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前,我曾读过海子的诗《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他在诗中写到,他将从明天开始,做一个幸福的人,喂马,劈柴,周游世界,关心粮食和蔬菜,在一所房子中,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他将从明天开始与每一个亲人联系,告诉他们自己的幸福;他将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都取一个温暖的名字,祝福每一个陌生人。
初读这首诗时,我以为海子是一个乐观且积极向上的人,但后来了解他的创作背景时,我才惊愕地发现,在海子创作完这首诗的两个月后,他便卧轨自杀了。
——————
九月的天空异常地晴朗,尽管秋分已至,但天气依旧炎热,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大片大片地洒在地面上,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沉闷的气息,仿佛连风都停滞了,只留下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蝉鸣。
天台的铁门发出刺耳的吱嘎声,看来是年久未修,但我所在的研究院也只是五年前才修缮完毕,难道是因为没有人来过天台吗?我一边思虑着这些一边推开门,一股凉意夹杂着陈旧的味道扑面而来,与楼下的炎热形成了鲜明对比。天台的矮墙上,几盆枯萎的植物在风中摇曳,而在那枯萎的植物旁我看到一双穿着白色袜子的脚正在慢慢地移动着。
像是确定好了什么一般,穿白袜的人从天台的矮墙上跳下,她脱下袜子,将它放在了自己的鞋子上,也是在这一个瞬间,我们的目光相对了。她叹了一口气,瞬间将自己惊讶的表情转为了笑容,她对我说:“你是谁?有什么事吗?”
她的语气很自然,就好像是在教研室中与我相遇了一般,我是专程向她讨教的学妹,而她是耐心教导学妹的学姐。
“第一次来这里,我就想到天台来看看。”
“这样啊,你也看到了,天台很热,除了这几株许久没有人照看的植物外,什么都没有,所以...”她停顿了一下,然后就这样赤足走到我面前,啪嗒啪嗒的声音在蝉鸣都停滞的这个时刻显得格外清晰,“你可以现在就回去,然后当做什么都没看见吗?”
“不行。”
“无论如何都不行吗?”
“无论如何,都不行。”
听到我的回答后,她便不带遮掩地将自己失望的神情表露在了脸上,但很快她便释然了,“也是,一般人都会这样回答呢,而且如果你回去了也会有责任的,对吧。”
我没有回答,她便自顾自地笑了笑,然后重新走到天台边缘,她从上往下眺望了一会地面的风景后,便穿上了袜子和鞋子。她背对着我,坐到了矮墙上,双脚悬在半空中,长发随着微风的吹拂轻轻晃动。
“能来我旁边坐一会吗?”
“我可以认为你没有那种想法了吗?”
“当然。”
“但是我恐高。”
我这么说着,但还是慢慢走到了矮墙旁边,我看了一眼矮墙外的风景便吓得往后退了好几步。
“就这么害怕吗?”
她笑着嘲笑我,虽然我看不到她的表情,但我还是白了她一眼,然后一步一步挪到她的身边后两只手抓住了她的衣服。
“放心,我现在...暂时没问题。”
“那我也不放手。”
她没有回我,只是慢慢地晃动着自己的脚,我能感受到,她的身体正不停地发着抖。
“你不恐高吗?”
我问她,如果她说不,那我便质问她为什么会发抖,但让我惊讶的是,她的回答却很坦诚。
“怕,怕得要死,小时候家里人带我去黄鹤楼,我一眼都不敢往下看。”
“那你为什么..为什么现在要坐在这种地方。”
“哈哈,因为我发现不怕死了之后,其实也就那样了。”
她语气淡漠地说着,仿佛说的人不是自己一般。我低下头,不知道该说什么,在以前,我都是被安慰的一方,而现在,遇到该安慰的,而且是我生命中重要的人时,我却不知道说些什么。尽管那些曾在无数个夜晚鼓励我前进的话语早已刻骨铭心,但现在我却认为那些话语就算说出口也只会显得苍白无力,因为,它们都是出自她之口。
正当我思虑着该怎么办时,她侧过身来轻轻拍了拍我的手,她的背影挡住了阳光,也是因此,让我可以正视她的面庞,还是和我第一次遇见她时一样,依旧美丽得令人心动,精致如画的五官,秀丽的长发,笑容中带着一抹不羁,只是眼旁却有了黑眼圈,神情也比以往憔悴。
“可以放手吗?我有点累了,想回公寓了。”
“可是现在是工作时间。”
我虽然这么说着,但还是乖乖松开了手,然后她便转过身来从矮墙上跳了下来,走出第一步时她踉跄了一下,就好像刚从鹿妈妈肚子里出生的小鹿一般,颤抖着脚,但我感觉用猫来形容她更加合适,因为我一直觉得她很聪明,我也猜不透她的心思。我想要去扶她,但她向我摆了摆手,便从我身边走开了。
“工作时间也不妨碍我摸鱼,就不打扰你了,再见。”
她用两只手推开发出吱嘎吱嘎声的铁门,然后从一个勉强通人的缝隙中钻了出去,现在再次听到开门的声音,我能明显地感觉到声音很大很刺耳,为什么我进来的时候她没有发现我呢?我不清楚,在她离开后,我便立刻用手撑住了尚未关闭的铁门,和她一起走了出去,然后用钥匙将它锁了起来。
“....你哪来的钥匙。”
“找八楼的主管阿姨要的。”
“...”
她没有理我,独自往下楼的电梯走去。
“我会告诉李阿姨不要借给你。”
“那你准备用什么理由说服她呢?”
“我就说,就说我看到你偷偷把天台上的植物的叶子都拔下来吹口哨玩了。”
我的话没能逗笑她,她叹了一口气,打开电梯门后走了进去,在我进去前她还贴心地按着开门键。
“你是哪一楼的?”
“我是7楼电力电子团队的,学姐是9楼的吧。”
“你怎么知道的?”
“我猜的。”
她狐疑地看了我一眼,按下1楼后转而准备去按7楼,但被我制止了。
“学姐准备回公寓吗,我也一起回去吧。”
“但现在不是工作时间吗?”
“工作时间也不妨碍我摸鱼!”
我用她的话回敬她,她盯着我看了一会,然后妥协了。于是我们便一起打了一辆车,从研究院回到了公寓,在车上,她一直看着车窗外面流动的风景,没有和我说一句话。下车后,我又随着她一起进了同一栋楼,上了同一个电梯,在同一个楼层走出了电梯,她皱着眉头看了我一眼,但还是无奈地容许了我的行为。
到了她所在的房间门口后,她用钥匙打开了门,然后扭过头来对我说:“等我一下,我说可以了你再进来,不然我就不许你进来了。”
“嗯嗯,你不说可以,我就不挪动一步!”
“那也不至于...”
她说完后走了进去,我透过虚掩着门的一个小缝向内窥视,看到她正在收拾桌子上的A4纸。桌子上的A4纸很多,上面都是打印的文字,有的密密麻麻写了好几张,而有的却只有寥寥几句,通过格式可以看到都是以书信的格式进行书写的,而所有A4纸的标题都是一样的——遗书。
“好了,你进来吧。”
很快,她便推开门,示意我可以入内了,我走进她的房间,里面的构造与我住的地方一样。一室一卫和一个小阳台,大长桌、床头柜、衣柜、椅子都配有两个,还有一个洗衣机和一个冰箱。那张被A4纸铺满的大张桌现在已空无一物,我环顾四周都并未找到它们的身影。
“坐吧。”
她示意我坐到床边,然后她打开冰箱,从中取出饮料倒了一杯递给了我。
“你不问问我喝不喝可乐吗?”
“那你喝可乐吗?”
“你都递给我了,我还能有不喝的理由?”
她笑了笑,然后给自己倒了一杯白开水后坐到了我的身边。
“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毕竟,你已经知道我的名字了吧。”
我点了点头,如实告知了她我的名字。
“我们在哪里见过吗?抱歉,我的意思是我对你和你的名字没有印象了。”
“嗯,我们当然见过,不过是在好几年之前了。”
“好几年之前,具体是什么时候?”
“嘻嘻,这就是秘密啦。”
我的话让她有些无奈,但她也没有生气,她低下头,用手指慢慢摩擦着手中马克杯的杯壁,杯壁上是她定制的星空图案,她的大拇指从一颗星星向另一颗星星移动着。过了一会,她似乎是考虑好了,于是她抬起头,直视着我,对我说:“今天的事情,可以请你不要告诉任何人吗?”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透过她空洞的眼神,我无法看见一丝生气,就好像她的灵魂正在一点一点地从身躯中被剥离。她接着说:“我不想去看医生,也不想接受心理治疗。”
“最重要的是,你不想让任何人担心你吧。”
我的话让她很惊讶,她饶有意味地对我说:“你不会是一个负责监视我的特工吧?”
“怎么可能,今天是我生平第二次见到学姐。”
“那你怎么会这么了解我呢?你知道我的名字,我所在的团队,知道我的是哪一级的,甚至连我不想让别人担心都知道,很难想象今天是我们第二次见面,更何况,对我来说是第一次。”
“我没有骗你,今天真的是我久违地再次见到你。”
我微笑着凑近她,她并没有后退,而是直勾勾地盯着我,于是我时隔四年,再一次闻到了她身上的茉莉花香。
那是一种淡雅而不失甜美的香味,它虽不张扬,却足以让人无法忽视,与她本人不同,茉莉花香的低调中蕴含着独特的魅力,而她在我眼中一直都是闪耀着光芒的主角,自信而又强大。也是因此,每一次看见茉莉花,闻到其香味时,我总会想起她。
“唉,你既然不想说那就算了,刚刚说的那个请求,你愿意答应我吗?”
“没问题,只是我也有一个小小的请求。”
“什么?”
“我在门外等学姐的时候,看见学姐好像在收拾一些纸质文档,可以把它们给我看一下吗?”
虽然我尽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淡一些,但听到我的请求时,她的瞳孔还是猛然收缩了一下,她低头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了一片淡淡的阴影,遮住了那双曾经闪烁着光芒的眼睛,宛如夜幕下悄然凋谢的鲜花。
“抱歉,请你换个请求吧,那都是一些没用的废纸。”
“学姐准备把它们都扔了吗?”
“不...它们以后,会派上用场的。”
她说完,抬起头来望向我,她的脸上浮现了一抹笑容,那笑容就像是在秋风中摇曳的枯叶一般,随时都可能凋零,却仍在倔强地展示着生命的最后一丝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