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二十五
让乔这次没有加班。
那件事情发生之后,他几乎所有的时间都避免与我们见面,但是这一次,他却坐在沙发上静静地等待着我和木实。当我们两个推门看见让乔的时候,木实的脸色瞬间阴沉了下来,然后一声不吭地跑去准备晚饭。我已经一周没和让乔打照面了,所以又惊又喜。我趁着木实去做饭的空挡抓住让乔的袖管然后把脑袋在他肩膀上靠了靠。让乔盯着木实的方向苦笑着,但是仍不忘伸手抚摸我的额头,小声说道:
“孩子。欢迎回家。”
我咕哝了一句:“欢迎回家。”
然而晚饭木实并没有做让乔的份,只是端了两碗煮玉米和坚果罐头出来。对此让乔也没有计较,而是手肘只在膝盖上擦拭警察的佩枪。
我有些恐慌。我有预感这是一次和好的机会,所以害怕就这样错过。我不断地用眼神哀求木实说点话,但是都被她以咬嘴唇回绝。
通风管的噪音只会添乱。
好在我所期盼的很快就来了。
“孩子们。”在我们吃饭的时候,让乔深吸了一口气。他坐在沙发上,揪下来警察的白手套,然后郑重其事地说:“我承认,我犯了错误,很严重的错误。我不知道做什么才能弥补你们,但我愿意为此付出一切。所以,请你们给我个机会。”
他突然站起来,然后伸手依次指向我、木实,最后拍拍自己的胸口:“我们依然在这里。我们依然是一个家庭。我以……我确实没有什么可以担保的,但是我发誓,我会用往后的时光竭尽所能地弥补我对家庭造成的损失。”
他走过来把手放在我的手背上:“优……我明白无论说什么都无法让你忘掉那天我带给你的不快,但是原谅我,你就像……我女儿。”
他说了某三个字。我想这是第一次他说的这么直白,所以把脑袋背了过去,不想让让乔看见我的表情。
让乔又转头看向木实:“木实……我不祈求你的原谅,但请你、请你,至少相信我,我绝不会害你们。”
我偷偷瞥木实。
影子凝固了,房间密闭着。
我和让乔都不说话,刻意留下一段空白的空气,于是等待着,木实的一段回答。
“……我不会再相信你了,让乔。”她突然站起来,抓着汤勺的手因用力而颤抖。
我感到一阵恶寒,然后晕眩。
让乔的胸腔瘪了一下:“木实,别让我求你……”
那个我熟悉的木实冷笑着:“你求我也没用。”
“木实!”让乔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句话的,“看在三明治的份上!”
“三明治也不管用了,让乔……”木实脸色铁青地摇头,然后拿起她和我的铁盘走回厨房。
让乔的手短暂地失力了一下,瞳孔在木实的方向失去焦点。
“好的,木实……我明白了。”他转身回到自己的房间,“我明白了……”
……
让乔和木实的分居大约就是从那时开始的。虽然过了很久才正式说是“分居”,但是打那时起就不一起住了。让乔在外头租了一间房子,偶尔回来看看,也只为了看我。我和木实都不知道让乔住哪。我不是个眼泪多的人,但是我竟然因此哭了两次。甚至有一次自己都没注意到自己在哭,是眼泪滚落到嘴角才把自己吓到的。
……有些事情,是不可避免的吧。
总是这样自我安慰。
我想尝试用送油麻痹一下自己,所以这么做了。
当我走到西尼亚小姐门前的时候,不自觉地伸手摸向腰间的账本,看着那个写着两千多元的纸张。这是西尼亚小姐这么久以来欠下的所有油费。但是我竟然随手就把那张纸撕掉了,然后丢进连鸦巷的泥泞中。
我推开西尼亚小姐的房门。屋里比以往更加阴暗。于是我知道现在西尼亚小姐节俭地连灯都不去点了。我听见两声哮喘似的咳嗽,走向里屋的卧室,路上看见水槽的龙头一直向下滴水,于是伸手关紧了。在卧室门口卸下石油罐,走进去,看见西尼亚小姐正在仪器前面调配药水。我从颜色判断应该是梨花水。
“西尼亚小姐。”我小声说。打断她的动作。
她有些惊诧地回过头,脸皮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透明而苍白。我看见那底下纤细的血管。
“优,你过来了?”
“你没听见我进门?”
“不好意思。我……你也看到了,最近有点咳嗽。所以一直挺吵的。”她说话的时候也在咳,但是我感觉得到她尽量把咳嗽憋在了喉咙里,“对了,关于石油。不好意思,我现在可能还剩点,所以不用加。”
“还剩多少?”
“零点四几升吧?总之够我撑到下周。”
“没关系。”我脱了靴子坐到西尼亚小姐的床上,“我给你加满吧。”
“我没钱……”
“不收钱。”
她淡绿色的眸子注视着我。很显然,她的心思也如同外貌一般精致,所以停止了手头的调配,咳嗽着跟我坐在一块:“发生什么事了?”
我抿着嘴唇不说话。于是她弯腰从抽屉里拿了一瓶红色的试管送到我嘴边,小声问:“尝尝?”
我警惕地看着她:“什么?”
“吐真药。”
我把她的手推开。她便笑了起来:“这你都信?糖水而已,石榴水。当然没有真石榴在里头,只是石榴味的。……话说你知道石榴是什么吗?”
“不知道。”我接过那瓶红色试管,在嘴唇上沾了沾,然后小口喝掉。
好奇怪的味道。不过确实是糖水就是了。
我尝试把脚踩在被子上并让自己说点什么。于是我确实说了。
“让乔……走了。三上……也走了。”
西尼亚小姐并不知道三上和让乔是谁,但是没有追问。
我接着说:“三上是被让乔赶走的。让乔说他是个坏蛋,从来就没有真正在乎过我们,但是我不信他。让乔——他是跟木实吵架之后走的。本来有机会挽回,但是木实拒绝了机会。我想怪木实,但是我怪不起来。我们的邻居里,有个叫東岛的。他离开锈名,去新城区了。他不是第一个离开锈名的,在他之前,还有个叫海琴的。”
炼金仪器里有个小气泡,顺着管道上下升降。西尼亚小姐一边听我说一边看着仪器。我停顿了一会,然后有些失望地问:“你没什么要说的?”
她还在咳。我终于觉得这咳嗽有些煞风景了。
西尼亚小姐歉意地说:“对不起。我什么也不敢说,什么也不会说。我只能听。”
“……不,有人听就很好了。”我摇摇头,然后有点隐喻意思地说,“今晚我不想回家了。”
“那就住在我这里吧。”她善解人意地点点头,“可能跟我睡一张床会有点挤。在这之前是不是应该告诉木实一下?”
“我会的。”我站起来,然后走到门口背起石油罐,“我等会回来。”
“待会见。”
“对了,关于石油,要不要我给你加满?”
她笑笑:“不用了。”
“真的可以免费加满的,当然,仅限这一次。”
“那也不用了。”
我没坚持,就这样离开了西尼亚小姐的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