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之间 五
月亮闭上了它的眼睛,黑夜依旧全知地洞察这个世界。失去灵魂的云层翻涌着尖叫,雷电却不愿施舍一点光亮。迷失方向的风不分东西南北地横冲直闯,乌鸦一头撞死在密闭的小巷。这座城市如同插满烟囱的漆黑巨人,千家万户金色的窗户是他身上千百条伤口流下来的脓与血液。他跪在地上轰鸣哽咽,失智如同暴雨般疯狂亲吻我的额头。而在血红色的窗棂前,勾勒出三道人影:我、南丁和格尔。
我浑身大汗,嘴唇蠕动着不断念叨着自己也听不懂的祷告。
夜盗开始了。
“别怕,三上,别怕。”南丁有些担忧地望着我,一只手拿着绳子,一只手轻轻拍打我的脊背,“我们只是拿一点钱。对于大户人家来说,他们不会发现的,他们很快会认为只是管家点账的时候搞错了。——其实我也不想这么做,这么做风险太大了,但是这一个月我们偷到的东西太少了,甚至只有一条手帕!南希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我没得弄点钱回来。”
南希市不知道我们的行动的。她此时多半正看着爆出火花的木炭呢。如果她知道,她一定不会同意的。
这是我第一次入室盗窃。
“他没有那个决心,南丁。”格尔一边说一边点燃一支火柴,照亮窗户里面的光景。这是位于顶楼的一扇窗户,爬进去之后脚下就是房梁,房梁之下几米是楼梯,“他终究不是我们的人。他不会想着为南希好。我们不一样,我们为了南希,什么都做得出来。”
“别这么说。三上还是在乎南希的。”南丁想让我开口辩解一下。
我却已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恐惧占领了我的大脑,在其中开启了饕餮盛宴。
“醒醒,醒醒!”格尔毫不客气地打了我一巴掌,“听着,我跟南丁下去。这窗户实在是太小了,你进不去的。但是你要看好了,这家院子有人巡逻。看见西边那点火光了没有——对,就是那。你要时刻注意它有没有到你脚下。千万不要把瓦片踩掉了,掉在地上一定会叫人警觉的——但愿瓦片能掉在巡逻的人头上,砸晕他!这样我们就什么也不用担心了。可是你最好还是竖起耳朵,如果有事,还是像以前一样,乌鸦叫。我和南丁很快就回来,到时候你放下绳子,我们撤。”
他问我听懂了没有,我赶忙点了点头。他和南丁便顺着窗户翻了进去,南丁临走前担忧地望了我一眼。他们脚步轻巧地落到房梁上,然后放下一条绳子,爬下楼梯。他们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回转的漆黑中。我死死盯着他们最后消失的地方,来回摩擦肩膀以取暖。过了一阵,我突然想起格尔的嘱咐,手忙脚乱地转过头注意楼下的那片火光。
火光荡来荡去,但是没有经过楼下。我就这样一直注意着,过了很久。远处人工河边上的那块巨大钟楼突然响了一下,吓得我一个机灵。地表正在扭转,所有的哥特式尖顶仿佛都指向了我。我闭上眼睛,呼吸粗重,滚落下来的汗水渗进眼皮,刺痛我的眼睛。忽然间,幻觉一般,世界天旋地转地又重新铺展开了,千家万户亮起了灯光,天空也变成惨白色,我——一个小偷,一个贼,就这样毫无隐私地暴露在光天化日。我痉挛了一下,压低声音惊叫起来,脚向外狠狠一蹬,这白昼的假象瞬间被打破。我方醒悟过来都是幻觉。钟楼还没响,天上也重新有了点星月的亮光,微寒的露水浸湿着地表。
似乎又过了很久了。
然而还不等我放松下来,脚下十米的地面突然传来一阵清脆的响声。我又一激灵,看了看脚底下缺了一块的瓦片——我将一块瓦踹下去了。
我马上浑身颤抖地观察最近的火光。我祈祷他们没有听见,似乎事实也是这样的。目所能及,没有一个巡逻的。我稍微放松了一些,重新闭上眼,静静数着时间的流逝。
天上突然掉下来一阵暴雨,掩盖了所有的踪迹。雨水在下水道来回突进,最后漫了出来。就在这时,我听见一阵压得低低的呼喊:“三上!南丁!格尔!”
我睁猛地大眼睛,想看看是谁。然而雨色的笼罩下,什么也看不清。过了一会,那声音又响起来了,断断续续的。喊一阵停一阵,中间夹杂着哭腔。我渐渐听清楚那很像南希的声音,于是沿着房顶爬行起来。终于,我在对面的尽头看见了一个摇着轮椅的姑娘。
她拼命地在雨中摇着轮椅,脸浑浊不清,分不清是于是还是泪水。她的呼声那样迫切,但是又畏惧被人听见而尽量压低了声音。她被雨水淋得津湿,在时不时袭来的风中有点哆嗦的意味。我马上张口回应道:“南希!”
她抬起头,瞪大眼睛想看见我,但是落雨马上盈满了眼眶。她只好胡乱地回道:“三上?剩下两个呢?”
“他们在屋里。”
“偷东西?”
“嗯。”
她哎呀了一声,哭着回道:“叫他们赶紧出来呀!这家不好偷,全都巡逻的!”
“没机会了!他们已经进去了!我进不去,窗户太小!”
南希懊恼地狠命捶打轮椅的把手。就在这时,我听见身后传来两道小小的声音:“三上?三上呢?”我赶忙回:“我在这!往左边过来一点,南希也来了!”
“南希?”格尔和南丁沿着屋檐小心翼翼地爬过来,有些慌,“她过来干什么?”
“她说这屋子不好偷,巡逻的人多。”
“哪有。”格尔心虚地说,然后看了一眼楼下,“唉,南希还在那里淋雨呢!我们赶快下去,推她回去。”
我从腰间解开麻绳,一头系在烟囱上,一头扔下去。然后我看了看巡逻的火光——依然没有,我催促说:“赶快下去,你们两个。南丁和格尔先,我最后。这绳子是活结,承不住我的。到时候我落到地面,狠狠一拉,绳子就松动掉下来了。到时候咱们一点踪迹都没有。”
两个孩子点了点头,然后一次顺着绳子滑下去了。南希看到,摇着轮椅过来,然后抱住南丁,一只手拉住格尔。她似乎又哭又埋怨些什么,我也顺着绳子爬下去。等我落到地面,把绳子收回来,我听见格尔说:
“没事的,南希。下雨了,雨很大,巡逻的人都回去了。”
我把腰间的绳子系好,刚想说什么,突然听见四周响起了一阵哨声,紧接着又响起一阵。这哨声不断增加,我估计有四五条,此起彼伏地响起来。从第一声哨响的时候,我就失去了所有的行动能力,紧接着狂乱的脚步声全都朝着我们这边过来了。我冰在原地,格尔一动不动。这时候南希大叫:“跑!你们几个,跑!”
南丁第一个反应过来,推着南希冲在前头。紧接着是格尔。我依然一动不动。我那时候脑子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格尔把我摇来摇去,我差点都摔倒了,两条腿就是不听使唤。眼看着哨声越来越近,格尔喊:“你死了呀,三上!跑呀!”
我做不到。我似乎只有心脏还有血了。
哨声还在逼近。格尔看看我,又看看巡逻的,推车的南丁也停下了,最后格尔咬着牙喊道:“我们走,南丁!”
“不能走!得带着三上!”南希拼命地想站起来。
“不可能的,南希。他已经吓得没魂了。我带不走他,他太重了。”格尔咬着嘴唇推了一把南丁,“跑呀!南丁!你难道想被抓住?”
南丁的眼睛四处乱瞟,终于在格尔又推了他一次之后跑了起来。
南希还在喊我的名字。但是她怎么也站不起来。
我根本看不见南希在轮椅上挣扎的不断缩小的样子,我的眼前净是闪电般的空白。
过去之间 五
我睁开眼睛的时候,或者说看得见东西的时候,眼前就排布着铁栏了。
警局左边的角落有一块大笼子,占地大约四五平米,不算大。对面是一块桌子,上面睡着一个人。穿着蓝色的制服,眯着眼似乎在假寐。地面是糙制石砖,笼子内部还铺着两块砖头,大约有几十厘米高,上面坐着一个人——这笼子里并不是只有我一个被关着,总共有三五个人。有一个人看见我转头了,哈哈笑了起来。我感觉很不舒服,鼻腔里全是水,颅骨里也疼,也灌进了水似的。
“你终于醒过来啦,木头人?你终于醒过来了!”
“我们还在赌你什么时候能醒过来呢。”
“我赢了。我赌他半小时之内能醒过来。”
“放屁,现在绝对过了一个小时了。”
“你没长眼睛么?对面挂着钟呢。”
我问我昏着的时候都发生了什么,他们便说:“没什么。他们给你定了罪,然后想问你有没有监护人——多半是看你还没成年的样子。然后你就像死了一样,一句话也不说。后来他们便拎你去了后院,后院有一大口井。他们把你的脑袋摁在井水里,可是你还是没醒过来。后来他们感觉再摁下去你会被淹死了,就把你扔进这个笼子里了。”
“别吵。”这时候那个蓝制服的警官醒过来了,瞪了我们一下。看见我能动了,他便说:“你活过来了?很好,我们有些话要问你。”
我看着他一步步走过来,只能靠抓住栏杆让自己不至于瘫在地上。
“据管家的说法,当时除了你还有三个逃走的贼。他们总共损失了九十八元。如果你明事理的话,我想你会把这些人供出来的。”
我稍微放心了一些,南希他们没被抓到就好。
“你可以不说。”他捏着自己的下巴,“不过我们有的是手段让你说出来。”他指了指窗户外面的那口水井。
“别信他,小兄弟!他是吓唬你的!”我旁边有个人笑了起来,“他们不会对你用刑的。那样是违法的。”
“闭嘴。”警长狠狠地打了一下笼子,然后又看着我,“当然,我们还有另一种解决方案。你可以用一笔和解费解决所有的问题。不过,就算你不想和解,我们也需要你的监护人的名字。”
我的头脑轻飘飘的。
“你不想说?很好。”他点点头,“那么你可以等着在监狱里烂掉。放心,我们才不会让你在警局里呆一辈子。你不用这样看着我——你们偷的那点钱确实不足以让你们顿蹲一辈子,但是我告诉你,最近进局子的太多了。法院可忙不过来。现在,他们可不管你成没成年或者犯的什么罪啦!只要你是警局送来的,就直接送进巴顿监狱。不对,巴顿现在已经满了,应该送进丹顿监狱。”
我还是说不出话。
“当真不愿意说?”他有些伤感地说,紧接着转到局子后面拿出了一块脚枷,“那没办法了。我得再向你声明一下,你只有把所有的同谋供出来,才有资格蹲号子,不然你的两条腿就要伸进来了。你瞧。”他一边说一边拧紧脚枷,上面的两个洞被扭曲成一个奇怪的角度,“别不信我,小朋友。我们只消说你只是长得小一点,实际上是个老家伙,没人会怀疑的。我相信也不会有人来救你的。我没猜错吧,你是个孤儿?一般人可不会当贼的。你看,你的眼睛!我就说我猜对了!”
我头一回感到头皮有些麻。我并不真信他的说法,我也觉得那是恐吓。更多的是刚才我都还恍惚着,听不清他说的是什么。
我抬头看了一眼天花板上的灯。外面的阳光射进来,它显得一点颜色都没有。我闭上眼睛,突然汗如雨下,因该是热汗。那一瞬间,我就像害了病一样,一阵风吹过,冻得直哆嗦。我终于反应过来事情的严重,怕得指甲都要扣断了。
天。我的下半辈子完了。
我低下头,不断发抖地说:“乔。”
“乔?”他遗憾地说,“我们可不能从一个字猜出你的同伙。”
“不是…不是。不是同伙,是我的朋友。大我十一岁。他叫让乔。”
“唔。这么说,他是你的监护人咯。”
“算。”我艰难地吐出最后一个字。
“嗯。”他这时眼睛又充满希望了,好像被审的不是我,是他,“那么我们就祈祷你的这位朋友能凑出和解费了。我们会叫人通知他的。你知道他住在哪么?”
“求你们,不要去他家找他。我还有别的朋友,他们不能知道。去炼钢厂,南华克炼钢厂。他是那里二号车间的督工。”
过去之间 六
一
我此时本应该是在工厂车间的,如果没有那段消息的话。
我此时应该不会抽掉一整盒烟的,如果没有那段消息的话。
我此时绝对不会在警局的,如果没有那段消息的话。
这笼子里不应该是三上的,如果我对他的信任没有付诸东流的话。
“他犯了什么罪?”我弯着腰站在那块桌子前头。
“入室盗窃。”警官简短地回答。
“我不相信。”我坚定地说,“他不是会做那种事的人。他一定是被抓错了。”
“信不信由你,老弟。不过不可改变的事实是,他被逮到的时候,腰上还挂着行窃用的绳子!不但如此,这小子极其恶劣,还不想交代自己的同伙——是,这是一起团伙犯案,金额相当庞大。”
我走到笼子旁边。睁眼又闭眼,反反复复五六回。紧接着我开始揉眼睛,抬头看天花板。可无论如何我都看清了,那确实是三上。他只是一个劲地往地里钻,不正眼看我。我自打来之后亦没同他说过一句话。然后我向警局确认他左眉是否有一道疤痕,以确认他不是一个跟三上长得很像的陌生人。再接着,我问了他几句私人问题,虽然他都没有回答,但从反应来看,从这么多次确认来看:
他就是三上。
得知这事实的一瞬间,我感觉胸腔里有种东西再也压抑不住。我的五指僵硬着,从脚底升腾起热气。接着我猛地用拳头砸在了笼子上。
笼子在颤抖。他在颤抖。
“告诉我你不是三上。”我说。
他低着头。
“告诉我!”我嘶吼道。
“乔——是我,是我。”他一字一顿地说。
“很好,很好。”我冷笑了起来,然后问他,“你想怎么处理?你想我怎么处理?啊?你说!说!”
“我不想怎么处理,乔。”他似乎快要哭出来了,“当我不存在吧。”
“那你叫我来做什么?”
他又不说话了。
我粗粗地叹了口气,然后转头看向警长:“先生。我们现在有什么解决办法呢?”
“很简单。”他似乎在庆幸我和三上的的对话终于结束了,“要么我们走司法程序,要么你可以选择私下和解。但是和解费不是一笔小钱。当然您你要注意,第一种方式会留下案底。”
“……和解。我们和解。”我沉默了很久之后说。
“嗯。那么和解费事五万元。您先不用露出惊讶的表情,这不是我说的,这是那户人家说的。”
我并没有惊讶。我只是冷静地点头,然后说:“我回去取钱。烦请您看好他。”
二
我没钱了。我们家都没钱了。所有的钱都拿去买传输器了,但是现在才刚刚开始销售,所以连本都没回了。
我得借钱。我先是找到同是督工的朋友,他们凑了两千块钱给我,但是远远不够。我开始向我管的工人要钱。他们似乎对于一个督工借钱都很惊讶,大多都露出了厌恶的表情,只有叩博一个人借了我五百块。我几乎找了所有能找到的人,交情好的不好的全去了,最终凑出来两万块。这已经是极限了。
我终于想到银行,于是我去银行开了个户。我此前从没用过银行,因为我感觉钱总是拿在手里才安心。我借的短期贷款,利息不高,借了三万块。然后我回到了警局。我回警局的时候,天都黑透了。我害怕警长已经下班了,事实证明我的担忧是多余的。他还在。
我把那五万块交给了警长,他点头让我领走他。我用钥匙拧开笼子,把三上扯了出来。我捏他的手腕很用力,我不担心弄伤他。我很生气,我太生气了。我把他带到后院,他一声不吭。然后我让他站到墙边。
“为什么偷东西。”我问。
他不说话。
“说话!不要以为我不会揍你,说话!”
他痛苦地闭上眼睛,终于开口说:“我在肥皂厂的工作没了,乔。我老早就被革职了。炉子炸了,烫伤了一堆我手底下管的童工。他们把所有的责任扔到我头上,我没赔钱就算万幸了,但是再也没用工厂要我了。我不想让你们知道,我得赚钱,我就这么做了。”
“借口!”我怒吼,“全是借口!”
“这是真的,乔!”
“够了!”我打断他,“三上,你是这个家里唯二的男人!我别的不说,我不谈论我至今只希望这是一场梦,我不谈论我又多难以置信多震惊多失望,我只想知道:你有没有想过,当优、当木实知道这件事情,他们会对你怎么看?你说!”
“我不知道。”他终于挤出来点眼泪,然而此时我连这眼泪的真实性都要怀疑了,“我不知道……”
“不要哭,三上!”我命令说,“你是男人!然后,也不要让我再知道更坏的事情了,比如,我们相处这么多年来,你的老实本分,都是装出来的!”
“不是,乔,真的不是!”他惶恐地说。
“用行动让我相信。”我捏住自己的眉心,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三上,我不想发火。我不想再说什么了。我知道你若是真心悔过,说再多的都是徒劳,无心悔过亦是如此。现在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们要想办法解决。”
“首先。”我在他的面前竖起一根手指,“这件事不能让优和木实知道,绝对不能。”
“我知道,我知道。”
“其次。三上,我有底线。你触犯了我的底线。我本来觉得自己会毫不犹豫地把你赶走,或者让你在牢里待着,我错了。但是!我知道有一句话叫事不过三。我不打算让事情过三,我要事不过一。这是最后一次,三上!下一次,如果再让我发现——不,是存在——这样的事,那我希望再也见不到你!”
“我会的,乔,我绝对会。”他扯着自己的衣袖。
我似乎从他的眼睛里看出来一点自责,则让我有了那么一些安慰。我转身向着出口的方向走,又回头看了他一眼,说:“很晚了。”
“是,乔,很晚了。”他说。
“我们回家吧。如果在将来那真的是你的家的话。”我冷冷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