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後……
「……鍊金科的教室應該是在這邊吧?」
因為佐伊提過她今天有事,可能會晚到,所以芙洛娜就偷偷決定,要跑過來接她。
「如果佐伊願意,這就是我們第一次一起在食堂用餐了呢!而且這樣感覺就像是同一個班級裡一起上下課的同學一樣……」
想著那副情景,她就忍不住輕笑出聲,聲音裡都帶上了幾分可愛的傻氣。
──但事與願違,芙洛娜去了幾個地方都沒有看到佐伊。
「難道佐伊已經離開了嗎?」
「──」
不過,就在芙洛娜路過某間教室的時候,隱約從虛掩的門扉裡面聽到了熟悉的聲音。
「是佐伊!」
芙洛娜立即靠了過去,透過門縫,她看到佐伊與兩個男學生一起站在講臺旁邊。
「開什麼玩笑──再怎麼愚弄人也要有個限度!」
突然,其中一個身材高大壯碩的男學生激動語氣地對佐伊大吼道:
「妳明知道安德列當時是用什麼心情發出請求,居然還說『我沒什麼能教你的』,肆意踐踏他人的自尊很有趣是吧?妳這自私自利的傢夥!!」
這時的男生已經憤怒到臉色脹紅,死死握住了雙拳。
「為什麼偏偏是妳這種眼裡只有金錢的人得到了首席之位……」
「同樣都是平民出身,安德列在不斷精進自己的時候,妳在做什麼!他在無私地帶領大家一起進步的時候,妳又做了什麼!!!」
他咬牙切齒地瞪著佐伊。
「明明已經得到豐厚的獎學金,結果妳居然把時間都花在搗鼓那些沒用的東西上面,妳這樣對得起教授、學院長與破格授予妳爵位的皇帝陛下嗎──」
「像妳這樣的傢夥根本沒有資格擔任首席!!!!!」
「……」
不知為何,面對如此尖銳的指責,佐伊仍是沉默地佇立在原地,不曾出聲反駁。
就像是……習以為常了一樣……
「……說夠了嗎?」
到最後,她也只是平靜地說出一句:
「那我就先告辭了。」
然而,佐伊準備離開的舉動反而徹底激怒了男生。
「妳!妳少瞧不起人了──」
佐伊剛要往旁邊走,男生就用右手一把抓住她的衣領,硬生生把佐伊整個人提了起來。
「我受夠妳這目中無人的傢夥了!」
他猛然轉過身,順勢將只能踮起腳尖勉強保持住平衡的佐伊大力地甩到了教室旁門口旁的牆邊處,隨後快速蹲下身,雙掌碰到的地面頓時亮起環狀的法陣。
下一秒,由大地瑪那匯集而成的瘦削人影自鍊成陣大放的光芒中出現,以極快的速度衝向了搖搖晃晃的佐伊。
「喂!亞爾曼……」
「佐伊──」
驚覺事態嚴重的另一個學生剛想拉住名為亞爾曼的高大男生,結果就看到芙洛娜推開門,衝到佐伊面前,用纖瘦的身體擋住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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佐伊一瞬縮小的瞳孔,倒映出的是緊緊抱住自己、把毫無防備的後背暴露在魔偶攻擊範圍的粉髮少女。
多了一個人,原本魔偶僅僅是帶著嚇唬意味的教訓動作就會變得格外危險,這一點她再清楚不過了。
「什──」
亞爾曼明顯被嚇了一跳,可即使他反應過來──也已經來不及取消魔偶的動作了。
在這幾秒不到的片刻,如果是別的鍊金科學生,或許就只能眼睜睜看著保護自己的芙洛娜受傷。
但是,在此的是鍊金科的首席鍊金術師──佐伊·霍恩海姆。
佐伊右手一伸,隨著手套上的紋章發出亮光,深黑魔偶揮出的鋒利指爪便被另一具自鍊成陣裡疾襲而出的淺棕魔偶用手臂格擋住了。
「──」
明明同樣都是成年人類一般體型的簡易魔偶素體,可是淺棕魔偶連後退一步都沒有就輕易地擋下了衝擊,讓亞爾曼不禁露出了震驚的表情。
沒等他回過神,淺棕魔偶就架開深黑魔偶的手,並抓住了它的肩膀,往前一步用左手蠻橫地拽下了深黑魔偶的右前臂。
下一秒,淺棕魔偶推開了失去一截手臂的深黑魔偶,然後趁它站不穩的時候,用腳尖踢碎了它右腿的膝關節,這場面看得亞爾曼不自覺地張大了下巴。
「怎麼……可能……」
雖然佐伊是鍊金科的首席,亞爾曼則排行第三,但鍊金科的位階是根據學生在物質鍊成、生體鍊成以及魔偶鍊成這三大面來進行綜合評測。
「……明明連課程跟比賽都沒參加過……」
作為蟬聯兩屆魔偶擂臺賽冠軍的人,亞爾曼看得出來,佐伊對於淺棕魔偶的操控並不是很熟練,戰鬥的動作也很粗糙。
可是,這不就代表──
深黑魔偶倒地許久之後,亞爾曼才從喉嚨擠出了格外乾澀的聲音。
「……不過看了幾眼,就把我的高速鍊成給……」
明明只是個專精研究的人,怎麼可能做的比他還要快?又比他還好?
如果眼前發生的一切是真實的,那他一直以來付出的心血和刻苦的訓練──又算是什麼?
平時,亞爾曼總是安慰次席安德列不要去在意。
直到現在瞬間,他才真正理解了安德列的心情──那種打從心底引以為傲的自信被人徹底粉碎的,絕望。
「…………」
佐伊眼中積蓄的怒意原本將要爆發,卻在接觸到亞爾曼飽受打擊的失意表情與男同學驚疑不定的臉孔後飛快冷卻下來,轉變為了不知所措。
她鬆開扶著芙洛娜的左手,走到亞爾曼的面前,嘴唇開合了數次,卻怎麼也組織不出語言。
突然,一隻小手伸過來,用體溫覆住了佐伊僵硬的右手。
「──」
佐伊愣了一下,終於是說出了話。
「……你想要先發制人,所以用最短的時間進行鍊成,但以你的程度,這樣做出來的魔偶一定會不如以往的高完成度。」
「結果很明顯,你的魔偶就是因為關節做得不夠結實,才會被扯斷手臂與踢碎膝蓋,導致了你的敗北。」
她牽住芙洛娜的手緊了緊,最後開口道:
「你該慶幸自己還沒傷到人──不然這件事絕對不會就這樣結束。」
說完,佐伊頭也不回地轉過身,帶著芙洛娜直接離開了現場,留下亞爾曼猶自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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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回到實驗室,佐伊就像是用盡所有力氣一般,整個後背癱靠到了牆上。
「佐伊……」
芙洛娜有些擔心,但佐伊卻在這時收回了相牽的手。
「……對不起,沒有問過妳的意見就擅自說出那樣的話……」
距離被無聲地拉開,手中空落落的感覺令芙洛娜一時半會無法適應。
「沒關係的……比起那個,明明佐伊妳才是受害者,為什麼──」
「不,我不是受害者,他們說的……也不完全錯。」
似乎是整理好了狀態,佐伊深吸一口氣後,重新站起身來,變回平時沉著冷靜的模樣。
「佐伊……」
「……這是我選擇的路,自然也做好了相應的心理準備。」
雖然芙洛娜聽得出來佐伊話裡的認真,但她同時也湧上了一股說不清的感覺。
「作為次席,安德列雖然固執又古板了些,但是他真的是將所有時間心力都傾注在鍊金術上。」
「而且安德列也不吝嗇於分享經驗和知識。」
藍髮的少女垂著眼眸,看不出情緒。
「他總是平等地幫助每一個有需要的學生,正因為他的努力、他的付出都被大家看在眼裡,才會得到鍊金科所有學生的支持。」
芙洛娜很清楚,佐伊說的這些話絕非是某種另有所求的假意吹捧,而是真心實意的認同。
甚至,裡面還摻雜了那麼一點的……羡慕。
「相較之下,我就如同亞爾曼所言,是個完全失格的首席呢。」
「不對──」
芙洛娜上前幾步,伸出雙手輕柔且堅定地捧住了佐伊的臉頰。
「如果佐伊真的是他們說的那種人,就不會露出剛才那種表情了。」
「!!!」
佐伊愣愣地抬起頭,眼中撞見的就是芙洛娜份外溫柔的目光。
「鍊金科的學生只是不瞭解佐伊而已,只要經過長時間的相處,就一定會明白妳的溫柔,不管之前發生了什麼,現在都還能改變──」
「我……做不到。」
霎時間,佐伊原先沒有起伏的表情變得無比動搖。
「因為我無法告訴他們,我到底是怎麼鍊成『奧利哈鋼』的。」
「奧利哈鋼……」
芙洛娜記得,佐伊之所以能獲得如此多的殊榮,全都歸功於她對奧利哈鋼的研究。
『奧利哈鋼』是一種同時具備極佳的能量傳導特性與卓越魔法抗性的超珍稀金屬,這般強悍的特性讓它成為了每位工匠夢寐以求的至高鍛造材料。
由於奧利哈鋼的罕見性,各國都很積極地在推動研究,希望能透過人工鍊成製造出更多的奧利哈鋼。
──可經過了那麼多年,卻沒有一個鍊金術師能取得任何實質的成果。
因此,哪怕佐伊不過是成功鍊成出一小片的奧利哈鋼,這份事蹟也立即轟動了整個賽爾尼亞斯。
之前的頒獎典禮也是在皇帝的授意下舉辦,並且皇帝還親臨現場,當場賜予了佐伊爵位,可謂是至高無上的榮耀。
「……物質鍊成的鍊金術本身是基於 『理解、分解、再構築』這三項法則才得以實現。」
佐伊艱難地解釋道。
「普遍來說,不論是哪一個鍊金術士,都要經過無數的實驗流程與實際演練,才能完整了解目標要用什麼物質去轉換、要用多少物質去合成。」
「沒有徹底的『理解』,即使完成了『分解』,也無法實現『再構築』。也就是說,沒有瞭解到足夠的程度,根本無法進行『鍊成』……」
說到這裡的時候,佐伊緊緊抓住了自己的手臂,呼吸也變得凌亂,看起來難受極了。
「然而……我只要去觀看、去觸摸,我就能理解,並掌控要如何鍊成那個物質的『感覺』。」
「!!!!!」
聽到這裡,芙洛娜才明白,為何那時的亞爾曼會如此灰心喪志。
「沒錯,我僅僅是觸摸課堂上展示出來的、只有一塊硬幣大小的『奧利哈鋼』殘片,就完成了其他人嘔心瀝血都無法達成的研究。」
「正因如此──我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
佐伊偏過頭,眼神一瞬黯淡了下去。
「說出來,就是對那些鍊金科學生的全盤否定。」
這一刻的佐伊,有種說不出的脆弱。
「很矛盾吧,堂堂王立帝國學院的首席物質鍊金術師,竟然是憑藉『感覺』這種曖昧不明的東西在鍊成……」
“怎麼會……”
芙洛娜不禁回想起了,不久前佐伊被指責的場面。
難道佐伊一直以來都是這樣度過的嗎?
由於不知道該怎麼去說明自己的不同,即使被他人誤解,佐伊能做的──也只是保持緘默。
……或許正是因為她深知被否定的痛苦,才不願意去否定他人的努力吧。
“怎麼辦?”
作為佐伊的『學姐』,我現在該對她說什麼呢?
『打起精神來,這就是佐伊的才能,根本沒必要去遷就他人,作為鍊金科的首席,妳只要繼續專心在研究上就好了──』
“不對……”
『原本要取得所有人的認可就是不容易的,與其一個個去理會那些人,倒不如把時間花在那些理解、珍惜妳的人上面──』
“不對!”
芙洛娜著急地思索著。
“我到底怎麼做……才能真正的幫到佐伊?”
這時候,兩人相處的點點滴滴在芙洛娜腦中接連閃過,畫面最終定格在佐伊溫柔至極的臉龐上。
『自己一個人無法負荷的話,不管幾次我都會幫妳的──』
一個人……嗎……
芙洛娜若有所思地歛起真紅的瞳,鬆開了雙手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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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佐伊已經發覺到,芙洛娜放在自己臉上的手正在緩緩滑落。
「…………」
這時的她沒有採取任何行動,反而是閉起眼睛,做好了芙洛娜會離開的心理準備。
可沒想到,芙洛娜在下一秒──轉為握住了佐伊的雙手。
「即使佐伊再怎麼認可他們的努力,也不能這樣貶低自己……」
柔嫩的指腹輕輕勾住微涼的掌心,溫熱的感觸將芙洛娜此時的心情毫無保留地傳達給了佐伊。
「──而且,說這種話會讓那些珍惜妳、喜歡妳的人傷心喔。」
藍髮的少女倏然睜大了眼,早已化為一攤死水的紫眸於轉瞬間流閃起了粼粼的波光。
可能是兩人此刻的距離過於親密。
也許是感受到低語裡蘊藏的心疼。
那句話最後鬼使神差地脫口而出。
「『那些人』裡面,包括了學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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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衝擊來的太突然,芙洛娜不禁愣在了原地。
“佐伊說的……會是我想的意思嗎?”
──她是想得到什麼樣的回答?
「我……」
芙洛娜很猶豫。
「對不起,一開始明明是說好要當朋友的……」
可沒想到,佐伊居然在這時候反握住了她的手。
「但是,我在之後漸漸喜歡上了學姐。」
佐伊的表情格外真切,像是拚上了一切。
「所以,我想說的是,學姐,我喜歡妳──喜歡到想成為妳的戀人!」
但芙洛娜注意到了,佐伊的力道其實並不大,只是虛握著手腕而已,只要她想,絕對可以輕易掙脫。
而且,因為芙洛娜遲遲不肯回答,佐伊的目光開始閃爍了起來。
換成其他人可能已經想逃避了吧,但她的視線不但沒有絲毫偏移,反而更加堅定。
所以佐伊抓著芙洛娜並不是想強迫她回應,而是在用行動表達,無論得到什麼樣的回覆──自己都不會逃避。
“佐伊──”
其實,親耳聽見佐伊告白的當下,芙洛娜的胸口湧出了滿溢的喜悅。
同時……卻也湧上了彷彿要將一切強行覆蓋掉的巨大痛楚。
“又……來了……”
明明身體檢查不出任何異狀,這份痛苦卻總是在她無防備的時候自顧自地出現。
對於這個陰魂不散的詭異症狀,芙洛娜也隱約摸出了一些規律。
似乎她越是幸福──這份痛處就越是猛烈。
就像是……某種『警告』。
“但是……”
如果芙洛娜在這裡退卻了,兩·人·至·今·為·止·共·處·的·關·係·也·就·此·結·束·吧。
“……我不要……”
想到這邊,芙洛娜緊緊地回握住了佐伊的手。
「我也……喜歡佐伊。」
她強忍著劇烈的疼痛,不想讓佐伊發現異常。
「這次不是朋友的意思了,請成為我的戀人吧。」
「──」
佐伊雙唇微啟,正要說些什麼,眼角卻忽然滑落了一顆晶瑩的淚珠。
「等等,這是……」
佐伊剛摘下單片眼鏡,結果眼淚不住地流了下來。
「淚水……一時停不下來……」
「佐伊……」
聽見芙洛娜關心的聲音,佐伊輕輕地搖了搖頭。
「我沒事……只是想到我與學姐成為了戀人,就覺得好開心……」
佐伊如釋重負地,對芙洛娜揚起了燦爛的笑容。
午後日光正濃,暖色調的明光穿過玻璃,為藍髮少女的笑顏打上鮮明的色彩,並且點亮了淺紫眼瞳中所含的清澄淚光。
──此刻的佐伊總有種不真實的易碎感。
芙洛娜被這樣的她徹底擄獲了心神。
一如被盛綻的花朵吸引住的翩蝶,她情不自禁地一點一點靠近過去,眼中透出了無聲的詢問。
體會到目光裡的熱度,佐伊紅著臉頰,迎合了上去。
緋紅的眸與淡紫的瞳相互輝映,兩人緩慢閉上眼睛,彼此的唇在十指相扣的頃刻,輕吻在了一起。
──在那一刻,芙洛娜接收到的幸福,無疑是遠遠大於了苦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