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承之七--
七年後。明治三十三年(1900),東京下町,神谷道場。
「明神師父! 健悟又被小凪打哭了!」
明神彌彥才剛帶著弟子從前川道場回來,就聽到弟子跑過來告狀。
"又啊..."彌彥抓著自己的腦袋來到案發現場。
明神健悟,他的兒子,手上的竹劍打開花,額頭腫了個大包,死命的憋著眼淚不讓自己哭出來。
站在對面的,神谷凪,雙手緊握著竹劍,警戒周圍的人,看見彌彥過來也沒有放鬆的意思,另一個跟凪長的一模一樣的孩子,神谷嵐,坐在旁邊,眼睛哭的都腫了。
「健悟你是不是又...」
「我不是!我沒有!爹你總是偏袒她們!」健悟扔了竹劍就跑。
「喂,你這臭小子!」
道場弟子都在這邊,彌彥又不能扔下道場去追兒子。
只能說教兒子遠比教弟子要難的多啊!
「不去追好嗎?」凪問。
「我等下自然會去抓他。所以說,是怎麼回事?」
「他們欺負嵐,我只是討回公道而已。」
「那有欺負!我們是跟嵐練習,是她太弱!」旁邊的弟子不平道。
凪竹劍的劍尖瞬間轉到別人的鼻頭上,「正好,那我們就來"練習"一下!」
那名弟子嚇得後退兩步跌坐在地上。
「住手。」彌彥手一揮打掉凪手上的竹劍。
凪不甘心的瞪了他一眼。
「違反道場規定私自鬥毆的都得受罰。小三太!」
「是!」已是道場大弟子的小三太在一旁待命。
「去把健悟抓回來!」接著彌彥轉過頭,「你們,繞著神谷道場跑三十圈!」
鈴跟燕採買東西回來時,就看見自家的孩子氣喘吁吁的跑在最後頭。
嵐跟凪雖然是雙胞胎,嵐的身體卻比凪差很多,打出生就大小病不斷,練起武來也表現的比一般人要差,凪則相反,特別是在劍術方面比同齡人都要來的優異。
看著嵐撐不住跪坐在路邊,鈴心疼的想要去抱她。
「你們道場又再做什麼脫離時代的訓練了啊!」惠的聲音從後頭傳來,她自然的走過去把嵐抱起來。
嵐的小手搭在惠的肩上,因為經常生病,自小待在診所時間比道場還多,變得跟惠很親近。
「都說了她身子不好了,是哪個榆木腦袋要她跑步的,叫你們家神谷師父出來。」
「啊,惠姐,薰她...」燕想上來打圓場,她知道現在懲處弟子的都是彌彥啊…
「薰她閃到腰了,下不了床呢。」巴從裡邊走出來。
凪看見巴明顯的緊張起來,手緊緊攢著衣服。
「站在外頭不好說話,都進來吧。」
巴領著他們進道場。
「妳又幹了甚麼好事,才多大年紀沒幾個星期就腰疼。」
進門看到趴在床上動彈不得的薰,儘管明白是因為舊傷身體比較脆弱,惠還是忍不住嘮叨。
薰本來想回嘴,卻看到後邊跟著一大串人,連凪跟嵐都在,不能耍性子,只好憋屈的把話吞回去。巴看到那張皺成一團的臉,實在想笑又不好意思笑。
「怎麼都擠到我房裡來?」在巴的協助下,薰勉強的坐起身。
惠、燕、鈴、凪跟嵐在房裡坐成一圈,還算寬敞的房間一下顯得擁擠了。
「我說妳早該改掉那些食古不化的規訓了,嵐的身子不好,需要的是適度運動不是折磨人的修練,都跟妳說過好幾次了,怎麼每次看都還是這樣子。」
神谷道場裡三個惠接生過的孩子,健悟、凪跟嵐,其中惠最疼的就是體弱的嵐,這孩子的性命是她一次次從鬼門關前撈回來的。
對於訓練這點薰一直都很頭疼,她想過要改制度,可是一口氣改變規則會讓資歷較長的弟子不滿,還會顯得對自家孩子偏心,會讓他們遭到排擠,也想過讓嵐別練劍,可嵐不願,這樣她就得孤零零的自己一個人。
「這我會想辦法。」
「妳每次都這麼說!」
以為這個話題會就此打住,凪卻在這時爆出這麼一聲。
「嵐第一次被欺負時妳就這麼說了,結果甚麼都沒做!」
「凪!怎麼能這麼跟師父說話!」鈴慌忙想制止她。
「她哪有點師父的樣子!」凪沒半點收聲的意思。「道場是明神師父在管,帳本是巴師娘在管,道場裡的大小事都是燕師娘跟鈴姨在照顧,就只有妳不事生產,成天擺師父架子!」
頓時,凪收到來自巴責備的目光,被自己傾慕的人討厭,覺得更委屈了,她明明就沒有說錯。
「為什麼我娘親是妳啊!」
凪負氣跑出門,擔心凪的嵐連忙跟上,擔心她們倆的鈴也追在後頭。
留下滿屋子尷尬。
「妳被討厭的緊呢。」惠涼涼的說。「撒完脾氣就跑到是很像親生的。」
「就別挖苦我了...」薰感到很頭疼。
凪有習劍的天分,性格偏執莽撞,小小年紀,劍上充滿戾氣。薰擔憂凪會走上歪路,總是對凪特別的嚴厲,自然特別惹他討厭。因為舊疾的緣故,身體越來越力不從心,道場已經完全交託給彌彥,生活起居都由他人打理,在別人眼裡看來的確是不事生產的人。
「惠,你怎麼有空過來?來看嵐的狀況嗎?」
「是來看你的狀況。」惠隨手撥了髮,「聽由太郎說你拒絕他去國外治療的邀請,我是不想管你的死活,但實在被人煩的不行,」惠瞄了巴一眼,巴不作聲,「我就明明白白的告訴你,若不接受先進的治療,別說不能拿劍,未來無法走路甚至早衰有可能。劍心就是個例子,你們不像比谷清十郎一樣有超人的身體,那些重傷跟毒藥一樣,會不斷侵蝕著身體。」
「我知道。」薰無奈的笑笑。
「死腦筋。該給的忠告我都給了。剩下你自己看著辦。」當個醫生,攤上這些不愛惜自己的病患,倒了幾輩子楣,「燕,你說你跟彌彥...」
「惠姊!別在這說!」燕滿臉通紅,連忙拉著惠離開。
留下薰跟巴在房裡。
「你跑去跟惠告狀了?說我拒絕由太郎的提議。為什麼不先跟我商量?」
「你有商量的意思嗎?若非由太郎說溜嘴,我現在還被蒙在鼓裡。我才想問『為什麼不跟我商量』」
薰眼神暗下來,「我不去國外做治療。」
「你最好有個能夠說服我的理由。」
「道場...」薰方開口,巴立刻否決,「道場、弟子、都沒有需要你操心的事,嵐跟凪有鈴在照顧,神谷家的帳...」
「我不想離開你!」薰被逼急了,「我不想離開道場,跑去那麼遠的地方,只有我一個人,我才不要!你明明就知道、明明就知道我很怕寂寞...」
她的身體每況愈下,獨自待在屋裡的時間越來越長,中庭跟道場傳來的吵鬧聲音讓她感到安心,當所有人都回去時的寂靜,連針落在地上都聽得見的安靜,讓她難以忍受。
巴看著眼前人無助的模樣,憐惜的捧起對方的臉,「我當然會跟你一起去啊。」
「啊?」薰還楞著沒反應過來。
「我說你去國外治療我會跟你一起去,我們是夫妻嘛。」
薰終於回過神來,剛剛的不安都消散了,只是...「但是道場...」
「道場沒有需要你操心的事,也沒有需要我操心的事。神谷家的帳冊交給鈴管理了,還是說你不信任她?」
薰搖搖頭,她自己才可能是現在最搞不清神谷家帳本的人。
「你真的願意跟我一起去國外?那地方這麼遠,人生地不熟,講的話也聽不懂,還不知道要待幾年...」
巴抵著薰的額頭,「你怎麼會認為我會不跟著去?」
「我希望你能待在好的地方。」神谷道場就是薰心中最好的地方。
「待在你身邊就是我最好的地方了。」巴握住薰僅有的右手,「你以為我是為了什麼穿越時空而來。」
是啊,她們可是跨越了時空在一起的人,還有什麼能夠分開他們?
「去跟由太郎說你接受到國外治療吧。」
「啊,可是、」
見薰又要找藉口,沒了方才的溫情,巴扯開薰的臉頰,「別跟我討價還價,今天就去告訴他。」
「好啦...」
***
凪跑到河岸邊,看到後邊追的氣喘吁吁的嵐怕她撐不住才停下腳步。
「幹麻追上來啊,身體又不好。」
「姐、姐姐,」嵐喘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凪走過去摻住她,「姐姐為什麼總跟娘吵架啊...」
「誰跟她吵,是她亂擺師父架子。剛才也是,明明是個什麼都不做的人只會在那邊發號施令,劍術又不怎麼樣。」
「怎麼會,娘很厲害啊。」嵐雖然身子不好記性倒很強,「我們還很小的時候差點被壞人抱走,是娘救了我們。」
「肯定是你記錯了。」凪皺起眉頭,她才不記得有這回事,「...外邊的人都在說娘沒有成親卻有兩個孩子,說我們是不知道哪裡來的野種。」
凪去別的道場交流時對方輸了就會這樣罵她,她總是氣憤的拿竹劍反擊,卻會被薰教訓說不能意氣用事,明明薰才是造成這件事情的罪魁禍首,卻從來不解釋還來教訓她。
「我討厭神谷這個姓氏,討厭神谷道場,討厭娘親,我要是別人家的孩子就好了。」
「...你在、胡說些什麼?」終於追上來的鈴,正好聽到凪的這段話。
鈴一直知道凪跟薰處的不好,但她不明白凪為何會這樣,在那樣好的環境長大到底為何會這麼不滿,處處與薰作對,要是把薰惹煩了將他們逐出家門該如何是好。
「薰師父對你們這麼好,供吃供住讓你們讀書,你為什麼那麼不懂事。」鈴是真的不明白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難道...難道真的是...
鈴姨從小就很照顧她,凪其實不想對她撒脾氣,可每當她跟娘吵架,鈴姨總是站在娘那邊,嵐也是鈴姨也是都沒人要替她想,凪忍不住大聲自嘲道:「因為我是連爹是誰都不知道的野種,當然不懂事!」
果然是出身的問題啊...就算被收養了,拿了別人家的姓氏,到底還是自己的孩子,是妓女的孩子...鈴雙腿瞬間失去力氣,差點跪倒在地時被拉了起來。
是薰拉住了她,還有跟在後面的巴緩緩走過來。
「沒事吧?」薰放開手。
「不要緊。」鈴緊張的看著薰又回頭看看凪,剛剛的話有被聽到嗎?
都被聽到了。巴是凪憧憬的大人,冷靜、聰慧處理事情井井有條,雖然表情不多但凪能讀懂,巴不喜歡她詆毀薰,深黑眼眸內沉著怒意。
沒人要站在她那邊,凪頓時滿腹委屈,扁著嘴撐著不哭,雙眼死瞪著薰。
看那倔強的模樣,薰忍不住莞爾,還是個孩子啊。
薰向著凪招招手,「凪,我們聊聊吧,就我們兩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