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五杯，奈叶不着痕迹地皱皱眉，抬手把茶杯往前推了推，无声地向对面的人表达自己的抗议。

旭日之心在入局时便交给了技术人员，而她则在搜查官陪同下来到总局特别观察室——为特殊者设立的隔离区。奈叶从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坐进这间玻璃房。搜查官还算年轻，看相貌约莫三十岁，人员年龄构成和她的认识好像没太大出入。

新历111年，奈叶确定自己连一个字符也没看错。她抿抿唇，心底莫名涌起股烦躁，念动之核隐约有些灼热。这是从虚数空间出来的后遗症，只要情绪波动就会引起念动之核的活跃，因而她被请入观察室。

她不太能理解，好端端的自己怎么穿越到三十年后。奈叶感觉自己从进入到逃出虚数空间最多耗费三周而已，可偏偏所有人连带日历都在提醒她，她的感觉错得有多离谱。

“高町教导官。”

搜查官犹豫着开口，他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坐在对面稍显迷茫的教导官，“我们已经联系上哈拉温提督，她很快就会来接您。”

没人能活着走出虚数空间历经数次探查研究已成为次元世界共识，当搜查官接到报告时，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差点以为那份报告是任职于次元部队的好友和他开的恶劣玩笑。直到瞧见活生生的高町教导官——一个跨越三十年时光、由虚数空间内走出的人。

魔法无法穿越时间，全次元世界都知道，显然这个常识不适合高町教导官，他想。

他听说过高町教导官，来自第九十七号管理外世界的传奇魔导师。据说对方在父祖辈的年代相当出名，各式教科书与访谈专栏的常驻嘉宾，反正讲三十多年前的历史铁定绕不过这位。

过早陨落的天才，搜查官记得老师提及这位教导官时惋惜遗憾的表情。

天才与否他无法评定，过早陨落这条却说错了。搜查官望着面前依旧年轻，和照片毫无区别的教导官默默吐槽。

尽管很想问问教导官穿越体验，再好好八卦下管理局盛传的对方与哈拉温提督的爱情故事，然而他什么都没问出口，只是劝说教导官在提督来前好好休息。

轻声道谢，奈叶仰靠椅背闭目养神。自出任务以来，她还没好好休息过。刚闭眼没多久，走廊便响起嗒嗒的高跟鞋声，她倏地睁开双眸朝门口望去。

来人大概是直接从工作岗位赶来的，身上的制服还没换，时隔多年执行官制服样式与她记忆里早已不同，唯独黑色色调还未改变。

她下意识地扬起笑容，我回来了刚开个头，就看清菲特时梗在喉头。

虽说之前做好心理建设，真正看见过去宛若暮时熔金般的金发褪去灿烂变浅变白，姣好的容貌留下岁月侵蚀的痕迹纹路，奈叶心里那道防线还是被击溃大半，有什么东西堵在喉头卡得她胸腔发闷张口无言。

菲特倒极淡然，礼貌地同搜查官道谢，向对方了解情况。音色仍然醇厚，却少了清朗多了慈祥。

心头那股憋闷感愈发明显，奈叶站在原处静静等待，等菲特处理好，然后领她回家。明明该是久别重逢的剧本，她此刻只感觉像家长到学校领犯错的孩子回家。

和搜查官打交道，菲特做起来比她熟练，哪怕处理她这种情况，对方亦游刃有余。分针转过三周半，一切安排妥当，菲特招呼她离开。

方才人来人往的走廊空得只剩她们两个——菲特在前面，她在后面——一前一后的走着。她盯着女友，盯着对方走路背影，盯着不再束于脑后而是盘成拳头大小的发髻，在往昔与今朝两幅图景里寻找异同。待她反应过来时，她们已经走到停车场。

她低头看看车，不是她送菲特的那辆。

怎么可能开三十年，奈叶自嘲地笑笑，拉开车门坐进副驾，系好安全带。忽然面前多出个牛皮纸袋，她略带疑惑地望向菲特。

“先吃点东西垫垫，待会回家我再做午饭。”

把纸袋塞进她怀里，菲特发动汽车开出停车场。

纸袋里装着两小块三明治，一块火腿培根，一块金枪鱼，她最常吃这两种三明治。奈叶拿起块三明治，面包温热，撕开保鲜膜，刚咬口，说不上的滋味便涌上心头，味道比记忆里更好。保温杯被递到面前，汽车有智能系统操作，无需担心行车安全。

“慢点吃，别噎着。”舒缓温和的声音在车内响起，菲特见奈叶没有动作，伸手将保温杯凑到奈叶唇边，“喝点牛奶。”

眸光微漾，浅褐色的焦糖牛奶散发着诱人甜香，奈叶低头就着菲特的手喝下半杯，她试探性地半开玩笑道：“很好喝，菲特已经做得比我好了呢。”

听到奈叶的话，菲特笑笑拧好杯盖，掏出手帕替奈叶擦拭沾到嘴边的半圈奶痕避重就轻地说，“熟能生巧。”

抿抿唇，奈叶骤然意识到什么，掩饰性地拿起三明治咬一大口，把腮帮子塞得鼓鼓的，费力地嚼着，仿佛这样可以稍稍把心头的憋闷压下去。见状，菲特连声劝奈叶吃慢点，又拧开杯盖随时准备递给奈叶。

奈叶眼角余光扫过窗外，景物和她印象大不相同。海鸣几年内都变化极快，何况还是三十年后的库拉纳钢，奈叶突然没什么胃口吃下去。索性把剩下半个三明治放回纸袋。菲特询问也被她随便敷衍过去。

收拾好杯子纸袋，菲特重新接管驾驶权。

撑着头，奈叶无聊地看着窗外。路线也不是她熟悉的，她微妙地同世界割裂开，孤独茫然地待在陌生之地。

这样的自己还会被需要吗？

一个念头蹦出，惊得她冒出身冷汗。

汽车驶入小区驶入陌生庭院，推开车门，奈叶站在院子里打量眼前的别墅，是与旧居截然不同的装修风格，极具现代科技感，令她想起武装局的研发中心。菲特站在门口招呼她进屋。

刚抬步，脑海里又钻出个想法，房子里还有其他人吗？

菲特还站在门口等她。

别乱想，奈叶对自己说，快步走上台阶，可阴影却挥之不去始终萦绕心头。玄关处的布局很简单，和她们原来的家差不多，勉强给了奈叶丝安慰。

视线滑过衣架鞋柜，是双人搭配，奈叶觉得胸腔发闷。自己待会见到房子的另一位主人该叫什么？爷爷、奶奶，或者叔叔、阿姨，奈叶觉得在那之前，她没准先告别离开。

她不自觉将手伸进口袋，握了握戒指盒子。盒子棱角硌得手心生疼，这是她为向恋人求婚而准备的礼物，现在她却有些犹豫，不知自己是否该送出。

“抱歉，给你们添麻烦。”当菲特把拖鞋放到她面前时，奈叶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有多艰涩，每个字都好像在划喉咙，她憋屈地瞅瞅那双米色拖鞋，她没看错的话这双与菲特穿的是一对。

“我们？”语气染上些疑惑，菲特好像没理解奈叶的话，“我一个人住，薇薇欧平时住自己家。”

“屋里都是双人——”

“买的时候习惯多买一份，以防万一，现在正好派上用场。”菲特笑得和蔼，引着奈叶进屋，“快进来休息吧，我去做饭。”

好转点的心情被最后那句语气里的客气疏离打散得彻底，奈叶咬咬牙，生起几分把菲特拉到训练场进行模拟战的冲动，这比她们初见面时更令她难受。教导官宁愿打一架，也不愿面对这样的菲特。

然而她有什么资格生气？她们之间的空白时光是自己和菲特认识时间的几倍，疏离客气很正常。寻常朋友八成都不会记得自己这号人物。

从在车上起，奈叶就感觉不太对。菲特对她的态度根本不像对待挚友，更不像对待久别重逢的恋人，反而像在招待亲戚家小孩。

当看到菲特送到客厅的果盘与零食时，奈叶愈发肯定自己的想法。她深吸口气竭力保持语气平稳，“菲特，我是成年人。”

“我知道。”轻轻叹口气，菲特望向她的眼神满是包容，她顶着奈叶逐渐阴沉的脸色不慌不忙地把话说完，“但奈叶，我现在的年纪足以做你的阿姨甚至是祖母。”

“你现在是真把我当孩子哄。”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念动之核不安分地跳动发烫，奈叶大跨几步迈到菲特跟前，“菲特……”

望着菲特的表情，那股气全部泄个干净，她张张口，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她不该发火，也没理由发火，干脆转身坐回沙发。

“奈叶，我明天陪你去补办身份证明和登记信息，衣柜里有备用衣服，你要是不喜欢我们明天再买新的。”和缓的语气连丝波动也没有，菲特年轻时就是出名的脾气好、善解人意，即使是歹徒时对方大部分时候也是表现得有理有节。她温声安慰奈叶，“我会陪着你。”

闷闷应声，奈叶向菲特道歉。菲特笑笑，告诉她无需在意，转身向厨房走去。

望着菲特的背影，奈叶揉揉头发蹭地站起身，大声叫住菲特。菲特回头，温柔地看着她。

奈叶弯弯眉眼，露出菲特最熟悉的灿烂笑容，再次认真地一字一顿地说道，“菲特，我回来了。”

声音重叠，眼前的景象与记忆里市中心红瓦小屋玄关处的印象相叠，完美石像被人用锥子撬出条裂纹，一片片地将雕像表面坚固剥落。菲特嘴唇翕动，她扬起笑容，说出多年未变的回答。

“欢迎回家，奈叶。”

话音未落，她急忙转过身匆匆走进厨房，以免奈叶瞧见她泛红的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