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管理局总局。

听见敲门声，格洛莉娅放下文件，温声说句请进。

推开门，身着蓝白色教导队制服的奈叶走进办公室。教导队制服几经改版，最后依旧是蓝白配色这点给予奈叶丝安心感。

“怎么不带肩章？”留意到奈叶肩膀上空白一片，格洛莉娅问道，“我记得你的任命书一周前就送到你手上了吧。”

在体检报告出具，确认奈叶身体无其它异常后，格洛莉娅便签署任命书。今天是奈叶的报道日。

想起与任命书一同送来的制服、肩章，奈叶就感觉有些头疼。她明白老师的意思，她还是对老师说，“老师，我不合适。”

挑挑眉，格洛芭莉娅望着同记忆里一无二般的弟子问道，“你是觉得自己军功不够，还是认为自己能力不足？”

她这一生有过许多学生，可只有奈叶让她倾尽心血。三十年，对奈叶而言或许只是个概念，然而对她们来讲却是实实在在无法追回的时光。三十年前她能放任学生留在一线，因为她有足够的时间等奈叶成长，但现在不行。无论是她还是哈拉温家都没有下一个三十年去等待。

“我还想——”

“还想留在前线？”

奈叶话还未说完便被老师截去话头，她抿抿唇，缓缓点头。

“接受升职，担任指挥官同样可以拯救他人，甚至由于权力的扩大而更有能力去避免更多悲剧的发生。我想，奈叶你也清楚这点。”

说话时，格洛莉娅直视着奈叶，浅灰色的双眸锐利无比，仿佛要直直看进奈叶心里，“是什么让你迟迟不肯答应？”

这个问题早在三十三年前奈叶再度拒绝晋升时，格洛莉娅就想问。没有一位魔导师在战技教导队多年还未升到佐级军官，事实上管理局有相当一部分将级军官出身自战技教导队，就连格洛莉娅本人也是如此。

“我……”

抬起手，制止奈叶开口。觉察到这次谈话不同以往的奈叶，坐直身子开始认真倾听。

见状，格洛莉娅眸底飞速闪过丝满意，她继续说道，“理由你不必告诉我，奈叶我只需要你想清楚，留在前线对你是否必要。以及请你记住，”她站起身，绕过桌子走到学生身边，拍拍奈叶肩，压低声音，“我们谁都无法承受第二次失去。”

总局另一侧，一位身着蓝色制服的异色瞳女子行色匆匆往中心区赶。一路碰到行礼问候的局员，她亦一反常态只是点点头以求回礼。薇薇欧此刻心如乱麻，她在巡航途中接到奈叶妈妈归来的消息，再度反应过来时，她已经打好假条通过最快的航班抵达总局。

她难以找到个恰当的词来精确描述自己的心情，那些她以为随着时间消逝而日渐模糊的记忆全都翻涌出来，最后定格在同妈妈的临行告别上。

临出发前，奈叶妈妈摸摸她的头，笑着说，“没准等妈妈回来，薇薇欧就长得比我还要高了。薇薇欧要照顾好自己，听菲特妈妈和疾风阿姨的话。妈妈会尽快回来看你的比赛。”

骗子，薇薇欧在心里说道，妈妈是骗子，直到比赛结束妈妈也没有回来。她永远记得收到妈妈坠入虚数空间消息的那天，十二岁的少年已经知晓那意味着什么。她不愿相信自己失去母亲，却在其后漫长的岁月中选择接受，并不时怀念追忆。

可直到再次见到妈妈时，她才恍然发觉自己恨着母亲，恨对方的食言失约，恨对方的不辞而别，恨对方的突然出现。

“你为什么还要回来？”

年过四十的薇薇欧像个孩子般质问奈叶，她完全抛弃职业生涯所赋予她的冷静礼貌。她不顾周围同僚异样的目光，冲到刚出元帅办公室的奈叶面前，异色瞳隐约闪烁着泪光，嘴唇翕动，半晌她才低声道，“我的比赛已经结束了。”

瞳孔陡然放大，奈叶如受雷击般愣在当场，这种感觉不亚于当年在摇篮听到薇薇欧说要自己站起来时的震动。眼前的人与当初在摇篮的孩子身影交叠，回神时，她已经做出和当年一般的行动，将薇薇欧抱在怀里。

“抱歉，是妈妈食言了。”她不顾薇薇欧挣扎牢牢将孩子抱住，反复说着抱歉。眼泪滑落，她抚着女儿的背，“我不会再离开你们。”

三十年光阴所造成的伤害绝非一夕能够抚平，她能读出薇薇欧眼神中的怨恨与伤感，她无法想象女儿在过去的三十年是如何度过，光是想想便令她感到窒息。

再度感觉到妈妈温暖的怀抱，听着母亲不断向她承诺，薇薇欧渐渐停止挣扎，伏在母亲怀里，牢牢揪住母亲的衣襟，泪流满面。身体颤动，她咬紧牙关无声哭泣着，她不想再像过去般在妈妈面前号啕大哭。

稍稍平复心情后，薇薇欧从奈叶怀里退出，自嘲似地说，“真的是，明明已经这么大了。”说着她比比身高，“我现在算不算比奈叶妈妈高了？”

“当然算。”

点点头，奈叶眼神柔和地伸手替薇薇欧理好折皱的衣领。紫眸内满是专注，她的动作和旧日没有丝毫区别，仿佛薇薇欧依旧是当年需要她照料的孩子。

“对不起，妈妈。”薇薇欧突然说道，“是我让菲特妈妈搬家的。”

闻言，奈叶眨眨眼，手上动作一顿。这段时间，她从来都没问过菲特为什么搬家，私心里她想躲避问询。她很清楚自己在害怕，害怕自己丢掉最后一根维系她不飞走的丝线。

许是情绪波动过大，又许是已经陷入回忆，薇薇欧没有注意到母亲眸底的僵硬。她自顾自地说下去。

提出搬家是奈叶失踪三年后的事，彼时十五岁的薇薇欧勉强能算作大人，三年的时光不足以淡去妈妈离世带来的伤痛，但却能够将原来纷乱的生活拨回正轨。为更好地照顾薇薇欧，菲特申请调任地面执行官。

她依旧练着格斗技，和艾茵哈特她们共同训练。赛后采访被问及为什么每次上台前总要看向观众席某个方向时，她总笑着说是在等待妈妈观赛。

所有记者都以为她口中的妈妈是指菲特妈妈，似乎是为补偿女儿，执行官常常抽出时间来体育场观赛。可只有薇薇欧自己清楚，自己在等一个失约的人，一个永远不会回来的人。

说不清第多少次在家和菲特妈妈用餐，当听见门铃声时，看见菲特妈妈扭头向门口望去，却发现玄关处空无一人后，原本满是期待的红眸瞬间黯淡失去光彩。薇薇欧忍不住问出一个彼此都心知肚明的问题。

“菲特妈妈为什么总要看玄关？”

明明奈叶妈妈不会回来了，不是吗？未说完的话卡在喉咙里，薇薇欧到底没能说出口，在菲特妈妈那幅快要哭出来的神情面前。

那天菲特妈妈回她什么，薇薇欧已经记不清，或许她从来都没记清过，她唯一记得的只有自己对菲特妈妈说，“妈妈我们搬家吧。在这里，总感觉奈叶妈妈下一秒就会推门而入，笑着对我们说我回来了。”

薇薇欧后来总在想自己是否太过冷血，在菲特妈妈、格洛莉娅奶奶她们都没放弃希望的时候，她率先选择接受母亲离世的事实，甚至还劝说菲特妈妈搬家。她为此自责过很久，直到疾风阿姨摸着她的头告诉她，她只是逼着自己坚强，让自己替大人承担责任。她仍能清晰地回忆起谈话后，不知何时到来的菲特妈妈抱着她泣不成声。

后来她们搬到了现在的家，菲特妈妈没有再过分关注玄关，虽然依旧保留着买东西购买双份的习惯。这点，薇薇欧无法指责，她偶尔也会从菲特妈妈的行为中捕捉到几丝奈叶妈妈还在她们身边的感觉。

最依赖的母亲离去带来的影响是持续而隐秘的，参加完U15比赛后，她选择退出赛场，不顾艾茵哈特的挽留，选择报考军校。十五岁的她站在人生岔路口，毅然决然地走向母亲曾经的路——用自己的双手拯救哭泣的孩子。

再后来，她从家里搬出，与在竞技场重逢的恋人组建家庭。那所房子便只剩下菲特妈妈，偶尔薇薇欧也会不着边际地想，独自一人生活的菲特妈妈是否会重拾关注玄关的习惯。

但现在，薇薇欧能肯定她不会。因为奈叶妈妈已经归来。

坐在回家的车里，奈叶握着旭日之心。薇薇欧在傍晚时同她告别，再度踏上飞船继续完成巡航任务。曾经需要她精心照看的孩子，如今已经为人母、独当一面成为支柱。

她垂下头，双眸写满迷茫，“旭日之心，我真的错过了好多。”

这样的自己是否还会被需要？问题再次冒出，她又想起老师今日的问题。

其实一直以来，她都知道根本不是前线需要她，而是她需要前线。因为高町奈叶本质上还是那个蜷缩在沙发一角抱膝的孤独小孩，她要靠不断的被需要来证明自己的价值。

只有靠自己双手去切实拯救，奈叶才会产生自己拥有能力的实感。自己不是个能长久在陆地停留的人，自认为归属天空，这种类似使命感的东西只在组建家庭后稍稍有所减轻。

教导队的青鸟，人们曾这样称呼她。可奈叶从不觉得自己能够被称为青鸟，自己不是拥有那种资格的人。她连守护珍视之人的笑颜都无法做到，这样的自己又有多值得亲友喜欢？

眼眶不自觉泛红，奈叶低低问搭档，“旭日之心，我是不是很失败？”无论是作为母亲，还是作为恋人。

“Master。”红色珠玉飞到她面前，樱色翅膀像儿时般摸摸主人额发。她温柔地说，“去问问她们吧。我想，没有人比她们更有资格回答。”

“她们肯定会否认。”毕竟她的亲友是一群温柔的人呢。

“那我们就用行动来表达。”旭日之心语气坚定，“Master，我永远支持你的决定。”

时针转过四，菲特放下手中文件，起身走向厨房。今日是休假期，她不用巡航，自从薇薇欧能独立生活开始，她又重新调任次元部队，以提督身份担任舰长，像过去的妈妈与哥哥般指挥巡航。

说不上，回归次元部队的动机是什么。站在廊道上往外看，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紫黑色流体，经过明亮处瞧见远方的亮紫色星河，菲特总会陷入恍惚。奈叶也有双灿若星河的双眸，里面总洋溢着笑意与希望。这是她难以抑制的习惯，无论是二十五岁前还是二十五岁后。

偶尔经过虚数空间，她难免去想奈叶在不在里面。如果奈叶还在的话，能感受到自己吗？甚至产生种飞到裂缝旁，大声呼喊的冲动。请呼唤我的名字吧，记忆里的教导官笑着对她说，在菲特思念我的时候，我会好好回应。

[奈叶。]

她低声唤道，回答她的是一片寂静。她突然想起，奈叶已经失踪三十年，那道充满元气的声音不会再笑着回应。

她茫然地环顾四周，摆在一旁的崭新餐具多年没有主人。忽然她听见门锁转动的声音，她猛地丢下厨具，快步奔向门口。玄关处空无一人，仿佛只是她的幻觉。

撑着头的手一松，菲特从睡梦中惊醒。她扭头望望周围，空间显示幕上文件还停留在她睡前的一页。她关闭文件，瞧见桌面上的申请书时，心脏方才重新跳动起来。端起保温杯喝口茶，自七年前体检后她就不再喝咖啡改为喝茶，这更多是教导官的习惯。

门口传来响动，她下意识地放下茶杯，往门口走去。奈叶正脱下风衣往衣架上挂，看见她，教导官弯弯眉眼冲她笑笑。

“奈叶。”她出声唤道，语带哽咽。

“我在，怎么了？”

她似乎有些吓到奈叶。奈叶急忙跑到她面前，连丢在地上的风衣也顾不上，尚带血丝的紫眸溢满紧张。菲特摇摇头，她看着奈叶，想起刚刚的梦，她鬼使神差问，“奈叶是怎么走出的虚数空间？”

“大概是不甘驱使着我努力走出。”教导官笑笑，“我实在不甘心在虚数空间就此迷失。”

奈叶说得极简单，简单到称得上是轻描淡写。可菲特知道背后绝非如此简单，但此刻她却无比感谢命运将奈叶送回到她身边。

“那会害怕吗？”菲特问，声音轻得像在问自己，“害怕被命运捉弄不再归来。”

看着恋人，疼痛感牢牢攥着心脏，奈叶伸出手握住菲特，温声说，“菲特，还记得我们读过的诗吗？

I fear no fate,for you are my fat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