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十七
闹市散发着快活的气息,往来行人在不同的店面前驻足,拉着货物的巨型蒸汽车缓慢地行驶。我和让乔走在大路正中央。
“木实叫你买什么?”让乔用自己那只热烘烘的手掌一边抚摸着我的额头,一边问。
我低头看了一眼木实留给我的字条:“蜂蜜酿柚子,风干的山楂,迷迭香碎,黑胡椒,还有新的法兰绒布四分之一米。”
我每说一个词汇,让乔的嘴角就下沉一分:“太贵了,太贵了。她为什么自己不和你来?”
“她说自己要去打工。”我小声说。
让乔沉默了一阵子,最后叹了一口气:“她想买就买吧。”
让乔似乎还在介意一个月前木实的那次反常。
“说起木实。”让乔说,“你有没有帮我好好说说她?她最近的成绩真是越来越不像样了,何况她还听不进去我的话,只听你的。我感觉他像是故意不学好。”
我摇了摇头。我知道自己一旦和木实说学习的事,就会惹她生气。
“你应该帮我说说她,优。”让乔带着责怨的口气说,“哪怕木实再怎么不喜欢上学,都不应该拿一年上万的学费开玩笑或是赌气。家里可交着这笔钱呢。”
我没有理让乔,因为路边摊一家贩售机械鸟的店铺吸引了我的目光。我拉着让乔的手停了下来,不一会就有一个头发已经开始斑白的店主人走了出来。
“想要机械鸟?”店主人微笑着问。在我点了点头之后,他就从店铺上的玻璃柜台拿下来一只机械鸟,拧动发条,放在我的手上。那只小家伙一瞬间有了生气,两条腿匀速地在我的手掌心上拍打。
“上一次发条,活动半个小时。”那名店主人略带自豪地说道。
我迟疑了一下,让乔则看出了我的犹豫,笑着在旁边说:“没事,你想问价钱就问,买不起到时候再说。”
于是我小心翼翼地问了店主人机械鸟的价钱,理所应当地得到了一个高的惊人的数字:两千元。很快,我听到了让乔略带歉意的道歉声从后面传来,然后带着我离开了店铺。
“没必要失落,孩子。”让乔重新把那只温热的手掌搭在我的肩膀上,“有的事物就是咱们负担不起的,如果想问,问问就好。”
我倒没感觉多失落,微微点了点头。把木实交代给我们的东西采购了七八分之后,让乔带着我来到市中心的一家餐馆歇脚。我本来没想上餐馆吃饭,因为价钱太贵,但是让乔硬拉着我去点了一份便当。唯一让我费解的是,让乔在最后说要带走。
“你饿了吗,优?”让乔在点餐完毕后问我。
“不算饿。”
“那就好。”他点了点头,“你要是不饿的话,我带着你去一个地方吃便当。”
于是让乔带着我穿过了几条马路,甚至直接离开了白教堂区,走到了河岸街的麦田上。
金色的麦穗齐刷刷指向太阳,被馥郁的香气冲刷着。
让乔微笑着在麦田正中央压出一片空地,示意我坐在他身边:“来这坐一会,优。你觉得怎么样?是不是一个适合吃便当的地方?”
“乔,我们不会被抓吧?”我有些担心地问。
“不会的。这么大一片麦田,政府管不过来,只派了几个警察巡逻。就算咱们被抓到了,我又是他们同事,他们也不好说什么。”
我有些忐忑地坐在了让乔对面:“乔,这样不好,何况咱坐在这给人家的麦穗压弯了。”
“算什么事。”让乔说,“这么大的麦田,压弯几根草又不会在意。”
我还是放不下心来,但是买的卷饼便当出乎意料地好吃,我也慢慢习惯和让乔坐在麦田正中央了。
“乔。”我吃到一半,突发奇想地问,“你为什么那么想让木实上学?”
我看见让乔的手僵硬了一下:“……因为我原先没上成学,孩子。”他露出一副回忆往事的表情:“我大约十六岁之前,一直住在南华克区。我父亲害病死了,我母亲就带着我投奔了我在人工河地下街 的外公家。但是我外公家里人多,还有两个舅舅和一个妹妹,自从我爸死了之后,只靠家里赚的钱养活不了那么多人,于是我外公拍了拍我的脑袋——”他一边说着一边拍了拍我的后脑勺:“就像这样!然后她同我说,让乔,你上人间去吧……于是我就来到白教堂区打拼了。我来到白教堂,想的第一件事就是用我妈给我带上的几万块钱去上个学。可是我心里清楚,就凭这点钱根本上不了几年。我本想着趁着课余的时候打工赚点钱,就像现在的木实一样,可惜我赚的根本不够!唉,于是我就想着,能念几年书就念几年书吧!
“我在学校里,从来没给自己丢过脸,回回考试都是第一名。可惜最后我还是把钱花完了。所有的老师和同学都劝我,再多念几年书吧,多念几年。可是他们知道什么呢?从那之后,我就决定自己要开一家福利院,起码要带着其他的孤儿念上书。可后来的事情你也知道了,政府把福利院外包给了第三方的企业,如果不是富豪,没人能开得起福利院的。但是万幸——我遇到了你、木实还有三上!”他说到这里,因为得意笑了起来,“我还能照顾你们!虽然我们穷,但是起码能供得起一个木实上学……”
在我的印象里,让乔一直都是健谈的,但从来没像今天一样话多。我听着他的故事把手中的便当吃的只剩下一点,让乔低头看了看,伸出自己的那份给我:“你要吃吗,孩子?”
我摇了摇头,说自己已经吃饱了,他就略感不快地说:“你应该多吃一点!现在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我和让乔吃完饭,只留下来麦田中央的两片圆形印子。让乔又问:“还有什么要做的事没?”
“还要给木实买四分之一米法兰绒布。”我提醒他。
“那就去买!”让乔点头说,接着他带着我又一次来到了木实带我去过的那家服装店。
当我们推开门的时候,我还下意识地等了那只啮齿动物几秒,直到我想起来他已经搬到新城区了。而他的店铺,似乎也交给了一个家用机器人。
让乔在我身后推了推,示意我进去,我们走到柜台前,我立即就发现了那个家用机器人。
那是很老的款型,它背后的发条正在缓缓转动着,焊在一起的铁皮散发着金属刺鼻的腥味。他抬头看了我们一眼,用冰冷而机械的声音说到:“下午好。如有需要请自取。”
让乔说:“法兰绒布,四分之一米。”
那个机器人点了点头,拖着拖沓的步子从座位上走了下来。路过我的时候,它有意无意地停顿了一下,打量了我几眼。
“你好。”他问了一句安。
“你好……?”
“我们好像见过。”它说。
我竭力在脑海中搜寻它的身影,最终定格在半年多前第一次拜访服装店时所见到的那个铁疙瘩。
我愣了愣:“你是?”
“我们半年前见过面。”它提醒说。
终于,我更加确信那天见到的就是这个家用机器人了。我挤出来一点笑容,打招呼道:“好久不见。”
或许是因为不是活人的缘故,我总觉得这个机器人比那个啮齿动物看上去友善很多,所以能笑得出来。
“好久不见。”它也笑了一下,如果机器人有表情的话。
接下来,让乔带着我为法兰绒布结了账,仅仅是小臂宽的四分之一米,就花了我们整整一千多元钱。我看见让乔心里又有点怨气,但是因为我在旁边没发泄出来。
过去十八
一
当我和优回到家中的时候,一眼就看见了正在客厅的木实。她此刻正目光涣散地在壁炉四周来回踱步,脚底下那张在集市定做的地毯也被踩的杂乱无章。当木实抬头看见我们的一瞬间,她的表情便如崩溃一样陷入了慌张之中。
“乔!”她的声音惶恐至极,问我,“你见过三上了吗?”
我身躯震了震。
刚才我很清楚地听见了她称呼我为“乔”。
她竟然称呼我为“乔”了。
这说明事情比我想象的严重。
“没见到。”我把买好的法兰绒布和干果蜜饯放在了脚边。然后我拍了拍优的肩膀,示意她先回屋里去。木实等着优回了自己房间,才压低声音接着和我说话。
“三上打人了!现在他已经被抓到警局去了!”
我承认自己还是没做好所有的心理准备。
“……冷静,木实,冷静!”我强行压住自己的震惊,拍了拍她的肩膀,“那他现在人还好吗?有没有受伤?”
“我不知道!”木实转手开始不安地摆弄自己的大麻花辫,“他们只说三上打了人,但是没说三上有没有被打!”
我在那一瞬间联想到半年以前我的督工朋友同我说的话。
“他是个坏孩子,让乔。不然我愿意把自己的脑袋吃下去。”
——不,不可能。一定是有哪里搞错了。
我沉默了一会接着说:“应该不可能有事。三上身上要是有伤,他们肯定是带着他先去医院,而不是警局。”
“警局的人你都熟么?”
“哪个警局?”我不自觉地在身上摩挲自己的烟袋,然后为自己卷了一支烟点着。
“温斯特敏区的。”
我明白事情更严重了:“我是白教堂辖区的,温斯特敏区的警察我不熟。”
“那怎么办?”她眼眶红肿地看着我。
“别担心,我还是应付的过来。”我安慰她,“三上会没事的。”
木实流下两道眼泪。她小声嘟囔:“乔,你个蠢货……你个蠢货……”
我叹了一口气,拍了拍她的后脑勺:“安静点,木实。你也二十一岁了,有的时候成熟一点。”
我看见木实咬住了自己的嘴唇,她的面庞在维持痛苦的表情数十秒之后,渐渐放松下来,很快又恢复了平日那副游刃有余的模样。她伸手把我的手打到了一边:“别动我,让乔。”
不知为什么,这种冷淡的态度竟令我感到无比的放心。
二
事情发生的地点不在白教堂区的警局,而是温斯特敏区。那里我一个人都不认识,而我特意穿上的这身警服,除了稍微拉一拉好感,一点用都没有。
而且更糟糕的是。
三上这是第二次被抓到温斯特敏区的警局。
我咳嗽了一下,努力为自己提了一口气,推开警局的木磨砂玻璃门。警局里站着三两个警察还有警长,他们瞪大眼睛看着我。
“嘿,哥们。”有人说了一句,“你走错警局了。你是哪个辖区的?”
“不,我没有。”我冲那名警员打了个招呼,然后走到警长跟前,向他点了点头,“警长。”
“我认得你。”他眯了一会眼睛,突然说,“你是那天来接一个小伙子出来的,是吧?”
“是的,是的。”
“你现在做警察了?”
“小警员,长官。”我尽量表现得卑微。
“做人民的公仆,很好。”他说,“但是既然你过来了,我想你不是因为人员调动吧?”
“不是,警长。”我这时候朝着警局旁边的笼子看了两眼。
三上。
他就在那里。
而且他似乎还在发威,暂时没认出我。他的两只眼睛恶狠狠地搜寻四周。我感觉一瞬间有莫大的愤怒与失望涌上心头。那一刻,我所有的侥幸、所有的期待,都烟消云散了。
天哪!我简直难以相信那是平时我们见到的三上。瞧他现在的样子!他简直就像个罪犯,说难听点,一个杀人犯。
他的本性终于是暴露了。
“我愿意把自己的头吃下去”——哈,朋友,你不用吃了。你是对的。
“那末,我想,你又是为了这个小伙子来的吧?”他伸手指了指三上。
“是的,警长。”
“我真为你感到不值,朋友。”他遗憾地摇头,“我很难相信一个人竟然能铁石心肠到辜负自己亲人的信任。”
“这是最后一次了。”我说,“我们来商量一下解决方法吧,警长。”
“你想要和解么?”警长说,“我告诉你,这次没机会了。被他袭击的那位绅士,说明了要进行上诉。除非你能取得他的原谅。”
“那位可怜人还在么?”
“我想他正在对面的咖啡馆等待。”
“谢谢,警长。”我鞠了个躬,然后转头面向笼子,“在此之前,我要先同我的朋友说句话。”
我慢慢走过去。三上那双眼睛还在歇斯底里地审视四周。我压抑自己扇他一耳光的冲动,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三上?”
“乔?”他终于发现了我,眼底闪过一抹惊喜,“你来的好!快让我出去!”
我终于被他的恬不知耻激怒了:“放心,我会让你出去的。看在我们最后的情面上。”
“等等。”他突然瞪大了眼睛,“不对,你是不是听他们说的话了?你先听我说!”
“暂时还没有任何人跟我解释。”我冷冷地命令,“所以,你先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