着同一辆马车,在第二天中午的时候回到了久违的家。
“可爱的罗纳利,”在前一天的晚上,我们在小村庄里借宿的时候,卡尔突然问道,“我很好奇,你这样的天才是如何看待身边的人和事物的呢?是不是看什么都是胜券在握的状态?”
“不是的。”我思索了一下后回答道,“因为被称为天才,被寄予厚望,所以我在很多时候其实是很害怕犯错,很害怕承担后果的。我其实蛮羡慕卡尔你这种时刻不失风度的绅士的。”
“彼此彼此吧。”他说,“我也很羡慕你这样清冷的天才。”
如果我是男生,并且我不是体弱多病的吸血鬼的话,他倒是的确可以羡慕我一番。但是我把精神内耗外的所有精力都放在了掩盖自己上,如果他知道这种生活的痛苦的话,估计就不会羡慕了吧。那一晚,将满的月亮将柔和的光芒洒满了我们的床头和心灵。
回到家之后,我便查看了家里的信箱。在机缘巧合之下,我结识了一位叫“塞斯提·特兰”的笔友。首都和周边地区并没有姓特兰的人,想必她与我一样用的是笔名吧。只有在这些信件里,我才能以青春期少女的身份和差不多年龄的人交谈。虽然卡尔也是风趣的青年,但是因为温特沃斯先生对我的过度宠溺,我总是感到有愧于温特沃斯家,也自然地在有意无意间对他有点提防。我可以写我在学校经历的事情,可以写我与朋友间的欢笑与眼泪,也可以倾诉一些我的苦楚。“索兰里是个很多愁善感的女孩呢。”她如此评价我。我们聊的东西越来越多,已经成为了所谓“知心朋友”。更进一步地,在长此以往的交流中,我发现我有点喜欢上她了。
“没想到罗纳利你居然是同性恋呢。”几个月前,温特沃斯先生在我诉说着我的感情时打趣道。
“我不知道喜欢是什么样的感情,”我回答道,“我……真的喜欢或者爱着她吗?”
“这要靠你自己去求索什么是喜欢了。”他回答道,“不过以你这糟糕的个性,能找到合适的女孩也是一件好事。”
这大概就是温特沃斯先生的习惯吧,他的话总是蒙在鼓里,云里雾里,不过要说启发性,也不是没有。我从屋外回来的时候,鲁姆已经不知道从哪里钻进来了。“收拾好的话,就不妨带你去见一见抵抗组织的孩子们了。他们大多比你还小,所以你可以尽管放心。”
“真的吗?”我疑惑道。毕竟虽然我名义上已经即将大学毕业,但是直到9月21日我才会过16岁生日。我怀着一种奇怪的心情,跟着卡尔和鲁姆先生一起,前去这隐匿着抵抗组织的地方。
我们趁着夜色,穿过熟悉的街道。夜晚的首都静到连羽毛掉在地上的声音都无比响亮。鲁姆先生与卡尔带着我来到了温特沃斯先生的一个进货点。这是一间老式的仓库,仓库里堆满了煤炭。从仓库院子的后门出去便是一处看起来已经废弃无人的院落。鲁姆先生打开这院落里一间老旧地下室的木门。举着火把走在最前面。我走在中间,卡尔则在我后面小心翼翼地关好木屋门。我们沿着这宛若肠道的长廊走了大约一分钟,鲁姆先生才停下来,然后对里面说道,“黑鹰降临。”
老旧的木门不情愿地挪动着那沉重的身躯。打开之后,另一幅光景便映入我们的眼帘:魔法点亮的灯将这地下密道照的无比亮堂,密道的角落里堆放着各种奇形怪状的冷兵器与一些魔法杖——说起来我到现在还没有魔杖这个东西,到时候让鲁姆给我也订做一根吧——它们看起来都破旧无比,想必都已经身经百战了吧。来开门的小兵看见鲁姆爷爷的脸之后,便鞠了一躬,请他带着我们去会见抵抗组织的领导人。我们穿过一个小走廊,便来到了抵抗组织的所谓指挥中心。
“加利尔,你们可以出来了。”他喊道。
一位与我年纪相仿,有着碧蓝色眼睛,留着金色长发的少女推开门走了出来。她的长发十分凌乱,看起来已有数天未洗。她穿着有点泛黄的白衬衫,黑色束腰,棕色的长裙与黑色的靴子,披着一件缎面的纯白色斗篷,领口还系了一个与我身上系的款式相同的蝴蝶结。从她背后走来了一位少年,他有着乌黑到有些锃亮的短发,黑色的眼睛里燃烧着革命的烈火。他穿着乡下农夫常见的衣服,手里握着一根看起来质量不错的紫檀木魔杖。“晚上好,鲁姆先生,晚上好,卡尔。还有中间的这位少年,请问你叫什么名字?你看起来是如此风流倜傥,如此才华横溢,但在英俊中又透露着几分忧郁。”
“其实……”我正想开口说话,但是被卡尔抢了先。“她是我父亲收养的孩子,罗纳利·卡斯里加。别看如此英俊帅气,其实是个不折不扣的少女。如果你们有关注报纸的话,应该会知道两年前帝国大学有位叫罗伯特·卡斯里加的天才少年入学,说的便是我的妹妹。”
“幸会幸会!敝人凯斯利·斯坦菲尔德。”他握住我的双手,使劲的摇晃。我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弄得有点不知所措。一旁的那位少女则显得有些冷淡。“原来是你啊。”她冷冷地说道,“看起来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呢。”
“她是目前抵抗组织的领导人,米诺陶·加利尔。”鲁姆爷爷看目前的气氛有些尴尬,赶紧继续介绍道,“人很好,但是有的时候有些奇怪。米诺陶,这位是罗纳利·卡斯里加,从今天开始协助我们。她本人因为一些原因——其中包括她其实也是魔法的使用者——而与我们站在同一阵线。从今天开始,你们可要好好相处呢。”
名为米诺陶的少女冷冷地答应了一声,便继续埋头看书去了。我瞟了一眼,那本书的名字叫“火球攻击魔法的使用”,看样子应该是抵抗组织自制的小册子吧。另外一侧,一位少年与一位少女小步跑了过来。他们都有着红色的头发,长相颇为相似,看起来都颇有一点贵族的气质。他们两位的穿着也与之前的两人大不相同:少年与我一样穿着全套的男士晚礼服,虽然有些地方有点脏,但是仍然可以看出,他是很会打扮的绅士。少女则穿着很典雅的粉色蕾丝衬衫,束腰上也有一点宝石的装饰。她下身穿着有白色蕾丝花边的紫色长裙,脚上则穿着纯白色的皮质高跟长靴。她外面披着一件同样是紫色的斗篷。“你们难道是肯尼斯伯爵的那对逃脱了清洗的兄妹吗?”
“是的。”少年回答道,“我是克拉姆齐·肯尼斯,这是我妹妹艾丽西亚·肯尼斯。”这是我在听帝国大学的同学闲聊的时候听说的事情:肯尼斯伯爵的一双儿女都被查出是魔法携带者。想要大义灭亲的他在家里架设了断头台,想要砍死儿女,结果这对兄妹用魔法让父亲昏迷然后自己逃脱,至今下落不明。“是这么一回事,不过父亲待我们很好。”克拉姆齐继续说道,“我们现在之所以能穿上不错的衣服,都得感谢他每隔一段时间就派出家里的仆人来给我们送新衣服呢。”
到头来难道是噱头吗?也罢。人为了保护自己心中最珍爱的东西,有的时候不得不表面上与其割席,并且拿出十二分的精神,宣称道“我将与过往的我决裂”,以昭告天下自己已经有了改变的决心。在昭告之后,便不会有人再来质疑你是否真正地已经与你最珍爱的存在割席。我想起了我小学时的经历:市井里的男孩们并不都像贵族孩子一样总是表面上彬彬有礼。他们有的时候总是爱玩一些看似有点出格的东西——摸同学的生殖器便是他们最喜欢做的事情之一。我因为惧怕被摸了之后秘密被揭穿,于是便用魔法给自己装了一根假生殖器,并且主动让别人攻击我。当他们摸到那棍状的存在后,他们便不会再质疑这存在到底是否真实。我想差点用断头台杀死自己儿女的肯尼斯伯爵,大概也是怀着一样的心理吧。
当然,哪怕只是在表面上喊出“我要与曾经最珍爱的存在割席”,也是需要承受巨大的痛苦的。但是,人如果连这点痛苦都承受不了,又何谈有着守护自己珍爱之物的勇气呢?正如我被选为优秀学生代表,接受庇护十七的圣水洗礼,与他一起做祈祷仪式的时候一样。我固然知道作为吸血鬼,我害怕圣水的洗礼,讨厌念出那些“根除魔法,根除吸血鬼”的文字。但是倘若我连这一点痛苦都承受不了,我又何谈在这世间生存下去呢?不过需要提及的是,在接受圣水洗礼之后,我发着高烧,头晕眼花地从大教堂回家的时候,掉进了河面的冰窟窿里,之后温特沃斯先生宣称我因为掉进河里受惊着凉而发了高烧,给我请了半个月的假,也算是车到山前必有路吧。
“索拉维茨将军有没有说什么新的事情?”卡尔问道。麦克罗夫特·索拉维茨将军是军队中的元老,同时也是猎巫的暗中反对者。他从十几年前开始暗中帮助抵抗组织,目前好像担任组织的战略规划者。“他倒是没有什么进一步的计划。”我们得到了如此的回答,看来最近能有一段平安的日子了。
鲁姆与卡尔去了里面的资料室,我则和剩下四个人一同坐在长桌的两侧。凯斯利兴奋地向我们介绍道索拉维茨将军和鲁姆爷爷介入后抵抗组织的丰功伟绩,譬如在今年的2月13日,他们用魔法让两名保卫教堂的帝国士兵变成了哑巴,在去年的12月5日从某个商人的粮库里偷了几吨的粮食——那位商人是父亲的朋友,正打算用那批粮食援助帝国东部山区里因地震而受灾的村子。其他的英勇事迹包括但不限于利用魔法把一个营士兵的隐私部位都变成了啄木鸟,把大教堂门前的花坛里的百合花全部变成了彼岸花等等。他的眼睛里闪耀着希望与激情,好似明天抵抗组织就能取得完美的胜利。
“虽然但是,”我听到这些话语的时候,忍不住说道,“这些东西能够改变什么呢?抵抗组织面临的困境是被各路军队围攻,并且没能得到许多民众的支持。如果再不做点有实效的东西的话,那么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到了七世纪,八世纪,这一切都依旧不会有改变。”
“那您倒是说说怎么改变啊,养尊处优的大小姐!”在一旁看着书的加利尔突然大喊道,“从小为社会,为父母所遗弃,连基本生存技能都没有,只能报团取暖的孩子们,你认为我们又想干什么,又有能力改变什么呢?大家只不过是想多看一看月夜,多做一做闪耀星空的梦,多……”
她说到这里的时候,便已经泣不成声,接着她带着哭腔冲我吼道,“不懂我们的大小姐不要随意来指责我们!”我被这突如其来的气势吓到了,差点没有摔倒在地。卡尔听到喊声,从里面走了出来,拉着我的手走出了会议室的大门,鲁姆爷爷随后也走了出来。“不愧是被惯坏了的孩子呢。”鲁姆拍了拍我的头笑道,“满怀着梦想与激情呢。”
“您怎么也在……”我本想质疑,却再次被他打断,“罗纳利,不是每一个人都像你一样有着如此安稳的童年的。我倒是建议你去好好地给她道个歉呢。的确是你高傲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