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三十
一
朗伯斯区永远是那么黄沙漫漫。或许是因为一百一十五号公路的建设,朗伯斯区的不少地方都给人一种还在施工的不毛之地的感觉——除了泽塔街集市。
“进来,优。”木实站在酒馆门口招呼我说,“别冻坏了。”
酒馆里相比之下就热乎多了,散热片不遗余力地向外喷吐热蒸汽,湿润屋里每一个人的皮肤。我看见木实的头上结了一颗豆大的水珠。
“有小孩子可以喝的酒么?”木实在前台站定。
“我不是小孩子了。”我提醒她。我现在快十五岁了,三上在我这个年龄已经和让乔一起喝烈酒了。
“面包酒,要么?”很显然,柜台的老板忽视了我的请求。
木实把一瓶散发着麦芽香气的饮料放到我面前。我仔细观察那浓厚的一层泡沫。
木实笑着调侃那个酒馆老板:“没想到你毕业之后会来开酒馆。我记得你好像还是个学会的院士嘞。”
“我不想被一个半路退学的家伙碎碎念。”
显然木实不是很在意自己的退学:“我要照顾孩子,渚季。”
“你有孩子了?——不对,你什么时候结的婚啊?”
“不是孩子啦。你瞧,是这个小姑娘。”木实伸手指我。
“她就是你之前跟我提到的‘优’?”
“你好。”我敷衍的点点头。
“中午好。”渚季小姐从柜台下方取了一袋脆片给我,“焦糖玉米片。你这个年龄的孩子应该会喜欢吃。”接着她想起来什么似的,转头看向木实:“对了,你现在还会做衣服么?”
“会。就是买不起布料了。”
“那,你跟我进来?有件事情拜托你。至于优——你要跟着我们么?”
“我就算了。”
“你自己在酒馆里玩玩。”木实招呼了一声就跟着走了。
她们进屋之后,我趴在门口的墙壁上聆听了一会,发现里面传来“染色染得太深了!”“原来如此。”“如果用紫色风信子会比较好吧?”“哪有把束腰做的这么紧的!”之类的话语,但是很快就失去了兴趣,所以转身在酒馆里瞎逛。酒馆很暗,煤油灯投射出的影子拉长了,橘黄的墙壁就像裹了一层带有鸢尾花香的油脂。左上是一片扇形的梯台,上面有小提琴与二重唱。我只听请了女声部的歌词:
“战火轰隆,猩红的枪弹在狂呼;将军们命令麾下的士兵杀戮;为一个早已遗忘的理由而战。”
这歌词的不详令我发毛。
上面演奏的贝鲁琴手注意到了我,停下演奏,朝我伸出了手掌:“上来弹一会?”
“我唱歌不好听。也不会弹琴。”
“没关系,我教你。”
“还是算了……”
贝鲁琴手沉默了一会,突然说:“你不喜欢这首歌的歌词,是吧?”
我惊讶他竟然能看出我的心中所想。
“这首歌还有另一段歌词,要我告诉你么?”
我犹豫了一下然后点头。
他笑,接着调了一下贝鲁琴弦,开始独唱:
“请她用一把皮镰收割;香芹,鼠尾草,迷迭香和百里香;将收割的石楠扎成一束;这样她就可以成为我的真爱。”
“——现在感觉这首歌怎么样?”演唱结束之后,这样问我。
“不赖。”我嘟囔。
“所以,现在愿意来唱这首歌了么?没关系,不会的旋律我现教你。”
我想了一下。
然后缓缓递出自己的胳膊。
就在这时,猛地听到一段声音:“我向你保证,小姐,我必须信守自己的诺言,否则我一定会答应您的邀约。”
我刹那间转过头,错乱的鼻息。那是一对站在酒馆角落的男女。
“先生,你现在不能走……”那个身披黑色大披肩的女士如是说。
然而我更关注那个站在他身前的男性。大约十八九岁吧,或许精致的妆容使他的外貌改变了许多,我依旧无法忘记他的声音。
我看见那女士情不自禁地拥抱了男性,男性也还以自己的臂弯,但是与此同时用很小的动作摸走女人口袋里的钱夹。
“真的很抱歉,小姐,我现在必须得走了。”他推开女人,朝着后门缓步离去。
“……三上!”我叫出声。
他的脚步停顿了一下。我本以为他会回头看我一眼,但只是过了几秒之后他就开始用飞快的速度逃窜。我本能地跟着他奔跑。
“三上!停下!”
我已经有一年没有见到三上了。
我跌跌撞撞地穿过拥挤的人群,他们宽松的衣摆蒙住我的视野,而我甚至连说一句让让的空余都没有。
我将要抓到他了。很近了。就差一点。
然而我却在他从后门跑出的那一刻听见了一声巨响。
有点像雷声吧。我想我这一生从来没听过这么大的声音,以至于我忘记了追逐,与众多顾客一起僵在原地。等到反应过来,三上已经不见了踪影,而木实和渚季小姐从里屋跑了出来。
“优?”她焦急地呼唤我。
“这里!”我告知她我的位置,然而就在这时正门被人推开,有人大叫了一句“快来看”,紧接着好事的人潮裹挟着我朝着酒馆外面奔涌而出。
奔涌的过程中,木实冲上来抓住了我的手。
青光的目眩。当视野重回明亮。我看见了那一幕。
从天而降的巨大残骸。扬起的粉尘,遮天蔽日。形状各不相同的巨大钢铁碎片着地,压扁了房屋,压得地面深陷下去,压到广场中央的锅炉上掀起一阵爆炸的浪涌。我听见看戏的女人们的尖叫,我听见钢筋碎裂的巨响,我听见城市的呜咽。木实本能地拉着我朝远处跑去,以免被四下飞散的残骸波及,我却在越来越远的街景里看到了这场事故的源头:
一百一十五号国道。
那天清晨,我亲眼目睹了一百一十五号国道坍塌的过程。
它是从临近锈名的主支撑柱开始坍塌的。一部分掉落到地下的沙海,被沙尘暴吹走了;另一部分将四分之三的泽塔街商圈压成了废墟。爆炸产生的浓烟与高温很快使得部分房屋出现了火灾,火花在天空中留下橘红的矢量。火势以极快的速度在地面上延烧,甚至有一部分点燃了地下石油通道,引发了一系列地热爆炸。
木实最终把我带到安全地带的时候,瞳孔倏然收缩了一下,接着用手指比划了一阵方向,最终用颤抖的语气嘟囔:“糟了,安……”
我这时候才想起来那家开店在泽塔街二号步行街的小机器人。确实,如果按照这种受灾面积,那个小机器人将不可避免地被波及到。
木实转过身来把双手按在我的肩上:“优,你听着,你就呆在这里不要动……”然后准备朝着受灾的中心奔去。我很及时地抓住她的手腕,她挣脱了两下,但显然力气没我大。
“优!”她急不可耐地说,“我得去看看。”
“现在起火了。”
“安还在里头!”
“你进去会被烧伤的。”
二
等到火势消退,已经是三天之后了。但受灾的中心依旧保持着五十多度的高温,所以我把自己平时运送私油的备用工作服借给了木实。大小竟然刚好。当我们走到那片废墟的入口时,我看着一百一十五号国道那残忍的断裂面,难免有些头昏脑涨。
我没告诉木实的是,自从目睹那场坍塌之后,我一直都在做噩梦。坍塌、或者坠毁……我无法解释自己为什么对这类词汇如此恐惧。
在废墟的入口处,我们看见正在爱抚自己烧伤的面孔的乞丐。这令我不禁发笑。
没想到这就有乞丐了。
我一眼就能认出他的烧伤不是在这次坍塌中造成的,甚至他是否住在朗伯斯区都未知,因为三天之内那么严重的烧伤不可能恢复到这种程度。他只是个靠着这场灾难来赚外快的。
可我还是弯腰从自己的钱夹里去取了一元硬币出来丢进他的钵里。
“谢谢,神明保佑你。”乞丐把脑袋低了一分。
如果真有神明的话,就不会发生坍塌了。我想。
等我们走远,木实说了一句:“你不应该乱给钱的。我们自己也缺钱。何况那人一看就不是在这场火灾里烧伤的。”
“我知道。”
“……”
接着我们继续朝二号步行街的方向深入。
木实和我走的很慢。可能各自都有心事的缘故。我掀开一根倒塌的横梁,让木实通过。事已至此,也不必着急忙慌了。那个小机器人如果死了,也早就没救了。
“优,听着。”木实突然低声说,“谢谢你那天拉住我。”
“不用谢。”
接着我推动一辆被烧的通体乌黑的推车,辅助木实攀爬上去。木实体力显然没我好,所以试了好几次都没爬上去,最后是我先上去再拉了她一把。
“没想到一年前还是我带着你去坐热气球,现在就变成你可以拉我了。”她笑了。
温度逐渐升高,我和木实身上开始出汗。我已经习惯裹着汗液行进,因为锈名底下的沙海也差不多是这个温度,木实却难免抱怨“恶心死了”。
在一场大火之后,原本繁华拥挤的步行街如今看起来更像堆叠起来的废铜烂铁,如同鸟巢般错综复杂。呛人的煤油味不断刺激鼻腔。直到木实说了一声“到了”,我才发现我们此时已经站在一扇暗黄的铁门前。尽管已经面目全非,还能从形状判断出这是那家服装店。
“你开还是我开?”我问。
“我来吧。”木实犹豫着把手掌搭在门把手上。尽管有心理准备,但我们都不约而同地畏惧着开门后有可能见到的东西。
门被卡住了。最后是我和木实一起用力撞开的。
撞开门的那一刻,看见了不断往外冒火花的电线。
木实咬住自己的嘴唇,然后走向柜台。我想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看到尸体——如果机器人的也可以被称为尸体的话——一根巨大的铜柱从天花板上坠落下来,贯穿了那个可怜的小机器人的躯干。他的脑袋歪歪着,齿轮已然不在运作了,后背的油箱破了个大洞,向外流淌黑色腥臭的液体。
就这样祭祀似的死在了自己的店里。
木实悄悄走过去把脑袋靠在小机器人的残骸上。破损的玻璃窗外面吹来吊唁的风。是那样安静。甚至只能感觉到皮肤上温柔的安抚。
一两分钟之后,我上去拍了拍木实的肩膀:“木实,它已经死了……”
“嗯,我知道。我知道。”她说。
过去三十一
中央公园还是那样繁华。
喷泉漫过石栏杆,报童坐在长椅上睡着了。我走过去把一元钱放在长椅上,拿了两份报纸,展开来看。我没有看报纸的习惯,今天只是想确认一个消息而已。而就在版面上的头条,不必我寻找,就写着这样一段报道:“朗伯斯区划为锈名外的独立行政区,与七十六号城区、七十七号城区以及还在施工中的丹尼斯并列。”
啊,我知道的。表面上是划为独立行政区,事实上只是想跟这次一百一十五号国道的坍塌脱开干系而已。毕竟如此大的伤亡数量。
我走到中央公园旁的墓地,看着木实父母的墓碑。
我翻了翻身上的口袋。找出来昨天晚上连夜剪出来的纸花,然后放在墓碑前。
今天是木实父母的忌日。她曾经说过会趁着下一个忌日陪我坐热气球,现在却因为安的死连忌日都忘掉了。
接着我转身,瞅了一眼正中央那尊锈名主人的雕像。不知是不是角度的原因,看上去竟然尤其像一个啮齿动物。我不去想那些有的没的,走到热气球群跟前。
令人庆幸的是,那个“五十元”的主人还在那里。
我从口袋里数了五十元递给他。他在打瞌睡,闻到纸钱的气味才醒过来。
“坐热气球。”我指了指他背后的热气球。
“稍等……”他不太有精神,慢吞吞地解开热气球的结,然后点上火,推开吊篮门请我进来。
不一会,热气球缓缓上升,景致不断变小。与以前不同的是,这次高空的空气中多了一层浓重的焦炭味,我想那应该是在朗伯斯区的火灾之后挥发到天空上的。热气球还在上升,但没有穿过云层,只是停在了较低的位置。
“空气很不好,是吧?”他靠在吊篮边上问。
“嗯。”
“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我以前来你这坐过一次热气球。不过是两年前的事了。”
“我记性真好。”他说,“你闻得到空气中的焦炭味么?那是从朗伯斯区传来的。”
“闻得到。”
“那场火灾烧了三天。一想到这气味中可能夹杂着我女儿的尸体……”
“请节哀。”我呢喃,“我有一位朋友——或者说亲人的朋友,也死在了那场火灾里。”
他拉着拉环的手不自主颤抖了一下:“喔,我没想到……我不是有意的。你也是,请节哀。”
“我还好。”我把脑袋搭在吊篮上,感受迷离在瞳孔中的云层。
“你今天是来散心的?”
“算是吧。”
“嘿,姑娘。”他叼了一根烟,“虽然我也没资格这么说……但是生活总是要继续下去的。你瞧,发生了那么多,我还是出来租热气球了,不是么?”
“嗯。”我不知道说什么好,还是把脑袋靠在护栏上。又飞了一阵,我叫停了他,然后让热气球带着我们降落到地面。这一回他的降落技术好了很多,我们稳稳当当落在中央公园那片空地上。
在我给钱的时候,他说:“不用了,这回就当是我自己出来散心顺便带了个小女孩了。你知道吗?我女儿跟你差不多年纪……当然啦,没你长得这么高。”
我犹豫了一阵,问出那个我一直想问的问题:“我真的很像小孩吗?”
“身高当然不像。不过你的脸就不是了——还是典型的娃娃脸呢。”
过去三十二
一
灰白头发的工匠又开始跟我捯饬关于朗伯斯区的失火了。他在这方面总是很有自己的看法。
“朗伯斯区的事情你知道吧?统一桥梁公司修建的一百一十五号国道坍塌了。”
“那个,请……”
“我早就感觉统一桥梁公司不行了,他们一点工匠精神都没有。有的时候我都怀疑他们发现新石油富集地的消息是不是个骗局?但是现在新城区都建上了,后悔也晚了。至于火灾,这也不能怪谁。锈名作为一个私有地,修建的时候就没有考虑什么安全问题,石油管道全都埋在很浅的地表……”
“请付钱。”我小声提醒他。
“啊,不好意思,吵到你了?”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狠狠地吸了一口烟斗,“不好意思,我年轻的时候不是这样的。以前所有人都嫌弃我话少。可能是老了吧?说来你可能不信,我以前是学动力学的,但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改成了城市建设专业。”
我本来想接着催他付钱,可当他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改变了主意:“你以前学动力学?”
“啊?是的。”
“那你……会修机器人?”
“可能还有一点手艺吧。但是你也知道,以我现在的年纪连钻头都拿不稳了。不过话说回来,现在动力学专业的毕业生也难找。反正在我那一届,只有我一个学生。”
“我有个朋友……的机器人,损毁的很严重。如果你能帮忙修好?”
这下他两只眼睛都睁开了:“多严重?”
“被一根铜管贯穿了。齿轮不转了,储油罐也漏了。”
“差不多五级损毁啊。”他一边思考一边说,接着吐出烟圈,“不好意思,这活我接不了,你也知道,我老了。”
“……是么。”
“不过我知道个人,算是我的徒弟。他没有机械师执照,但是至少在动力学方面不比我差。”
……
“早?”司佳见到我的第一眼是难以置信的。
“早。”我站在门口。
“你怎么找到我的?”他有些慌乱地走进屋里然后取了一瓶烧开的水过来,想找一盏玻璃杯倒水,结果不小心烫到了手。
“我来吧。”我接过他手中的杯子,然后回答刚才的问话,“时雨给的我你的地址。我说有事找你。”
“时雨这家伙。”他有些不快地咬了咬下嘴唇,“你今天找我有什么事?”
“你原来还当过机械师?没听你提起过。”
“你听谁说的?”
“住在连鸦巷的一个老工匠。一个自称是你师父的人。”
“啊,那个老头子啊。”他眯起一只眼睛,思索着什么,这动作竟然和他的师傅如出一辙,“他最近过得还好么?”
“退休金应该有点少,不然也不会来我这买私油了。”
“他也真是的……明明只要跟我知会一声我就会给他寄钱的。”
“所以呢?你为什么不当机械师了?”
“你也知道,这是个没什么利润的行业,客源少。我想搞钱,很自然就出来了。我记得临走之前,还跟老头子吵了一架,他说什么‘没有工匠精神’,我就怼了他一句,不知道他现在还记着不。”
我觉得是时候进入正题了,于是问:“你现在还能修机械么?”
“看情况。”他两只眼睛睁开。
“有个五级损毁的机器人,我想让你帮忙修好它。”
“五级损毁?”他笑了一下,“是他的说法吧?四级以上就统称为毁坏了。毁坏是不能修的。但是那家伙总说‘没有什么修不好的东西’,所以就把毁坏取消了,改称五级损毁。”
“所以。”我抱着手中的热水瓶,“你到底能不能修?”
“别人的话我可能就直接关门了。”他叹了口气,“但是你……我这么说吧,我要是拒绝你,时雨可能会把我从私油贩子队伍踢出去。这样,等到明天休假日,你来找我,带我过去。”
二
“我没想到竟然会在休息日用到这套服装。”司佳看着身上的工作服,“什么机器会在朗伯斯区的火灾现场啊?”
“看前面。”我提醒,然后弯腰躲过一根断掉的横梁。
司佳很机敏地躲掉,接着叨叨,这点倒是跟他师傅很像:“这地方现在还不安全,到处都是石油管道燃烧后的地热,时雨要是知道我跟你来这里得骂死我……”
“到了。”我指了指前方,说。
他看见那扇被火烧过的铁门,喃喃了一句“真惨”,然后推门走进去。
我们一眼就看到了死在铜柱上面的安。他倒抽了一口气,慢慢走上前,低头抚摸那个死掉的躯壳:“这已经不是五级损毁了吧?如果往上还能加的话,就是六级损毁了。”
“能修吗?”
“我尽量。”他闭上一只眼绕着安左右旋转,仔细观察了一阵,然后拆开随身带来的工具袋,从里面拣了几个起子和卷尺出来比划。
我找了个地方坐下,看着他忙活。
我看见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电锯锯开了安背后油箱损坏的部分然后用手指比划了一个大小给我,“这么大的铜板,能找着么?最好是无氧铜板。”
“我尽力。”我也这么说。就在起身准备去找的那一刻,他叫停了我,然后说:“慢些。我在测测还需要什么材料,如果手头有的就算了,没有的就只能现做。”
我又等了大约十分钟,司佳给我开出了包含三种铜材的清单,并且给我指了个方向:“从这里朝西走,靠近老城区的地方,有个机械回收厂。去那里找找看吧。”
我转身准备走。跨过门槛之前,突然叫住司佳:“司佳。”
他转过头来。
“谢谢你。”
“这话等我干完活再说吧。”
三
这里应该就是司佳所说的机械回收厂。回收厂的四周,对着好几柱小山似的垃圾,垃圾的正中央,围绕着一个废弃火车头。
我捡起一片铜板,放在阳光下观察它的颜色。
……至少从颜色上看,是无氧铜吧?但是跟安身上的颜色还是差了点。
接着我将其夹在腋下,绕到废弃火车头的后边。阴凉的地方放着一对茶具,结合刚才火车头门门脸上的挂牌,我确信这里是住着人的,但是至今仍未碰到,所以就毫无顾忌地在火车头周围打量起来。
没有铜排。
当我再次抬起头,看见了一个坐在垃圾堆顶端仰望天空的老家伙。他与此同时也注意到了我,用与那头白发毫不相称的身手爬了下来,站在我面前。那是个很矮的人,可能只有我一半高,可以说是个侏儒。但是当卷曲的白发与长髯向外凸起的时候,显出一种沉默的严肃。
苍老。很苍老。
“午安。”他伸出手,然后眯起一只眼打量着我的衣服,“你是私油贩子?”
我没有跟他握手,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声“嗯”,接着继续寻找铜排。
他没有计较,只是坐在我的旁边倒了一杯茶,然后开始咂。
相下无言。
过了一会,他才问道:“你在找什么?”
“铜排。”
“你应该看得出来我住在这里。”
“嗯。”
“就这样当着主人的面翻箱倒柜,好么?”
我这时候才直视他一眼:“一切废料处理站属于公有。”
他浓密胡子底下的皮肤褶皱了一下,我想是笑了:“你找铜排做什么?”
“我有个朋友,是个机器人,死了。我需要修好它。”
他不说话了。这时候我转头看了他一下:“没关系,想笑就笑吧,‘机器人死了’……很好笑吧?”
他停下了手头的动作,走到火车头门口,示意我进去,然后指了指桌子上那块板子:“你要铜排是么?我这里有。虽然被我锯短了一些,但是应该是附近成色最好的了。”
我犹豫了一下:“这里是你家。”
“我家是我家。”他转过头收拾桌上的卡牌和空酒瓶,“但是我又活不了多长时间了,留着那玩意有什么用呢?”
我突然问了一句很失礼的话:“你什么时候死?”
他用暗灰色的瞳孔盯着我一会:“差不多今天吧。”然后他指了指放在角落里的那一代黑包:“我该带的东西都在那里了。剩下的如果你有需要,自取吧,如果找不到,可以问我。”
我“哦”了一声,接着毫不客气地询问起来。
找到一半,他这么说:“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要修的是家用机器人吧?”
我有些惊讶:“是。你看的出来?”
“我之前是机械师。”他正在挑选线圈,观察过后递了一块颜色最亮的给我,“这是最后一件了”
“嗯。”我想了一阵,还是打算说出那句话,“谢谢。那我走了。”
我抱起所有的零件,转身准备离开。
“等一下。”他突然说,接着走到角落拎起三个黑色布袋,跟我并肩前行,“我跟你一起走。”
我没有拒绝他,而是任由一座座垃圾堆绕着我们后退。
红云顺着天壁流淌下来,沾染上锈色的背景板。古旧残骸发出随风漫游的歌唱,空气夹杂着生铁的味道。和这些零件一样被遗弃的老人。
“你要去干什么?”我问。
“选个死去的好地方。”他很平静地回答。
“我看你还能活不少时间,那么活蹦乱跳的。”
他这回彻底笑了:“我还能活?不。我同你说,死亡总是来的那么突然,那么快。昨天我感觉自己的脚一片冰凉,今天突然不凉了。结果今天上午十点的时候,我的下半身又一片冰凉,甚至有些走不动路了。那时候我就意识到,等到我胸口处开始变凉的时候,我就要死了。”
走到一条废弃下水道跟前的时候,他朝我摆了摆手。“如果可以,我希望能死在老城区,因为我生在那里。”他说,“另外,这条下水道是锈名通往老城区的捷径,比马上要建成的一百一十五号公路还快。你可以记一下,说不定将来会用到。不必担心卫生,下水道已经废弃很久了,很干净。”
我点点头,然后和他分道扬镳。
我没有告诉他一百一十五号国道已经坍塌的事情。
四
“优。”木实的眉毛低垂着,“我不想来这里。”
一个月之后,朗伯斯区的温度差不多已经下降到了正常人能滞留的地步,所以这回我和木实没有穿工作服。这一个月我来回走了好几回这条路,自然清理出了一条小路,所以此次什么都不用搬就能通行。
木实把脑袋深埋在那一圈围巾之中。
“不要打扰安了。”她第二次劝阻,“它在那里很好。”
我没听,而是走到那扇暗黄色的门前,拧开门把手走了进去。木实闭上眼睛。
就在那座柜台前面,安的身体依旧被铜管贯穿着,固定在一个地方。然而当听见我们的声音,机器人的关节发出一阵清脆的响声,旋转了一下身体,用单调的声音说:
“欢迎光临。”
后记 三名工匠
自七十六号石油厂之后,机械师就成了无人问津的职业。而在贫困人口占多数的锈名里,机械师则更为少见。根据学会的记载,锈名的机械师只有两人,是一对师徒。传言还有一名徒孙,也学习过动力学,但是并没有登记在案。据说这三人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思考的时候喜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三人之中,师父独自一人流浪在朗伯斯区的废弃垃圾场,年过半百的徒弟居住在连鸦巷的一栋廉价住房,徒孙则去做了私油贩子。这三人是锈名动力学的穷途末路,也揭示了整个行业的黄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