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死了丈夫后,这是她回到娘家的第三天。
她知道她必须勤快起来,要不然她恐怕没法立足吧。
天刚亮,她就端着全家人的衣服,到村外的河边去。她出门的时候,嫂子还跟她假装抢夺洗衣盆,但是嫂子一边说,还一边从屋里拿出来侄子的衣服塞到盆里,还让她省着点用皂角。
干活的时候,能少想事情。一想那些事情,她就头疼欲裂。
她干活可是一把好手,蹲在河边,半个时辰过去,她就洗了一多半了。她嫌自己洗得太快了,一天还很长,剩下的时间干什么呢?回家帮嫂子纺纱?她可不喜欢跟嫂子共事。
这时候洗衣服的人也多了起来,都是附近村子的女人,结了婚的,和没结婚的,带着孩子的,没带孩子的。她想要去不远处的树林里走走,舒展一下筋骨,并且回想下童年少年时光(她十岁开始就在这里洗衣服,出嫁三年中,她在夫家的村里洗衣服,现在又回来了)。
忽然,她后背一疼。
“哎哟!”她转回头,看到地上的石块,鸭蛋大小。抬头看,看到一个男孩叉着腰,正冲她大喊:“扫把星!”
石块肯定是这个男孩扔的。
她不禁握紧了拳头:男人从这么小就开始学着欺负女人了?她想起来死去的丈夫的所作所为。
“谁家的孩子!”她作势要追。
那个男孩急忙躲到一个正在洗衣服的中年女人后边。
她认得,这是邻村吹糖人的顾老三的媳妇。
“顾三嫂子啊!你孩子……”
“我孩子怎么了?扫把星!”顾三嫂子说话并不看她,她扭头对身旁另一个洗衣妇说,“克死俩了!被撵回娘家来了。不知道还要克死谁?她爹呢?还是她哥?”
“如果是我,就一头撞死了。怎么还有脸回来?要把克夫这个本事传染给我们吗?”另一个女人说。
“我虽然讨厌我家那位,但是可不想把他克死?哈哈。”
河边洗衣服的女人们都被逗笑了,包括她儿时的玩伴春焕。
她看看她们,咬咬嘴唇,把衣服都装进盆里,端起来就走。
“别往上游去,把我们的水弄脏可不好。”有人喊。
“哼!男人我都克死俩了,还怕把你们的水弄脏?我就是要弄脏。”说着她站起来,挑衅地看着这些女人和孩子。
她知道她即使不走,她们也拿她没办法,但是她不想看到这些女人,更不想听到她们在这骂自己。而且她也想看看鸟:这里人太多,鸟都吓跑了。
她一硬,那些女人大多不说话了,还有两个要起哄,好发动集体的力量,可是不凑效。
她哼了一声,端起来盆,迈开大步往上游走去。
衣服都湿着水呢,重的很。她咬着牙,往上游走了有半里地,直到听不到那些女人的说笑,她才停下。
她胳膊都累得失去知觉了,“噗通!”盆脱手掉到了地上。
地上正有块大石头,装满湿衣服的木盆砸到大石头上,铁箍断了,盆裂开成四瓣。
怎么办?
嫂子的嘴脸,爹的叹息,哥的沉默。一时都浮现在眼前。
真烦。
跟她们呕什么气!那些蠢女人!一辈子伺候一个男人很了不起吗!一辈子给一个男人艹很了不起吗?我克死男人才好呢!我讨厌男人,多克死几个才好呢!全世界男人都死光才好!哼!
她骂出了声。
但是现在的问题是,盆怎么办!
拿到集市上找人修好?这些衣服呢?
她站起来四处踅摸,希望能找到荆条,把这些衣服捆起来,然后想办法修盆。
周围都是树,杨树、柳树、槐树、橡树,橡树上还流汁液了。她考虑了用橡胶把木盆粘上,但是没有铁箍。
她忽然又想起来死去的丈夫,比起来弄死一个人。盆坏了也不是什么大事了。只是她心里还是烦得很。她甚至想,就此跑进山里,永远不回家。
这里有很多山,她十岁以前就在山里跑来跑去,她梦想做个猎人,就像这山里的大部分男人一样。十岁那年,她跑到山里逮兔子,遭遇一个男人,男人拉她的手,跟她说好听的话,还要她去一个山洞里,她吓坏了。就赶紧挣脱逃了。回到家,她把这件事告诉爹和哥,结果被他们狠揍一顿。从此以后,她就没办法再跑进山了。
他们会不会再次囚禁她?她回家那天就开始担心这个问题。
囚禁在家让她不停干活?还是再次把她嫁出去?
她克死两个男人的名声恐怕能吓住大部分男人。不过附近光棍也不少,他们对女人的饥渴大于对克夫的恐惧。
她不想再嫁人了。
她想起她的第二个丈夫来。
那个男人是个杀猪的,杀猪卖肉的时候,对人都和和气气,整天笑眯眯的。是全镇人都知道的“陈屠户”“笑面陈”。可是一面对他老婆,就立即凶神恶煞起来,他几乎天天打她。差点把她打死,做饭咸了挨打,淡了也挨打,说话声音大了挨打,声音小了也挨打。
她不是那种忍气吞声、逆来顺受的女人,她就反抗,结果是被打得更严重。她左臂被男人用桌子腿打骨折过一次。原因是她又去野外搜集鸟的羽毛,导致做饭迟了。
当时她毫不怀疑自己很快就会被打死,她逃回娘家,换来的是她爹的打骂。
她觉得她必须做出大事来。
那天她用鸩鸟的羽毛在笑面陈的酒里涮了涮。(她得到鸩鸟的羽毛可真是她最大的幸运)笑面陈惯例早上喝一碗酒去镇上的店铺。
她怕他当场死了。但是没有,他仍旧活蹦乱跳。还打了她一顿才走。
她怀疑鸩毒只是传说,但是男人仍旧死了。
陈屠户路过悬崖边那条路时,栽下了悬崖。到了傍晚才有人发现,他的尸首只剩下了一半,另一半大概给狼吃了。剩下的一半草草地埋了。没有人怀疑她。只是说她克夫。
她早就有克夫的名声,她没出生就让她爹指腹为婚,指给他爹的朋友的“儿子”(指腹的时候还不知道是儿子),结果真的是儿子。可是那男孩体弱多病,十四岁时候,染上了肺痨。本来要把她娶过门冲喜,可是还没过门,男孩就死了。
那就是她第一个男人吧。
第二个男人到底是不是她毒死的?她至今也不清楚。
不过她认为是,这样才让她痛快。要不然三年的苦难没有出口。
一旦杀过了人,看世界的眼睛就不同了。一直有活一天赚一天的感受。
她能肯定,她只有两种未来。留在家不停干活;或者嫁出去再伺候一个男人。这两种未来,哪个更好些呢?
这两种未来(也是结局)都不是她想要的。她想要的未来是什么?她也说不清楚,因为没有例子。母亲说上古年间有女将军、女国王,但后来都没有了。她于是很向往上古时代。
她是个杀人犯,但是现在却为一个洗衣盆苦恼。这是不是太荒诞了。
她抬头看看前方,前面就是黑压压的大山,河就是从山里流出来的,有哗哗的声音。
她再次考虑跑进山,永远不回家的念头。一个人在山里会饿死吗?会给找不到媳妇的老猎人囚禁起来吗?还是会被狼虫虎豹吃了?
这些都让她沮丧,所有的可能性都是一片灰暗。
那是什么?她眼前忽然一亮。
她看到一个闪着青色光芒的东西在水里漂浮,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很快就到了脚下,她想都没想,快走几步,穿着草鞋就跨进河里,一把抓住那个闪着青光的东西。
原来是一根翎毛,翎毛大部分都是青色,只有根部是白的,翎毛管是黑色的。拿起的时候上面还有一滴水滑落。
翎毛很长,足有一尺多。而且尤为奇怪的实,翎毛闪着光。
她闻了闻,有股淡淡的清香,而不是常有的鸟的味道:夹杂着腥味和鸟粪。
什么鸟的翎毛这么长,而且会发光?而且是青色的?
她从没见过青色的鸟。也没见过这么长的翎毛。她见过最大的鸟是大雁,不过大雁的翎毛只有这根的一半长。
她喜欢鸟。
她的喜欢是继承的母亲。这里人都管母亲叫娘,可是她坚持叫母亲,因为母亲教她读过书。她觉得会叫母亲是一种骄傲。
母亲喜欢鸟,母亲说鸟有翅膀,有翅膀就有自由,雌鸟也一样。人类不同,人类只有男人是自由的。
母亲爱鸟到了痴迷的地步。
做女红,别人都绣花,绣蝴蝶,母亲只绣鸟。床单、被罩、窗帘、鞋服都被绣上了各种鸟。
她对鸟的喜爱跟母亲不相上下。
她从小就爱跟鸟说话,她听说有的人可以听懂鸟的语言,她多么希望自己是这样的人。
可惜她不是,她只能从鸟鸣中听出鸟的悲伤、喜悦。
她从小就爱搜集羽毛,还标记上鸟的名字。
碰到不认识的鸟,她都要四处请教,非问出来不可。为此挨了不少打。
从常见的喜鹊、黄莺,到少见的鹰隼、孔雀,她都了解。她还不满足现实中的鸟,她还了解不少传说中的鸟。母亲生前有本公冶长《羽经》,是母亲凭记忆复述出来的。因为这里太难买到书了。那本书她看过不知道多少遍了。
但是她仍旧无法辨别这根翎毛属于什么鸟。
她甚至想跑回家再翻翻《羽经》,破碎的盆,一地的湿衣服,她都想不起了。
她忽然想到:既然翎毛是从上游来的,我为什么不溯源而上,说不定羽毛的主人(主鸟)还在山上哪根树枝上站着呢?
地上的烂盆和衣服呢?
随便了!
她在听说夫家要把她遣送回娘家的时候,就想自杀。从那时起,她就时刻想着死,她不怕死。而且她觉得死也够本了。再说世上唯一爱她的是母亲,母亲已经死了。和母亲团聚,将会是她无法选择时的选择。
她撇下地上的烂盆和衣服,抬脚向上游走去。
虽然住在附近,但是她从来不知道这条河的源头在哪里。在十岁时她有机会上山探寻,可是走到半山腰,就遇到那个要拉她去山洞的男人。
如果再有男人拉他,她就用剪刀捅他!想着这些,她摸了摸怀里的半把剪刀。
自从第二个丈夫死后,她就一只随身带着这半把剪刀。
她的模样是比较好看的,像母亲。不过没有母亲那种大家闺秀的气度,她更泼辣。
她希望自己难看一点,因为好看让她更危险。陈屠户死后的第二天,就有人(肯定是男人)敲她的门,她去赶个集,就有无数人朝她搭讪。
她烦死这些了。
她摸了摸头上的白布——这是她为第二个丈夫戴的孝。
她那么恨他、怕他、甚至把他毒死了,却还要为他带孝。况且她已经被夫家赶回娘家了。
想到这里,她把头上的白布拽了下来,扔到了河边的树丛里。管他呢,随便吧。爹和哥再敢打她,她就掏出剪刀来。
还是想想鸟吧,青色的鸟。她又闻了闻那根翎毛,真好闻。
越走,路越难走,树木也茂密起来,遮得看不见天。她只能顺着河流往上走,河流越来越窄,只能叫做溪流了。
在看到了三条蛇,五只松鼠,两只猴子,趴在水里喝了三次水后,她肚子也咕咕叫了,现在也看不到路了。她只能沿着溪流走。
她看到一棵山楂树,上面有不少山楂,她一口气吃了十几个。牙都给酸掉了,她现在很想吃点咸的东西。
因为吃了山楂,她再次考虑离家出走的想法。至少在山里面饿不死。
但是她又担心有老虎和狼,自己的半把剪刀恐怕是不能对付。
这时候她听到前面轰隆的水声。她听闻村里的猎人说过山中有瀑布,这就是瀑布吗?
她兴奋起来,疲惫和恐惧都一扫而光,家人难看的嘴脸,死去的两个丈夫,邻里赠送的“扫把星”头衔,这一切都变得很遥远。现在唯一重要的是这个瀑布。
我要看这个瀑布,走到瀑布下洗澡!她对自己说。
她喝了一口溪水,振作精神,往上爬去。拐了两个逼仄的弯,眼前豁然开朗。
瀑布。
瀑声隆隆,离着很远就有水汽,空气里都是飞溅的小水珠。她闭上眼,张开双臂,深呼吸含着小水珠的空气。
她享受良久,才睁开眼睛,往前走。一睁眼,她就停下了脚步,屛住了呼吸。
她看到了——看到了一只鸟。
鸟在瀑布下边水潭边的树枝上。
非常大,有一个成年男子那么大。
通体青色,闪着星星点点的光芒,好像这只鸟是水做的一样,会反光。
奇怪的是,这只鸟没有头,也没有爪。
这就是那根青色羽毛的主人吧?
她还没来得及思考这只鸟的头和爪子去哪里了?另外一样事物吸引了她:一个人。
一个女人。
一个在水潭中洗澡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