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氧在高三的时候,准确的说是高二那年的暑假,到了千里之外的城市参加美术艺考集训。在当年,甚至是现如今,艺考之路已经不再仅仅是成绩不好或者真心喜爱艺术的人所选择的道路,有更多像黎氧这样的人也加入其中。他们这一类人成绩中上,考上最好的那几所大学确实有些困难,但是读个普通一本又好像不太甘心,可谓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但是,只需要借助艺考,他们就能够跻身最好的那几所大学了。虽然这类人饱受来自“真正”需要艺考的人的腹诽,认为他们抢占资源,甚至被讽为卑鄙小人,但不可否认的是这确实为一种可行手段。所以,每年夏天,这些人会离开他们正准备开始高三冲刺的同学去参加集训。他们之中零基础的人还不少,黎氧也是其中一个——她上一次画画大概还是小学上美术课的时候,仅限于用水彩笔和油画棒画小房子和小花什么的。所以,当她在画室里第一次看见画室里的同学十分完善的素描、速写和色彩习作时,她感到可怕的心理压力。这些人中不乏有从小学习画画的人,而大家参加考试的时间可都是一样的,考官才不管你学了多久呢。这个世界从不看过程,只看结果。
但是,黎氧在这之前已经下定了决心。她慎重考量了选择艺考之路的可行性。虽然她在学校里名列前茅,可学校本身只是普高,并不是省重点。诸如“五校联考”“七校联考”之类的联考活动,命题和参加考试的成员都是省内最好的高中,颇有精英圈子内互相切磋学习之意。这种活动黎氧的学校从未参与过。不过老师们知道像黎氧这样的人是好苗子,是不逊色重点高中精英的潜力股,于是也将那些联考试卷给黎氧做,并且给她讲解,让她有更进一步提升成绩的可能。黎氧做了那些卷子,起初确实是有些挫败感,毕竟她在高中里拿第一拿得手软,但在这些卷子面前表现平平。这样下去,很难说能否考上那些最有名的大学。但是,黎氧就是想读那些大学。
黎氧不甘心,老师也知道她并非池中物,就提议她考虑艺考。于是,黎氧花了很大功夫劝动父母,向他们解释“学美术并不意味着以后一定要当艺术家”,并且搬出先前就有零基础参加集训的人最后上了很好的大学的例子,而且并非孤例,黎氧表示自己也能做到。况且,黎氧的目标从来就不是非美术学院不上,不必把自己跟那些为了考上心仪的美术学院而复读好多年的人相提并论。人各有志,选择这条道路说到底只是一种手段。此情此景,不由得让黎氧联想到中考结束后自己劝父母允许自己放弃重点的情形。那时候,她的决定主要是因为曲野筱。而如今,她的决定主要是因为自己的前途。
黎氧逻辑严密,条理清晰,再加上言辞恳切,终于在那一年夏天,她离开了生活了十七年的家乡,也离开了曲野筱。她言之凿凿,差点连自己也给完全说服了。她心里其实也有着担忧,她这是在把自己的前途拿出去赌。当然黎氧心里清楚,此举亦有逼迫自己远离曲野筱的意思。为什么要主动远离心爱的人,只是因为心爱的人心里装着别人。因为曲野筱告诉她,“我谈恋爱了。”那时节是高二下学期,曲野筱支支吾吾,一副欠了她钱的样子,纠结又愧疚。
“对方是谁?我们学校的吗?”
曲野筱的脸色更不好了,刚刚像是欠了黎氧一千,这时候像是欠了黎氧一万了。
“是……我先前跟你讲过的那个人……”她的声音越来越小。
如今,黎氧已经忘记那天的对话是如何结束的。反正在那之后,她觉得心如槁木,势大力沉的悲伤压得她喘不过气,光是想一想那件事就觉得痛苦难忍。你明明被那个人欺骗,你自己也知道自己被那个人欺骗,你明明说自己是“曾经喜欢她”,陪在你身边的明明是我,真心爱护你的人也是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曲野筱,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在这悲伤之中,崭新的愤恨也悄然诞生了。黎氧只想离开,而刚好艺考之路出现在她面前,这样又多了一个选择的理由,她也走得愈发义无反顾。
那大半年黎氧过得很辛苦,睡眠不足和腰酸背痛是常态。身体上的疲惫倒也罢了,更可怕的是精神方面的压力。黎氧住的宿舍是个八人间,全画室画得最好的那一小撮人中,这间宿舍占两个。其中一个女生叫老周,另一个女生叫老余。她们二人毫无疑问是冲着三大美院(清华大学美术学院、中央美术学院、中国美术学院)去的,早已是训练数年的老手,和一开始连直线都画不好的黎氧可谓是云泥之别;尽管如此,她俩努力的程度也令人胆颤心惊,明明已经这样优秀,却还在每次下课的时候拖住老师为她们改画、讲画,缩减自己(和老师)吃饭睡觉的时间。还有五个室友来自同一所艺术高中,那五个人画画水平参差不齐,但是聒噪程度却相差无几,喜欢外放媒体设备和跟自己的男人煲电话粥,而且都是老烟枪,宿舍地上时不时有烟头,劝也劝不动。黎氧不喜欢那五个人,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都对艺术高中有着一些刻板印象和偏见,大学之后见的人多了偏见才消除。所以,尽管黎氧对老周和老余感到一些压力,但总的来说还是愿意跟她们待在一起。宿舍促狭,烟味熏人,两个心系自己前途的种子选手亦是不堪其扰,和黎氧一样心烦意乱,她俩甚至有时候还吵架——两个人吵,跟那五个人也吵,有时候甚至要扯上黎氧。为得一份清净,两人决定搬出去租房,并邀请黎氧一起。黎氧答应了,她添油加醋地向父母叙述五杆老烟枪多么的品行恶劣,多么的影响人,遂说服了自己的父母。
于是她和老周、老余三人便选择了画室附近一栋居民楼,合租了几十平米的房子。屋内设施陈旧,家具看起来都有十多年的历史,但是住人还是没问题的,此外大家也不是来度假的,不可能计较那么多。一开始,这三人的日子过得相安无事,因为大家都很忙碌,连滋生矛盾的空都没有。后来,发生了一件黎氧意想不到的事情。就算是如今回想起来也十分尴尬,某一天她不合时宜地开门进屋,发现老周和老余在客厅沙发上搂在一起,正“颠鸾倒凤不知天地为何物”。时间恐怖地凝固了,可怕的沉默弥漫在三人之间,黎氧倒吸了口凉气,又呼出来,含混不清地说了句“不好意思”,才挪动着僵硬的双腿转过身去,踉踉跄跄关上了门,一边心脏狂跳,一边飞速地奔下楼梯。
晴天霹雳。那方面的事情,黎氧只看过点电影,没有任何实操经验(当然不会有!)。那还是自己的两个室友。什么时候的事啊?平日里也没见她们关系多好啊?而且老周,不是都说她跟画室的一个男老师暧昧吗?怎么就……黎氧想不明白,也不愿意想了。只要想起那两个人,浮现在脑海里的便是两具纠缠在一起的年轻的身体。她脑子乱乱的,做贼一样溜走了,好不容易得来的假期里,她竟然晃悠进了画室呆坐着,闻着颜料的臭气和铅灰味,直到深夜画室锁门,她才慢吞吞地离开,带着一颗仍然混沌一片的脑子回了住处。她感到羞耻,惊讶,以及难以言喻的兴奋和痛楚。究竟为什么会有后两种感情,黎氧心知肚明。曲野筱,你也会跟你的女朋友这样做吗?你也会情难自已吗?那样的你是什么样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