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氧拖拖拉拉回到住处的时候，老周和老余似乎等候多时，她俩端坐客厅内，一个人鼻子不停出气一个人嘴巴不停叹气，宛若哼哈二将，但却没有二将的威武，只有窘迫。平日里她们是这画室里最得意的人物，接受着所有人——包括黎氧的敬佩和羡慕，此时却都显出局促的样子。她们原本等着黎氧提问，但黎氧什么也没问。于是，她们自己吞吞吐吐的开始叙述，黎氧时不时问两句，这才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这两人在来到这画室之前并不认识彼此，来到画室之后才相识。一开始两人其实性格不合，但因为彼此是旗鼓相当的竞争者，在平日里较劲儿的同时渐渐滋生惺惺相惜之意，加上离开了五杆老烟枪之后心平气和许多，也不吵架了，然后就悄悄在一起了。在一起了，就……做这些……是吗？是啊，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但当年的黎氧还很纯情，对于谈恋爱后的想法仅限于牵手，就连接吻都不太好意思妄想，所以一时难以痛快地接受这种尺度。老周和老余请求黎氧不要把事情说出去，并等待着黎氧的态度。黎氧明白她们在担心什么，她能不明白吗，她太明白了。正因为实在是太明白，她不由自主地想起自己的心上人，更觉得苦涩难忍。二人看她的表情以为不妙，正都不敢说话，最后还是黎氧开口：“我不会说出去的。”这才露出安心的神情。黎氧甚至考虑过要不要告诉这两个室友自己也有喜欢的女生，但她没有说出口。

于是，黎氧就这样忽然跟一对情侣住在一块儿了。在知道了老周和老余那层关系之后，黎氧怀着复杂的心情偷偷观察她们。在画室里的时候，黎氧看见她们经常一起吃饭，但连手都不牵着，看起来就是普通的同学，并没有什么不妥。一旦回到住处，她们明显亲密起来，时常一起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一个人枕着另一个人的肩膀耳鬓厮磨。此外，她们会习惯性地触摸对方的身体，比如其中一个人在厨房烧开水的时候，另一个将手搭在对方腰上，或者拨弄对方的头发。租的房子是两室一厅，自然是黎氧睡次卧，她俩睡主卧。她们都在时，时常把主卧的门关上，黎氧觉得这样也好，她们方便，自己也方便。主卧的门被关上的时候，黎氧手上做着自己的事情，耳朵却不由自主地去听那里面的动静，似乎期待听到什么，又似乎期待什么也听不到。黎氧意外的发现，自己似乎在这段时间才有了真正意义上的阴暗心思。她羡慕老周和老余，羡慕她们能和自己中意的人在一起，羡慕她们彼此都是旗鼓相当的强者，羡慕她们能够在这艰难的岁月里互相扶持、一起进步，羡慕她们暗自许下的承诺，要考上同一所大学。黎氧羡慕到了自己会觉得难受的地步，这时候，用“嫉妒”一词描述这种感情更加合适。所以，每当她想起曲野筱，只觉得芒刺在背。

当然，也可以选择回到原来的宿舍跟那五个人在一起，她们都是钢铁直女，断不会有震撼到黎氧的那种场景出现。但黎氧还是受不了外放的媒体设备和烟味，于是终究没有搬回去。

于是，为了避嫌，或者说为了避免自己阴暗的情绪继续滋生，黎氧愿意自己一个人在休息的时候坐地铁在城市里漫游。现在回想起来，黎氧其实干了不少危险的事情。她在晚上九十点钟的时候一个人在城里的拆迁区游荡，一个人去看夜场电影，一个人到陌生街区的咖啡店喝咖啡。高三以前的黎氧是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的，恐怕现在的黎氧也不太会这么做，但集训那段时间她毫无顾忌地这么去做了。

她时不时会想起她千里之外的故乡，想起父母，当然也想起曲野筱。她不止一次想给曲野筱发消息打电话，告诉她自己现在多么难熬，但是黎氧没有这么做，始终对曲野筱保持云淡风轻的态度，给她的动态点点赞，有时收到她的消息不痛不痒地回复几句。黎氧会向父母倾诉，会向自己其他的朋友倾诉，也会自己憋着，但不管怎样，她从来不主动向曲野筱提及自己的痛苦，想到曲野筱的时候，总是想着想着就想不下去了。黎氧固执地认为是曲野筱自己把她们之间的距离拉开了，她也固执地认为，自己要过得很好，这样曲野筱就会后悔了。现在，回想起当初的抉择，黎氧并不后悔。当时如果还要坚持陪在曲野筱身边而不去参加艺考集训，肯定也上不了这样的大学，而且感情上还会颗粒无收。那样，除了显得自己可怜以外，别无他用。曲野筱恐怕也不会同情那样的她。如今的自己，也不会同情那样的她。彼时黎氧才十六七岁，可能还不够透彻地理解“无论如何都不要作践自己”的道理；尽管如此，她还是做出了这样的选择。想起这一点，黎氧感到一些欣慰。

十二月，正是隆冬季节，考完美术联考之后，黎氧从考点里慢慢走出来。冬天天黑得早，黎氧结束最后一场考试的时候，望着从考点里涌出的背着画具的学生（她看不清他们的脸），以及昏黑的天幕，感到身心俱疲。“这便是青春的模样。”她想道。这只是开始，在之后黎氧还需要去全国各地参加几次校考。在几座城市之间飞来飞去，这就是那个冬天。那个冬天很冷，南方诸省纷纷下大雪，又湿又冷，出门就会被大片的雪花打到人懵个小会儿，地面上亦是结了非常明显的霜冻。这与黎氧初中时见过的美丽的、欢乐的雪完全不同了。有一次，黎氧去考点踩点的时候，忽然滑倒在地上，把裤子撕出一条大口子。那天她没有背着画具没有提着颜料盒，就背了个挎包，按理说也不存在身形笨重、行动不便的情况，但是人说摔就摔了，裤子说破就破了，但黎氧没觉得怎么样，甚至都不难过。摔得重吗？也还好吧。反正只是在膝盖这一块破了，而且裂开之后露出的是裤子的第二层料子，冬天穿的厚裤子嘛，都是有两层料子的。她毫无感觉地想着，继续穿着那条破裤子回去了。回到住处才发现膝盖已经淤青了大片，还有血迹。这时候黎氧才慢悠悠地反应过来，似乎得处理一下伤口。她还没有所动作，反倒是一旁的老余瞧见了，吓了一跳，对黎氧道：“发什么呆？快去洗！别感染了！”说完便赶来扶着黎氧去清洗伤口。

她跋山涉水，一个人走过了很多很多的路。她像提线木偶一样麻木地坐飞机、考试，木偶是她自己，提线的也是她自己。有一次，她在某个省会有两场考试。第一场考试遇见了老周和老余，两个人笑着对她打招呼，她不知道为什么觉得不好意思，早早走开了。考场里有很多外省的女孩子，一个比一个水灵漂亮，黎氧都忍不住多看几眼。考试的时候旁边的女孩子问她借橡皮，讲的是女孩子那儿的方言，黎氧却鬼使神差地听懂了，并把橡皮借给了她。第一场考试结束后，就算裤子破了也要去考场踩点的黎氧，忽然不想考了。说不考就不考，黎氧把笨重的行李放在宾馆房间，轻装上阵去了市中心逛街，在那儿大吃大喝，还买了一双鞋。她根本没让店员给她鞋盒，而是直接就把脚上穿的旧鞋子扔掉，当场换上新鞋穿走了。她总算清醒过来，挣扎着扯断了丝线。

三月，黎氧回到高中的时候，没过几天就参加了月考。她的分数很差，和先前的年级第一毫不相称。看着那惨不忍睹的成绩，父母急得冒火，黎氧当然也急，毕竟她的同学们都复习了很久了。但是黎氧却笑了出来。这就和当时从零基础开始学画画一样，一样绝望地奔赴难以忍受的苦战。曲野筱没有来找她，她也没有去找曲野筱。都这个时节了，大家都非常忙，可以理解。黎氧自己哄着自己，过滤掉心中的失落，更是想到曲野筱可能真的毫不在乎自己，自己对于曲野筱来说可有可无，心里滚动着残酷的情绪。她正因为在乎她，所以心才会痛。她爱她，但却不愿再爱她；可是爱这件事，从不是理性和逻辑说了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