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地府当差，修理命簿，听起来像图书管理员的活计。实际我在天界也干过几万年，犯了纪律被罚下界，还是管这档子事。

  天界五星福禄寿财喜，地府五神衰厄死穷凶，人人盼着升官发财做大神。地府五位大神之中，尤以死神地位尊贵，穿的官服都比旁人笔挺，绣线纹样繁复别致。

  我有闲工夫琢磨死神穿啥款式，掂量我什么时候找她报道，主要眼下有把大剑正架我脖颈上，冰寒刺骨，紫气蒸腾，一看便是淬了剧毒，怪唬人的反正。

  执剑人是个嗑嗨了的野鬼，叫嚣不断，要我交出她师父生死命簿，把上面走岔的弯路、弄坏的格局、没好果子吃的前世因缘一笔勾销。

  那月老牵来的红线要不要给您留着嘿？我觑着气势汹汹的剑锋。她这一剑划剌下去，我就擎等着死神大人来接我龙驭上宾，重返昆仑给王母栽种仙桃。我可不乐意。

  面对仗势欺人的玄影兵武，背对大闹地府的撒泼魔头，我回答只有俩字：“傻×”。

  好一个混世魔球，肝火旺，脾气暴，膂力大。她单手拎起我，一骨碌丢到边上。我像纸糊的老虎，软绵绵，柔弱委顿在地，只瞧那家伙像尾巴烧着了的猫，东挠西抓，手动翻遍我这司房全部馆藏文书，唯独找不见她师父响当当的名簿。

  很好，事态尽在我掌握。要不然，让你小子踢我的馆，摔我铁饭碗？我呸！

  野孩子找不到命簿，急了，喊破了音：“不可能！我师父没修成仙果，咋能跳脱轮回，不在生死簿上！”

  我说：“有啥稀罕。”

  “哪还有先例？”

  “有啊，”我说，“斗战胜佛，孙悟空。猴哥自己上门销的号。”

  女施主还想狡辩，我直接送客：“地府没这号人物，你上天界再寻，没准有门路。”

  此人果然牛脾气一根筋，抄起大剑，火速升天。

  我慢悠悠起身，哼着不成调小曲，收拾一屋的烂摊子。阎罗差人来我处，排查遭灾受损情况。我说没事，我这掌案小庙，根基没坏，房梁掉点土灰，不妨事，请回。

  送完两批客，我把文簿推开，收了障眼法阵，挖出窖藏的核心人物：野孩子亲生的大师父，雪陵月德仙君。仙君看起来没醒，正襟危坐，闭气调息。方才野魔头一顿叫嚣，说师父历劫失败，未列仙班，凡心炽盛，我还当怎个风流人物，如今细看，确也风流：乍看一副生冷肃杀面孔，不容亲近不好招惹，骨子里流露出一段情意，似有若无，酥酥麻麻，连我也不禁抖了一下。

  也怪我多事，苦泉岸边救下雪陵仙君。当时地府衙役正在网罗无名游魂，抓起来绑成一捆柴禾，拿去生火点灯，给冥府各司照明。我见此人瘦怯怯的，个头高挑，柔白面孔，在一众绿幽幽的游魂当中显得格外不合群。

  我把人叫出来，带回司房查验生平。

  果然，这倒霉蛋，命簿销毁，查不出何人所为。

  没有命簿的人，在天界是散仙，在地府是游魂，逍遥、边缘且危险。其中大多遭遇过无可挽回的劫难，以致魂魄残缺，性情乖张，难以管束。扎成柴堆一并烧去，方可净化邪祟，令其回归本源，再造新生。

  我出手要人，干预因果，是我平生一件不应该。查明人物身份，并未禀告幽冥之主地藏菩萨，是第二件不应该。方才野孩子持刀胁迫，我只须把师父交出，余下的情与恨、孽与缘，由她们自行了断，我旁边看戏，岂不痛快？我横插一嘴，掺和其中，是第三件不应该。桩桩件件，错都在我，回头上边少不得再罚我做牛做马，扔去生产队拉磨。

  我把仙君收纳进我缝的一只布袋，随身携带，准备跟地藏王提上一嘴，上报备案。临走前拍拍脑袋，做了这么久司命，我从没看过自己命数始末。此时心痒，顺手一查自己。

  嗯？不妙。刚还说猴哥，还八卦别人，怎么连我这无名小人物，也不在生死簿上？

  我连忙动身，暂离司房，路上撞见死神同志。死神大人宝相庄严，服饰华美，对面见我，点头示意。

  我说：“坏了，同志，我也是游魂。”

  死神并不惊讶：“那你咋不上天？”

  我：“您说太对啦！地府查不到我来历，得上天找。”

  死神：“羡慕你，有冒险精神。”

  我：“别闹。这前后脚的工夫，我瞧瞧那混世魔头被天人收拾成什么样。”

  死神：“看你要找地藏王，说游魂的事？”

  我：“对，什么也瞒不过大神法眼。”

  死神：“你把魔神引去天界，有急智，有巧思。你身上挂的那缕游魂，同你有些因缘；具体什么瓜葛，隔着一层看不清。你到天界不比地府，当心，收着脾气。”

  我：“谢了，我速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