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过了河,一步一步走向人间。红尘万丈,滚滚扑面而来,消泯了我真实的记忆。我变得昏沉,排队在人群中,随着队伍向前迈步。身边这些生灵,大多会使些微末的仙术道法。我收着自己的存在感,有一搭没一搭,听旁人交谈。
“谁不想上山拜师?像这次广开门户,收徒授业,机不可失。错过这回,再要等到什么时候?”
我似懂非懂,听进去几耳朵。原来我所在的这支队伍,怀着学艺的心思,想要登上仙山,通过各自的试炼,正式拜入宗门,或者惨淡落榜,打回原籍不提。
我摸不着头脑。我一介凡人,世代布衣,没有任何景仰的仙师,也没觉得有什么非学不可的法门。我感觉自己身在梦里,不知自己从何而来,为了什么而碌碌奔走。
求学之人众多,熙熙攘攘,倒没有谁不讲礼貌,挤兑仙友。据说登山路上的言行举止也会作为考察内容。我不作声,混迹其中,跟着大家步步攀登。
过了半山腰,来到一处平缓的观景台,八个方向共设置了五扇门,门扉闪烁着同样的光芒,温柔波动着,像白蝶贝壳内里的虹彩。众人按自己的选择,随机走入其中一扇门,大多数人选择了中间的三扇,边上的两道门较窄,样子不如其他三扇宏伟。我看着大家各自走散,反而没了继续探索的兴致,默默转身,决定原路下山。
从山崖向下眺望,一面大湖泛起微光。我看得出神,一时间不知自己该去哪里,下到湖畔还是上到山巅。我的目光带着身体前倾,倘若脚底打滑,说不定就此纵身跃下,栽向碧色的湖水。
我的身势被牵住了,旋着力道,向后撤回崖壁。我抬眼见到白色的衣袍,护我的人有一双狭长幽深的眼睛。
“师父。”不知为何,我叫出了声。
白衣仙人见我安稳立住,收了广袖扬起的风势,轻轻颔首,像是告别又像问候。我预感到即将到来的别离,连忙扯住那副衣袖。层叠的织物在我手心柔软地浮出温度。
“师父。”我又叫一声,“我错得离谱,我不该,您别走。”
我生生世世的师父,曾在我掌心断送了性命,从高空坠落,沉入湖底,化作一朵微小的水花。犹是如此,我仍不甘心,上到天宫下到地府,我找不到师父的残魂。我遭到天条严厉处置,王母拾回我破碎的灵识,养在玉山桃树根系。我化生后,很自然编撰起故事,随口说谎,仿佛出自我的天性。我无师自通,自会修理三界命簿,王母举荐我做了司命,我性情顽劣,经常涂改命簿,重写剧情,干涉因果。天庭不容我再三造次,终于将我贬至地府,同漂亮的死神大人欢乐作伴。我命格不在生死簿上,只因生死簿由我恣意涂写。我是不受管教的叛逆狂徒,能让我生出敬爱之心的,除了王母,唯有面前这一位白衣仙了。
我的师父应了我的恳求,没有抽身而走。可我忽然意识到,四海虽大,我和师父无处落脚。三界不再有一方天地,能够寄寓我们两个,让我们过上凡人、神仙甚至妖魔鬼怪的生活。“师父,”我说,“我们好像没地方去了。”
我的失落化作无形的沉重,牵动着师父的袍袖。日光盛大,雪陵君扬手为我遮蔽了刺眼的太阳直射。人间实在火热,我几乎透不过气,望向脚下湖水,想起梦里见过的月影。
我起心动念,隔着衣物抓紧了师父,浑然不顾身份和礼数。
我的眉心绽放一团冰凉的火,背后碎开巨大的光芒,像透明的手臂,环绕着我与师父。
我乘着风势,舒展光波流动的羽翼。我的身体悬浮在空中,我的手紧握着师父的手,然后我们飞旋着,离开了太阳照耀的国度。
月亮是一颗微暗的水球,我在地府生活够久,适应了清幽的外境。雪陵君喜好干净,对我选择的居处并不挑剔。我潜入月海,捕捉香气特殊的水母,悬挂在桂树梢头,照亮师父摊在膝头阅读的文章。“小一,”师父叫我近前,“别晃。”
这是在说,我四处走动,晃来晃去,会挡住水母投下的光。
我笑嘻嘻扮个鬼脸,准备留师父一人在此,我去找月兔玩耍。师父亮出手掌心,圆圆的木盒里盛放着点心,清腴五瓣花形。我接过来尝一口,甜里透着淡淡的苦,余味温香,雪一般融化。我坐下来,倚在树脚,不知不觉睡着了。师父的袍袖覆在我肩头,映着斑驳的树影,像鹣鸟铺开的羽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