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五十一．遇見小王子》

「會聚」的集合地點，距離何巧宜家有點遠。對於一個沒有任何交通工具，只有一雙腿的小孩，大熱天時要走一個多小時的路程，彷彿是一場遠征。但是對習慣用雙腳走天下的小孩而言，這只是一場小冒險。

冒險的中途站是地鐵站，在這裡她會跟她的好夥伴們會合，然後開展下半天的冒險。說成冒險絕對是正確的，因為她不知道接下來的節目，只是單純地跟著夥伴的腳步走。未知、勇氣、期待、夥伴，便是冒險的意義，便是她的憧憬，便是她平常只能在遊戲中尋覓的快樂。

夥伴們都是厲害又善良的人，何巧宜深信。畢竟她受過公會夥伴的幫助，收過他們的禮物，亦熱絡地跟他們聊天。不論遊戲有什麼奇難雜症，他們都能解答，平常能講出有趣又發人深省的話，大家肯定都是聰明的成功人士，說不定平常還有做義工幫人。

地鐵站裡聚集的那群大哥哥（說真的，有些可以叫大叔了吧），肥的瘦的都聊著天。當何巧宜走過去，插入他們之間，眾人的視線就集中在她身上。

一個十歲的小女孩置於一眾汗流浹背的成年男士當中，有如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我們該說得文雅一點，是一朵百合花在荊棘中。

「你們……」何巧宜掃視一圈，「是公會的人嗎？」

「你是阿佐？」下巴長著短短的鬍鬚的大哥哥興奮地說：「真的是小學生！」

「天啊是真的，她沒有講大話，竟然有小學生玩這個遊戲！」

「我們的會聚第一次出現女生，還要是小學生，我在發夢嗎……」

一時之間，他們圍著她鬧哄哄的，給她一種自己很受歡迎的錯覺，以為自己是個小公主。

「好，我們人齊了，出發！」看起來是公會會長的男人領在前頭。

「我們去哪裡？」何巧宣問。

「食飯先吧！等陣我請你食飯。」副會長熱情地道。

正當大夥們朝商場移動，何巧宜忽然往後一煞，手被陌生人拉住了。

「不好意思，我遲了。」

這把聲，跟電腦上聽過的一樣，不用看她就知道是誰了。

「你誰啊。」元老會員疑惑地問。

「阿右！」我衝口而出，笑逐顏開，「你怎麼來了！」

「阿右你也來？！怎麼不跟我們講聲啊！」會長笑著說。

公會唯二的女生都出現了，他們似乎都很高興，加上我和阿右有八個人。他們六個相識多年，只有我和阿右是新來的。太好了，有阿右就不會只有我一個女孩子，不會寂寞。

「忘了通知。去哪裡食飯？」阿右若無其事地說。

「商場有美食廣場，都不錯，就那邊吧。」會長指向對面街的商場，重新帶路。

我和阿右走得比較慢，落在後頭。她抓住我的手，細語，「你今天跟緊我。」

阿右比我大十年，並沒有比我高許多。她載著一頂米色的鴨嘴帽，小巧的馬尾穿過帽後的通風洞，穿著休閒的衣服、掛著斜肩袋、套上帆布鞋，應該沒有化妝。這是我第一次見到阿右真人，卻一見如故，彷彿她本來就是我的姐姐。至於其他公會成員，雖然有一點朋友的感覺，但都入不了我眼，我的眼中剩下阿右。

不知為何，我覺得阿右就像白馬王子，她現實中跟在網絡上給我的體貼的感覺相同。即便客觀來說她的外表非常平凡，即便她是女生，即便身邊沒有危險（我認為啦），我仍然認為是白馬王子。有阿右在，就不用擔心了！

「好！」我牽緊她的手，興奮地走。

我們浩浩蕩蕩地穿越馬路，進入商場，冷氣便撲面而來。搭上扶手電梯，來到二樓，便看見一大片放著枱櫈的空間，圍繞飯堂的有五六間餐廳。這時已經一點，美食廣場的人流漸漸散去，他們都自動自覺將餐盤放到收集架上，讓我們能找到乾淨的座位。

「大家各自搵食！我等你們買完再去買。」會長說道。

「阿佐，」副會長掏出「紅衫魚」（一百元），放到我手上，「去買飯吧。」

美食廣場是大家各自買喜歡的餐點，自行捧到枱上再一起吃飯的，飯堂是眾餐廳的共用空間，甚至不吃飯也能坐在這裡。何巧宜那時才第一次見識這種「混合餐廳」，一時之間不知要做什麼。

「不用，我替她埋單。」阿右把錢推回給副會長，便拉著我挑食物。

阿右對他們真的好有戒心……難道她以前發生過什麼事嗎？還是她有妄想被害症？阿右在遊戲中就是個謹慎的人了，明明打弱的頭目，還是會把補品買滿，每次出發不補充道具就不安落。

「你想食什麼？」

這些餐廳──何巧宜和她一間一間看：韓式石頭鍋飯、日式蛋包飯、烏冬、意粉、泰式咖哩、兩餸飯、燒味──的價錢牌，把她從美夢拉回現實。她每看一個數字，心就離一離，捏緊褲袋的錢包。這些餐點，沒有一個她付得起。

「咕嚕」──肚子餓得響起來，已經沒吃早餐，肚子甚至有點絞痛。何巧宜聞著食物的香味，看著旁邊的阿姨捧著自己的餐盤，口水都要流下了。

可是，阿右是她的朋友，她不想她請客，她覺得不能這麼做。

「我、我去ＯＫ買個麵包就夠了。」何巧宜吞下口水，甩開阿右的手，卻甩不掉。

「一個麵包怎夠你食？不用不好意思，即管叫。你平時已經常常食包，要食多一點有營養的食物。你還在發育時期，食不飽會長不高的。」她拉住她，看向韓式餐廳，「石頭鍋飯食過未？聽講這間幾好味。」

阿右怎知道的！我又沒跟她說過自己天天食麵包做晚餐……啊，有時候我會跟她說晚上吃了什麼。何巧宜後知後覺地想。

見她猶豫不決，阿右向店員說：「兩份牛肉芝士石頭鍋飯，一杯凍奶茶，一杯凍華田。」

「一百三十四。」店員面無表情地說。

阿右爽快地給他兩張紅衫魚，何巧宜的面色卻鐵青。一一一一一百多，不知道要存多久的飯錢才存到一百，何巧宜擔憂地看向她，這可是一筆大數目。雖然她也知道，現在每間餐廳都那麼貴了。年年漲價，什麼都漲，包括麵包，她的選擇愈來愈少，餐廳已經是她不敢想像的天堂。

「我平時有做part-time，不用想太多。」察覺到何巧宜的視線，阿右以輕鬆的口吻說。

待餐點完成，她們捧著自己的盤，回到大家佔據了的飯枱。大家都點了不同的餐點，各國風情盡在一桌，色彩鮮艷得如一幅油畫，看得何巧宜雙眼閃閃發亮，剛剛的煩憂一掃而空。

人齊了，大家就盡情地吃──自己那一份餐點，還有會長多點的炒年糕、炸雞和炸薯條，當作歡迎她們倆的見面禮。

吃飯時，大家逐一介紹自己是遊戲中的誰誰誰，她這時才分清，現實和遊戲果然相差極遠。會長和副會長是上班族，似乎有一份不錯的工作。其餘的不是做兼職就是待業中，阿右則是大學生，聽他們說會長每一次都會點小食跟大家分享。何巧宜好羨慕他們，長大了就可以工作賺錢，有錢就可以每天吃好東西。

石頭鍋飯好好味！吃了第一口，我就化身成餓狼，也如餓鬼，前世沒吃過飯那種，猛咬猛吞，彷彿要把石頭都吞吃掉。

「慢慢食啊！」阿右嚇了一跳，「飯那麼熱，會燙傷喉嚨……」

她話未說完，我就嗆到了。

「唔唔……咳、咳咳！」飯粒噴回石鍋中。

她撫順我的背，遞給我紙巾。待我咳完，還把阿華田送到我嘴邊。人這麼多，卻只有阿右一個照顧我。

阿華田甜甜的，好久沒喝了。以前跟嫲嫲在外面吃飯，每次都會喝阿華田。好掛念嫲嫲……不過我吃下一口飯，思念的思緒又飛走了。

沉醉在美味的午飯中，我沒留意他們在聊什麼。之後我們去冒險樂園玩，他們好像本來想去網吧，但我未夠十八歲，只好去大人細路都合適的冒險樂園，這個我平常只會路過不敢入內的地方。

籃球機、氣墊球……不記得我們還玩了什麼、去過哪裡了，快樂的時光總是過得飛快，眨眼間便是六點多。

我們走到街上，阿右看看手機，跟大家說：「夜了，我送阿佐回家。」

他們還有下半場，向我們揮揮手就離開了。其實夏天的六點，天仍光亮，並不算夜。況且家裡根本沒有門禁，爸媽都不會理我的行蹤，就算凌晨才回家，甚至沒回家，他們都不會關心吧……不過，這確實是同學們要歸家的時間了，好多次在公園跟同學玩，到了六點就嚷著要走。

「你搭什麼車？地鐵嗎？」阿右邊走邊問。

「阿右你不用送我，我走路回家就可以了。」

「要走多久？」

「一個多小時而已，很快啦！」

「一個小時？！你家在哪，近地鐵站嗎？我可以查有沒有巴士。」她又吃了一驚。

「ＯＯ苑。」看她那麼緊張，我也就緊張起來，吐出住處。

「ＯＯ苑……附近有巴士，快到了，我們走。」

「阿右你要跟我一起去？」

「小學生自己一個走夜路，太危險了。」她繼續走，從銀包拿出兩張卡。

這是八達通卡，我也有，只是裡面沒有錢……要和爸媽外出的時候，他們才會替我充值，餘下的錢就給我買食物，當然很快就花光了。

我們一起等巴士的時候，阿右臉上沒有一點不耐煩。

「你今日為什麼來了？」我禁不住好奇。

「我不想我的良心不安。」她嘆氣，「要是你出了事，我會後悔的。你看你多單純，我就知道你會出來。要是你沒出現，我就回去了。」

「唔……阿右你生氣了？」

巴士到了，我們上車，阿右用八達通「嘟」了兩聲付錢，後便坐下來。巴士的冷氣好舒服，慢慢地抹去我的汗水。

「我只是想提醒你要懂得保護自己。你知道你在遊戲裡跟大家聊天的時候，透露了許多個人資訊嗎？像是你的家人不會管你、可以獨自外出、家景不好、住在離這裡不遠的地方，他們騙你、傷害你，你也不敢跟父母講吧……他們約你要拒絕。還有，不要讓人送你回家，會被知道住址的，被跟蹤就糟糕了。」

「可是阿右你現在也送我回家啊。」

「這……你說得對。你要對我有戒心，做得好。那我在前一個站下車，下車的地方離你家很近吧，附近也有不少商店，應該安全……記住，有可疑的人在你後面，就跑入７仔（便利店）。」阿右自顧自地說。

「不要！阿右你陪我回家！」我拉住她的手。

「只可以送到旁邊的商場。」阿右屈服了。

「耶！對了對了，阿右你的真名是什麼？我叫何巧宜！」我高興地說。

「我們用角色名字稱呼就是不想被叫真名……算了，我叫王凱悠，三劃王。」她淺淺地笑。

「海游？在海裡游水？」

想像一下阿右游水的樣子……難道她很會游？

「是凱旋門的凱，悠閒的悠。」

「那我是巧妙的巧，有頂帽的宜。」

「這頂帽嗎？」她拿起她頭上的鴨舌帽，蓋到我頭上。

「嗯！就是這頂！」我按住鴨舌帽，笑得開懷。

「那要戴好你的帽。」

「咦？」

我的帽？這是她的……

「我平常不戴帽的，今日不想被他們看清我的臉才戴。這是我弟小時的帽，調到最寬還適合我戴。他現在不要了，想要就拿去吧。」

「多謝你，悠悠！」

拿到舊衣物，好像姐姐傳給妹妹，我好像多了一個姐姐。（雖然這是她弟弟的）

今天悠悠給了我好多東西，吃的、用的，也有看不見的溫暖，住在我的心頭。

「好久沒聽人這樣叫我了……」她遲疑了一下。

風景飛快掠過，乘客有上有落，車輪轉個不停，一點一點地把我們推往分離。我抱住鴨舌帽，使勁地盯著悠悠看，想把她每個角落都看清楚，記在腦裡。

畢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再見了。雖然每天都能在網絡聊天，但我更喜歡見到人，想碰到悠悠。

「悠悠，你住在哪裡？我可以找你嗎？」

「雖然我家離你家不算遠……有什麼事在網絡上找我就好，我每天都會看臉書。」

「那你在哪裡上班？」

「家附近的餐廳，我是做水吧兼職。一個禮拜只工作兩天啦。」

「水吧？那是什麼？餐廳不是只有廚師、樓面和收銀嗎？」

「水吧是負責沖飲品和煮早餐、下午餐的，又熱又累。是我說想做廚師，被我爸叫去試做水吧一段日子。在餐廳工作跟在家煮飯真是完全兩回事……下班後全身都又髒又臭，臉還油油的，不要見我啦。」

「可是我想見悠悠。」我失望地道。

「有緣就會見到了。」悠悠這麼說。但我不明白什麼叫緣份。

「那下次我帶我的畫給你看！」

快樂的一天又結束了，她們倆在商場分別。何巧宜依依不捨地看著王凱悠頭也不回地走了。她一定會記得她的臉，在街上碰見的時候一定能認出來的。

我記得悠悠有說過她住在哪個地鐵站附近……何巧宜在心裡決定，要親手抓住緣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