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教导队。
解除防护服，栗发教导官温声向同僚道谢，从对方手中接过毛巾擦汗。经过近一个月的恶补，奈叶勉强将最新理论掌握。视线扫过不远处训练的预备队员，饶是做过多次心理建设，奈叶仍不免生出恍若隔世的感觉。
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爱兰疑惑问道，“奈叶怎么了？”
骤然回神的教导官笑笑示意自己无事，“看着他们偶尔会想起过去的事情。”
“过去的事情？”歪歪头，爱兰打量眼奈叶，“拜托，你才二十五。追忆过去这种事不该是像八神司令或哈拉温提督她们那辈人做的吗？”
她再三打量奈叶，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自己这位临时学员都是货真价实的青年才俊。二十五岁的战技教导官，即使是在教导队这样人才辈出的地方，都能让人称一句年轻。她实在想不明白，奈叶身上会透出股与年龄严重不符的沧桑感。
“什么事是该我做的？”
软软的关西腔在身后响起，爱兰一惊，立即回身，向长官立正敬礼。
“八神司令好。”她尴尬地干笑几声，企图把疑似背后议论长官的事给敷衍过去，“我刚刚和奈叶在讨论教学计划。”边说她边给站在旁边奈叶打眼色。
忍笑轻咳声，奈叶煞有介事地点点头，附和着爱兰的说法。
眉梢抖动下，疾风没有拆穿爱兰的谎话，她走到教导官身边，“爱兰三佐不介意我借用下奈叶吧。”
“当然没问题，我们今天的教学已经结束。八神司令，我还有其他任务先行一步，请见谅。”
点头如捣蒜急忙答应，爱兰趁疾风与奈叶还没反应过来，快步离开。
等爱兰走后，奈叶轻笑出声，她同挚友调侃道，“八神司令气势非凡，威严深入人心。”
无奈地扫眼教导官，疾风颇为郁闷地说，“我又不会对她做什么。”
“大概是面对长官总会比较紧张。”
疾风惊奇地看着奈叶，“我记得她比你还大六岁。奈叶，这样倒像你比爱兰大十六岁了。”
“毕竟我是八神司令的同辈人嘛。”奈叶自嘲下，或许是成长环境的不同，她能非常明显地感受到时代在自己身上留下的印迹，“我很难认为自己是爱兰的同龄人。”
神明同她们开了个天大的玩笑。疾风不知道到底是穿越三十年、微妙与时代脱节的奈叶不幸些，还是独自等待三十年、即将步入老年的菲特更不幸。她鼻尖有些发酸，打起精神半开玩笑道，“那就辛苦高町教导官和我一起当大前辈。”
“荣幸之至。”举起手，像过去般同疾风玩闹似地敬礼，奈叶与疾风默契地把刚刚的话题带过。
“八神司令好。”
行走在道路，总有局员不时停下朝疾风敬礼。瞧见站在司令身边的栗发教导官，局员面上闪过惊讶。尽管相比总局其他高级军官，八神司令要和蔼亲切许多，但他们还没见过司令与哪位青年后辈这般亲近过。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局员与疾风敬礼时，眼角余光总会偷偷投向奈叶。终于某个局员大着胆子问，“八神司令，这是您家的孩子吗？”
听到问话，周围的局员纷纷放缓手中工作，竖起耳朵留意司令答话。
“这是我的好友。”疾风无意多说，只简单解释了句。
奈叶从虚数空间归来的消息，目前还属于保密状态。为避免适应期内节外生枝，知情人都默契地仅以友人相称。就连奈叶的临时教官爱兰也只知道奈叶是前来进修的战技教导官。
瞥见周围局员脸上明显失望的表情，疾风笑容保持不变，温声询问局员是否还有其他事。
背后感受到莫名寒意的局员疯狂摇头，向奈叶敬礼后飞速离去。
看着局员落荒而逃的背影，奈叶忽然问，“我和菲特走在一起时，也会被认为是她家的孩子吗？”
“其实奈叶知道答案的，不是吗？”疾风没有回答好友。有些事只能由奈叶与菲特自己解决，她唯一能做的只有在必要时给予两位挚友支持。
想起某位死脑筋的提督，疾风就想叹气。那天在观察室，她清楚地看到在见白衣魔导师笑颜时菲特眼中重新有了光彩，就像蒙尘多年的红宝石被人拭去灰尘，露出本来璀璨的内核。
如果将菲特比作一幅画的话，疾风想也只有奈叶才是那个替画涂上最绚丽色彩的人。随着奈叶的归来，多年前被菲特所遗失的部分，逐渐补全。
自己又何尝不是呢？疾风望着好友侧颜出神。她曾无数次梦到过雪夜，在梦里她一遍遍与艾茵斯告别，而后雪夜变成樱林，她和教导官站在樱花树下注视着不远处的菲特与薇薇欧。她清楚地记得那次对话，三十年前，她和奈叶的最后一场对话。
“特洛伊。”她轻声念出奈叶即将前往的世界，它巧合地与家乡神话中坚固之城同名。
希腊人与特洛伊人之间的战争持续了十年，无数英雄在战争中长眠。诗人们写作歌咏他们的雄健英豪，但疾风总觉得太过残酷。这可算不上什么好兆头，她暗中感叹。
“希望下次见面不会是十年后。”她半开玩笑道，“别去当阿喀琉斯。”
“这不是战争。”奈叶似乎并不太担心，“只是驻防而已，我很快就能回来。”
疾风常常遗憾，自己没能挽留。无论是在梦中，还是在现实里，她都不曾挽留。当奈叶坠入虚数空间的消息传来，她便知道，自己的一部分将永久的留在未曾告别的那天。
“还记得我们之前的谈话吗？”她突然问。
“特洛伊的那次？”
“对。”疾风肯定地点点头，她语气中含着捉摸不定的情绪，“你成了奥德修斯。”
“他比我幸运。”想起幼时曾读过的神话，奈叶苦笑下，“佩涅洛佩坚定地选择他，即使他们阔别二十年。”
“难道你认为自己不被菲特坚定地选择？”疾风说道，“没有人会比菲特更坚定。”
她忽然有些愤怒，疾风不需要让自己去回忆菲特如何等待。过去三十年的每一天，菲特都在等待，只要见到她就能轻易地感知到这个事实。
奈叶仿佛没有感受到疾风的怒火，她问好友，“我从不否定菲特的坚定，但她的坚定是因为道德与责任，还是因为爱情？”
她难以说明自己在菲特心里被划分为什么，是久别重逢的恋人，还是需要照料的后辈。她希望是前者，却又无比害怕答案是后者。她曾试探过，得到的只有一句“你有自己的人生”。
可她的人生不早就和菲特绑定了吗？奈叶不敢再问下去，她害怕得到某个自己不愿听的答案。高町奈叶从来不惧前路风险，绝不踌躇，可在菲特身上，她用尽了自己一生的胆怯。
九岁时的高町奈叶能毫不犹豫地朝菲特伸手，追在菲特身后，无数次提出想与菲特做朋友。二十五岁的高町奈叶历经世事，时间让她沉稳的同时，也令她丢掉部分勇气。她在相隔多年的恋人面前裹足不前，畏惧着宣判。
见到这样的奈叶，疾风心头怒火突然熄灭。她定定看着好友，半晌才道，“如果只是因为责任，那菲特不会去伪造你们的婚姻记录。”
她本该将这件事永沉心底，让这件事成为玫瑰花下的约定，但疾风觉得现在自己有必要说出。
她无法忘记那日站在自己门口风尘仆仆、形容疲惫的菲特。受职业影响，菲特是她们中最注重仪表的人。即使是奈叶失踪后，最焦头烂额的时候，菲特依旧着装严谨、妆容齐全。
“帮帮我，疾风。”赤眸如血满是恳求，菲特顾不上多日的疲惫，她抓住挚友的手，“格洛莉娅中将下个月要举办奈叶的追悼会，正式宣布奈叶的死讯。我们要赶在她之前，更改档案。”
尚未反应过来的疾风被险些失控的挚友抓着手，她下意识地问，“我们以什么身份更改？”
按照管理局的法令，有权修正档案信息的优先级依次为配偶、子女与父母，如果是局员则还要加上直系长官。
想到这，疾风突然反应过来，“你不会……”见到菲特点头，她倒吸口凉气，“你知道伪造证据的后果。”
“可我不能让奈叶回来面对一个认定她死亡的世界。”
坠入虚数空间的人不会生还，这还是菲特告诉她的。她以为菲特已经放下，管理局法律规定失踪四年即可宣判死亡，奈叶坠入虚数空间八年还被归为失踪，这已经是她们努力的结果。
嘴唇翕动，可当视线相交的那刻，疾风对着菲特点了点头。
接到调令那天是奈叶归来的第二个月的周一。
金发提督难得对任务提出异议，她点开工作系统，向次元舰队发函询问。她疑心是哪位粗心的实习生误将十多年前的名录当作指派依据，否则又怎么会指派自己为舰长。
她不认为现在是执行巡航任务的好时候。十年前她就不再担任舰长，转职法务部门，荒废的业务并非一夕能够拾起，何况还有对管理局一应事务尚在适应期的教导官。
在等待回复的时间里，菲特调出资料仔细翻阅。奈叶在教导队进修，重新修习魔导理论。随着这些年购买的物品迎来主人，曾经空荡荡的屋子逐渐有了生气。偶尔菲特会怀疑这是梦，梦醒后，亲友告诉她，奈叶不曾归来。
当听到奈叶一字一顿念着她们曾读过的诗时，她才彻底相信这不是场幻梦。但更深的忧虑找上她，她已年华不在，奈叶正值盛年。
她望着屏幕，觉得时光带给她唯一优待只有擅于隐藏情绪，现在的奈叶可看不出她在想什么。想着想着，她又有些难过。
规律的敲门声打断思绪，菲特快速收拾好情绪，说句请进。
走进来的是奈叶，教导官穿着蓝白军装。
“武装局所属战技教导队高町奈叶向您报道。”
次元舰队不知何时发来回函，[核定无误]。
“是我向老师申请的。”
看出她的疑惑，奈叶弯弯眉眼，朝她敬礼，“重新开始相处吧。菲特提督，请多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