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Chapter 26(下半)

作者:富士宫木实
更新时间:2024-09-11 0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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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二十三

(西尼亚)

巨人塔。

今天是周日,我又来了一次巨人塔。

这次我是背着日阳她们来的,我坐了火车,看着窗外的风吹走了连鸦巷,吹走了深绿色的报亭,吹走了建在斜坡上的候车站,直到吹来巨人塔。

“巨人塔站!巨人塔站!”火车司机狠狠地摇了下铃铛,说。

我拎起自己的包,从兜里掏出医一元钱付车费,然后走到火车站所在的天桥上。

火车桥跟步行天桥呈十字形交错,火车站就在十字的中心。从火车站到巨人塔还有一段距离,我就边走边看风景,然后做一些准备工作。

我从包里取出来半粉半糊状的护手霜,这是我用炼金术做的,然后摘下手套抹在手上。摘手套的时候,我小心翼翼地打量四周的行人。我并不害怕他们对我的手投来异样的眼光,我害怕他们害怕我的手。

刷着苍蓝色油漆的服饰店挂着一张金黄的招牌,上面有一只金丝雀雕塑摇来摇去。唱片馆里传来很完美的男中音,说的西语谐音有点让人忍俊不禁。街道被鞋底打磨的锃亮,照映出半空中正在修建的空轨。甚至有些私家飞行蒸汽车已经在试飞了。

工业激进党呀!他们已经当选六年了。虽然“发展空中交通”的承诺兑现的是有些晚了,但是好歹兑现了。

我的眼睛略微低垂了一下。

工人党就不一样了。不然,我的父亲或许到现在还会活着。

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到了巨人塔底下的小公园。有个流浪艺人拉着小提琴,脚下放着自己的帽子,我随手投了一枚硬币进去,然后走进巨人塔。巨人塔一楼非常宽敞,地板雕刻着碎花一样的纹理,即用来排水也兼顾美观。

我今天是为了那个占卜师来的。

我问了一下优关于占卜师的事情,得知她是麦子的邻居。我并不关心她的住处,但是似乎她主业是飞艇驾驶员,副业才是占卜师,只有周六日才在巨人塔。

蒸汽梯上的仪表盘指到76的数字,随着大门缓缓打开,水晶一般的玻璃穹顶展现在眼前。我走下蒸汽梯,一眼就看见了坐在角落的占卜师和她的那个紫水晶球。

我走上前,她抬头看了我一眼,撇撇嘴:“又来了。”

“什么又来了?”

“像你这样,听了不懂的占卜之后再过来一次的家伙,不少见。”她说,“但是,我告诉你,我从来不对自己的占卜做任何解释。因为我也不懂。”

“你还记得我。”

“算你运气好,我记得。”

“既然你自己都不懂自己的占卜,你又怎么……”

“谁知道!我运气好呗。我只是单纯地叫人选一张卡,然后向他们解释这张卡的寓意而已,而他们选出来的卡永远不会错。其余的,我一概不知。”

“所以说,你不知道我的过去究竟是什么?”

“不知道。现在,你可以走了吗?”

我略微放宽心了一些,接着说:“我今天不是为了这个来的。”

“啊,那就是——”她冷哼道,“你的那个朋友叫你来的,对吧?这种家伙我也见得多了,自以为谁都能……”

“你叫金羊,是不是?”我伸出自己的手,“优这样告诉我。我听说你是个飞艇驾驶员。”

“我不会跟别人握手的。”

“但是你那天碰了我的手。”

“那是……”

“肢体接触恐惧症,对吧?”我笑着说,“但是你碰了我之后,就替我选了一张卡牌。所以,你的恐惧症,其实能让你知道接触者的——至少是想法。”

她的脸色有点白:“你别瞎猜。”

“但是我今天也不是来讨论这个的。”我接着说,“你那天,为什么要碰我呢?肢体接触恐惧症,很难受的吧?如果仅仅是为了给一个陌生人占卜就做这样的牺牲,实在有点……”

“你了解这种病?”

“我是学炼金术的。炼金术跟所有学科都有挂钩,尤其是罕见病方面。”

“哼。”她撅了撅鼻子,“那又如何?”

“不管怎么样,你现在再碰一下我吧。”我一边说一边把手套摘了下来。

“凭什么?”

“试试又何妨呢?”

“如果我碰了之后起反应怎么办?”

“我会负责的。”

她皱着眉伸出了自己的手。我提醒说:“把手套摘下来比较好。”

“那样我会受不了。”

“有什么区别?手套最多只是缓解你的病症。”

“……好吧,好吧。”她嘁了一下,“都听你的。”然后摘下自己的手套,用指尖试探性地戳了一下我的手背。悬浮在半空过了一会,似乎是在做心理准备的样子,慢慢与我手掌重叠。

没有红疹出现。

她愣了一阵,接着难以置信地把手掌拿开,又放了一次,再拿开,再放一次。

依旧没有红疹出现。

“你做了什么?”

“我涂了点护手霜。”我用空余的那只手从包里拿出一小瓶护手霜,“我用炼金术做的。可以缓解你的病症。”

她拿起护手霜,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摇头:“不可能……”

“你还有什么怀疑的呢?”

她紧接着又抬头看着我:“所以,你是来推销自己的产品的?”

“是又如何呢?”我说,“它对你的吸引力,很大吧?”

“多少钱?”她纠结了一番,还是问。

“送给你了。”

“啊,我明白了。”她说,“让我先尝一下甜头,然后等我离不开这东西的时候开始割韭菜,对不对?”

“不。”我摇头说,“如果你之后有需要的话,我可以再免费给你。我可以留下我的地址。”

她警惕地看着我:“你很难让我不怀疑这是种新式诈骗。”

“新式诈骗会特意做一个罕见病的解药给你?”

“这不算解药。”她慢慢把东西收回兜里,“跟手套一样,最多起个缓解作用罢了。”

“既然你愿意收下,我就回去了。”我一边说一边转身。

“等等!”她叫住我。

“还有事?”

“我不喜欢欠人情。”她指了指占卜桌前的座椅,“坐下吧,我替你再占卜一次。”

“还是过去?”

“不,你喜欢的都行。爱情也成。”

“算了。”我笑道,“我走了。”

“先别走!”她又一次喊住我,这下轮到我困惑了。

我这次看见她的嘴唇紧绷着,脸蛋像沙棘果那样青涩,吞吞吐吐说不清楚话。

“没事。说吧。”

“我……”她手指扣住桌角,“让我再摸一会你的手。”

“为什么?”我有些哑然,又有些失神,“我的手那么丑。”

“不!”她说,“我只是……太久没碰过人了。我想再试试摸别人的手的感觉。”

不知为何,我竟然有一种欣然。

原来世界上还有人不怕我的手。

“你要是愿意的话,当然好。”


现在二十四

(芹)


“中!中!中!”我身边的日阳大叫着。

我捂住自己耳朵,看着一元弹珠机打出来的玻璃珠在桌台上四处弹射,最终在五号球洞的边缘停下来。

“五号!五号,你看见没?”日阳兴奋地说,然后不断朝着桌台上吹气(尽管有一层玻璃隔着),“进去!进去!”

可惜这可玻璃珠还是停在了五号球洞的边缘。一只机械臂伸了过来,夹住玻璃球,将其放回储备仓内。

“有病!”她骂骂咧咧地说,“它为什么要拣那个玻璃球?让我再吹两口,它就能进去了!”

我无聊地打量着这个一元弹珠机。很显然,这东西已经很老了。铜黄色机身的铁皮向外掀起,螺丝钉上锈迹斑斑。我甚至怀疑是不是只有日阳一个人会光临它。

“我先回去了。”我摆摆手,说。

“为什么?”

“你无聊死了。”

“好过分!”她很受打击的样子。“我可是好心叫你过来。”

“说到底,我有什么义务陪你玩一元弹珠啊?”

“诶,你不知道吗?带上天平座的人一起玩会有好运陪伴。”

我反对这种无厘头的指控:“谣言!——不对,你怎么知道我的星座的?”

“就是那个啊,那个。”她说,“那天我在你家睡觉的时候,半夜想上厕所,结果不小心开了衣柜的门。然后从里面掏出来的内衣——”

“你乱翻我的房子?”

“内衣上面,缝着一个天平座。”

“够了!”我扶住自己的脑袋,“我要回去了。”

“别!”她赶忙拉住我,“这样吧,我请你去我家里玩。我家就在附近,一个出租屋。虽然不大,但是还挺好看的……”

“我没事去别人家里玩做什么?”

“拜托!”她低下头双手扣在一起,“我们可以去我家楼下玩堆石头啊,诗词接龙啊什么的。”

“我没兴趣。”

“那这样!你陪我去了之后,以后你的出租车我全都包了,好不好?”

“真的假的?”我瞪大眼睛,“你不赚钱?”

“你去不去嘛。”

我虽然不会真信她说的话,但是本着有便宜白不占的态度,我拆开自己的皮筋:“那就去吧。”


“就是这里。”她一边说一边推开房门。房间只有二十几平,进门左转是厕所,门扉前面是一面相片墙,屏风后面就是客厅。她请我先进来,然后自己在后面悄悄发出了“咔哒”一声。

“喂。”我说,“你锁门做什么?”

“诶?没有。只是生活习惯。我一个人住,总担心进来贼什么的。”

我越过屏风坐在她的床上,窗边还有两张椅子和一台小布桌:“那么,你邀请我来做什么?”

她从抽屉里拿出来两盘飞行棋:“一起玩这个?”

“不好玩。”我说。

她有些失望:“那,我们下楼去放纸船吧?就在我们楼下的排水渠。你不用担心,这条小水沟很干净的。”

“你每天都玩这些?”我问,“你看起来比我想象得还——小孩。”

“有什么不好的呢?”她说,“有些事情,最害怕忘记了不是么?”

“这都哪里跟哪里。”我退到窗边的椅子上坐下,“我渴咯。你给我倒点水吧,冷泡茶,如果能在瓶口抹上糖的话……”

“好!”她的眼睛陡然放出光来,“我恰好有冷泡茶,放了点老蜂蜜。”然后她收拾好飞行棋走进厨房。忽然,她停顿了一下,小声说:“我有两面照片墙喔。”

“然后呢?”

“如果你要看第二面的话,拉开衣橱就是。”

“我才不会偷窥别人隐私呢。”

“好吧,好吧。”她转身走进厨房,开始翻腾起来。我趁这时候抬头看着她在墙上钉的书架。

过了很久,厨房里还是传来断断续续的翻腾声,还有榨汁机的声音。我忍不住催促了一下,她说还要等一会。

好无聊。

我一只手支着下巴。“我有两面照片墙”——喔,什么意思?她不会在照片墙里暗藏了什么机关,只要我打开衣橱就会发射出什么麻醉针,把我迷晕,然后把我的肾割来卖掉吧?

不会吧?

我舔了舔嘴唇,站起来凑到衣橱前抓住扶手,然后小心地听了听厨房的动静。

我打开衣橱。

很遗憾,没有什么我所期待的机关,只是一面照片墙而已。落了很多灰。

一张黑白相片放在角落,是一家三口的合影,女孩骑在父亲身上,母亲站在锈名第一任主人的雕像下面。

锈名第一任主人?那可是很久以前啊。十一年前就拆了吧?

相片的底下还有一条胶卷,我瞥了眼。那是两个女孩在公共滑梯,高一点的女孩扎着单马尾,矮的女孩望着对面的赛博利亚音乐学院。

……赛博利亚音乐学院和它的广场。

我砰的一下关上衣橱门,猛然转头,发现日阳站在我后面。她手中拿着一个托盘,上面是两杯冷泡茶,一杯偏黄一杯偏橙。

我的心房有些难以收缩。一阵瘫软的感觉袭来。

“我做了两杯,一杯放了橙汁。你想喝哪杯?”

我摇摇头。

她转过身,准备把冷泡茶放在布桌上。厨房里的水没关紧,发出刺耳的滤片剐蹭声。

“太阳?”我咽了口口水,说。

她不动声色地把餐盘放在桌上:“什么‘太阳’?”

我沉默了一会:“对不起,我多半认错了。”

“是‘小太阳’才对吧?”她突然微笑着说,“你原先总是这么叫我。”

我说不出话。

“嗯?说话呀,芹菜?”

“小——太阳。”

“嗯!”她突然很大地应了一声,但已经吓不到我了。她转过头来,用很慢的步伐走到我跟前,然后抱住我。

“你搬家了。”我身子在向后倒,慢慢被她压在衣橱上。她抱的那样紧。

“搬家了。”我们耳朵贴着耳朵,她点头。

“十多年前你从赛博利亚学院转学之后,我就找不到你了。”

“嗯。”

“我——我很抱歉,关于你父亲的事情。”

“有什么呢?”她静静地把脑袋搭在我的肩膀上,“有什么呢?”

“你转学之后,我找了你家,我找了学校的楼梯底下,我找了你父亲的马戏团。你没跟我说就转学了,你没跟任何人说……”

“我知道,对不起。”她说,“那时候我太小了。我只是很难受。”

“不对!”我伸手搂住她,“对不起的是我。你父亲去世的时候,我什么都没说。大家都想方设法讨你开心,我什么都没说。”

“你没必要!”她的语气竟然出奇的平静,“我知道你跟我一样难过。”

“不。我还是对不起。我——我没认出来你!我不知道你变化这么大……不对,是一点都没变。我以为你早就不是我印象中的模样了,跟我一样天翻地覆了……”

“啊,因为我害怕。我害怕如果我变了你就认不出来我了。”

我突然有种内疚的悲伤:“我把那些事情都忘了。”

“这有什么的呢?”她还是那句话,“这有什么?”

“你为什么骗我你叫‘日阳’……”

“因为我现在就叫这个名字。我母亲也去世之后,我就改名了。”

“……阿姨?”

“嗯。我搬走之后她就去世了。我是个蠢货。她比我更悲伤。但是我还是耍性子要她陪我搬家。她是纸板做的,她那样脆弱。所以我忙完搬家之后,她就去世了。”

她的身子像发胀的水一样在膨大,我感觉抱不住她。但是她依旧以平静的语调诉说着一切。

“她去世之后,我不想再学音乐了。我去当了出租车司机,我租了这间房子。所有曾经快乐的回忆都染上了悲伤的色彩。我在锅里能看见我的父亲,于是我扔掉了锅;我在照片墙上能看见我们的合影,于是我将它锁了起来……”

“我很抱歉,小太阳。”

“啊,这有什么呢?”她说,“但是,现在你还能叫我的小名,谢谢你。谢谢你。”


我一口水都喝不进去。

“你什么时候认出我的?”我低着头问。

“其实我第一眼也没认出你。后来,她们说你叫‘芹’的时候,我就觉得耳熟。但是我只知道‘芹菜’,不知道‘芹’——啊,对不起。其实‘芹’才是你的本名吧?但是我为了方便,一直叫你‘芹菜’。后来我在你家借宿的时候,看见了钢琴学院的毕业证书,我就知道,很有可能是你了。但是我不敢跟你说。我怕你不想认识我,所以我让你来我家玩。我挺不安的,所以我先带你玩的一元弹珠。然后我请你看我的照片墙。这样就好了——如果你还记得的话,你就会认出我;你不记得的话,就什么也没发生过。”她笑着,“然后,当你找我做冷泡茶的时候,我很开心,原来你还是喜欢喝这个饮料。我记得你喜欢加橙汁,我就做了两个味道的。”

“那么你呢?”她接着问,“你为什么没有去当个音乐老师?你之前跟我说自己很喜欢音乐。”

“那是因为……”

“是因为我,对么?”她说,“因为我们当时说好,要一起考赛博利亚音乐学院的大学部的。”

“多半吧。”

“但是我还是很开心你找到了喜欢的工作。我记得,你以前就经常替我和洋娃娃扎头发。现在你做理发师了,也不错。”

“我也不知道我喜不喜欢。”我望着手中的冷泡茶。一片柠檬的果粒在其中颠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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