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平稳落地,出了机场就感觉到料峭的春寒。
已经是夜晚了。
即使到了暮春初夏,这里依旧还很冷,雪完全融化了,路两旁的草坪还是枯黄的,只是零星有一点绿意。
我和陈穗被冻得直跺脚,柳雨一副平常的样子。
她不是南方人吗?怎么比我们两个北方人还抗冻?
“车还有多久到?”
刚叫了网约车,陈穗就咬着牙向我发问。
“十分钟,真是委屈陈大小姐了。”
柳雨贴在她身后,一副笑盈盈的样子,就好像前不久她在咖啡厅里看我的眼神是一种错觉。
手机收到挺多消息,都是柏姐发来的,我干脆直接打了个电话过去,响了一下就接通了。
“小雪,你在哪儿呢?怎么还没回来?”
“出来办点事,晚饭就不用等我了。”
“你在哪儿?”
我看了看旁边,街道灯火通明,只有夜色浓浓。
“马上到你家门口。”
“什么?”
“我要和柏姐的家人谈谈,现在已经在去柏姐家的路上了。”
“怎么不早点儿和我说?”
电话里的她停了一会儿才继续说,她的语气从焦急转为平缓,我听到那边传来油炸什么东西的声音,她应该正在做晚饭。
“临时决定,没有来得及说。”
“穿的衣服不够吧?那边应该还很冷。”
“没事儿,零上呢。”
零上五度也是零上。
柏姐并不想见到她的继母,若溪也不想见到她的母亲。
如果和柏姐说的话,她一定也会跟着来,那样就一定还会带上若溪,不会让她一个人呆在公寓。
这边要强行把人留下的话,就无所谓我们谈不谈得拢了。
把高一的女孩当成筹码,搞得我们像是劫持了人质的恐怖分子一样。
挂了电话,车很快就来了,前后落座,城市的灯火在车窗上向后飞驰。
一路猛踩油门,北方的司机果然够豪爽。
到了目的地,这里不是小区,而是一栋三层的小洋楼,外面一圈不高的围墙,里面灯火通明。
大门敞开着,里面停着一辆黑色的轿车,即使我并不懂车也能看得出来它的昂贵。
看来不是柏姐,而是柏大小姐。
陈大小姐不愧是陈大小姐,她丝毫没有惧色地领着我们进去,按响了门铃。
“若溪?是若溪回来了吗?”
门旁边的像是电话座机的东西传出焦急的女声,随后“喀哒”一声,门就开了。
入眼是客厅,装修并不奢华,一切都井然有序。里面的楼梯上传来很快的脚步声,不出十秒钟,一位看上去很温婉的美丽的女性出现在我们面前。
“你们是?”
她有些疑惑,看向我们的眼睛底下有明显的淤青,那显然是没有休息好而产生的眼袋。
“阿姨您好,我们是柏同学的同学。”
陈穗率先对话,她露出真诚的笑,丝毫不避退对方打量的目光。
“快先进来,外面冷。”
若溪的母亲没有多问,先侧开身子让我们进去,然后从玄关的柜子里捡出三双拖鞋来,关上了门。
在她的邀请下落座,成了我们三个面对她一个人的情况,即使如此,她只是坐在那里就给人一种温和的压迫感,和江云女士那明晃晃的压迫大不相同。
“你们是墨尘的同学吧。”
“是的,阿姨。”
“然后若溪现在和墨尘在一起?”
两句都是很确定的语气,根本不掺杂疑问。
“……就是这样。”
强如陈大小姐也只能附和她的话,她很优雅地给我们三个人倒了茶水,琥珀色的液体充盈在小小的茶杯里。
“一路从南方赶到这里,辛苦你们了,还没吃饭吧?”
她的脸上露出得体的微笑,我完全看不出她是那种会那样严厉地对待自己女儿的女人。
“我先去做饭,有什么事吃完再说。你们当在自己家一样,别拘束。”
她说着离开了沙发,应该是去厨房了。
真是位雷厉风行的人。
我看着陈穗,柳雨也看着陈穗。
“这就是你说的办法?”
压低了声音,我如此问她。
不论怎么看,现在都只是像胡闹一样来别人家白吃白喝了。
“别急,我差不多已经了解了。”
“了解啥?”
“柏若溪的母亲很爱自己的女儿,她也并不讨厌柏墨尘。”
接话的是柳雨,她们两个都一副比我看得透彻的样子。
不过也是,一个人再怎么有演技,不经意间透露出的慌张都是很难演出来的,还有她刚刚下楼时的急切,那也做不了假。
“那就是有得谈。”
这房子的隔音很好,我们愣是听不到一点儿从厨房传来的声音。不多时,若溪的母亲就把菜端了过来,我们要去帮忙被拒绝了。
不到二十分钟,四菜一汤,非常丰盛。
“我来就好,你们快先吃饭。”
轻声细语的,柏姐和她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温温柔柔的性格应该多少也是学自她了。她的厨艺也很好,和柏姐不相上下,我和陈穗狼吞虎咽,柳雨小口小口地吃着,对面的她一直微笑着看着我们。
“阿姨,您不吃吗?”
“你们吃就好。”
晚餐很快结束,好说歹说才揽过了洗碗的活。
那之后,我们再次坐在沙发两方,杯子里又倒上了茶水。
“墨尘还好吧?”
她抿了一小口茶水,终于开启了话题。
“她很好,阿姨,我是和她合租的室友。”
“你就是小雪呀?墨尘在信里都和我说了。”
说了什么呢?
她的笑容滴水不漏,言语也点到即止。是以我没法继续猜测。
“若溪也很好,她可能最近有点累,今天睡到下午才醒。”
我继续说着,若溪的母亲明显放松了,她的容貌和柏姐并不相似,但神态却有几分像,或者说是柏姐的神态有几分像她。
“是我的错,我以后再不会这样对她了。”
她听懂了我浅显的言外之意,检讨了自己的行为。
可是真的是这样吗?
爱本身没有错,可是由爱衍生的行为往往会根据主体自身的性格而产生变化,就像之前的柳雨和陈穗一样,我不认为那样的爱还是爱。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滴水穿石非一月之功。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不觉得一个人能那么快地改悔。
“柏姐现在应该正和若溪在一起呢,我给她们打个电话,您和她们好好谈谈,怎么样?”
“……也好。”
电话拨通,打开免提,对面传来了柏姐的声音。
“喂?小雪?”
我把手机递了过去,若溪的母亲接过手机。
“是我,墨尘。”
“小姨。”
她的声音一下子变得冷淡,但若溪的母亲表情上并没有变化。
“最近怎么样?”
“还不错,您呢?”
“也还可以。”
她们二人之间陷入了沉默。
不对不对,不能变成这样。
“柏姐,若溪怎么样?”
隔着茶几,我的声音应该也可以被柏姐听到。
“若溪,过来一下。”
柏姐完全听懂了我的意思,她应该是把她的手机交给了若溪。
“喂?”
“若溪?你还好吗?”
“……妈。”
“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没。”
若溪本来挺能说话的一个小姑娘,但她在电话里变得惜字如金。
“怎么不和妈说一声儿就走了?”
对面迟迟没有回应,我们眼看着若溪母亲的眉头蹙了起来。
“若溪?”
“小姨,今天先这样吧,之后我再带若溪回去详谈。”
“你们几号回来?我去接你们。不,我直接去你们那里吧。”
“不必了,还请您保重身体。”
柏姐说完就挂掉了电话,对面的女人手里拿着手机,呆呆地把它还给了我。
“失态了,你们今晚就住在这里吧,现在出去也不安全。”
过了一会儿,她的脸上又恢复了得体的笑容,很亲切地邀请我们。
本来我们已经在附近订好了酒店,不过陈穗还是应允了下来。
“打扰您了。”
“别客气。”
与其说像长辈,她更像是年龄稍微大了一点的姐姐,完全感受不到她有长辈的架子,和江云女士可谓天差地别。
陈穗和柳雨各自进到客房,她最后把我领到了柏姐的房间门口。
“小雪,你和墨尘应该是恋爱关系吧。”
心跳猛然加速,舌头一下子就麻痹了。
“别介意,我不会为难那孩子,也不会为难她的女朋友,她已经长大了,可以有自己的决断。”
她打开了门,里面简洁得不像是住过人的屋子,唯独还能闻到一点柏姐特有的气味昭示着柏姐在这里生活过。
“和我聊聊吧,小雪?我知道她们两个只是陪你来的,应该也不太了解墨尘,也不太了解若溪。”
她关上了门,朝我露出一个很温柔的笑,那笑容有柏姐的影子。
我的心就像被什么触动了。
“好,阿姨。”
“嗯。”
柏姐的房间只有一张书桌,所以她和我就坐在床边。
“你要是不爱听,就当我是在自言自语。我这个老太婆几乎每天都自己在家,还挺闷的。”
她哪里是老太婆呢?谈吐得当,仪态优雅。不过三十五六岁的年纪,外表看起来也并不比我大几岁,保养得当的脸充满胶原蛋白,头发散着却并不教人觉得凌乱。总而言之,很符合当下人们对于年轻贵妇人的印象。
“有的时候,我也会想自己是不是对她们太严厉了,但这世上要出人头地,哪儿有不吃苦的?墨尘不是我亲生的孩子,于情于理,我都不能管那么多,所以可能对她的关注就少了些,她疏远我我也可以理解。可她自己本身就争气,也不需要人管太多,做起什么事情来都很优秀,我真的很为她骄傲。”
我静静地听着,她没有理由刻意来骗我,可她所描述的和柏姐向我描述的完全不同。
也许这就是站在不同的角度上,各自看问题的眼光也不一样。
也许她们之间都有一些没有说开的话,都有一些本可以避免的误会。
“但是我不明白若溪为什么就这样走了,我明明对她那么上心。她不像墨尘那样成绩优秀,我就陪着她一起学习。补习班排得很满,别的孩子梦寐以求的辅导课也都能让她去上,她难道感觉不充实吗?”
我觉得您对充实有什么误解。任谁都不会觉得这种高压锅里焖煮似的教育方式很健康。
这位阔太太,您可能有常识上的缺陷。
“阿姨,您是不是从来没有和她们两个交流过?或者她们曾经和您透露过自己的想法吗?”
她视线游移,应该是在思考。
“没有,墨尘从来都比较沉默,若溪也几乎不会和我主动说什么事情,她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学校和辅导班。在高中以前就是各种兴趣班了,我希望能让她广泛建立起对各种事物的兴趣。”
任我是诸葛孔明,也料想不到天下竟有此等奇事,只能说是大开眼界。
“您何不跟她们谈谈心呢?”
“我以前也想过,看她们都不是很乐意就不了了之了。”
这可是万万不能不了了之的呀。
交流是破除误解的最有力途径,她的话语让我想到了那些小说作者的惯用手段,明明所有人都可以心意相通,却因为没有传达到而最终抱憾终身。
我可不想这种事在现实里重演,即使她不是柏姐的继母,若溪的母亲。
“我明白了,所以你们只需要一次开诚布公的交流。”
我和柏姐也是这样的,话都说通了就顺理成章地交往了。
“你这样觉得吗?只要这样若溪就会回来,墨尘也不再疏远我?”
哪可能那么简单?不过趁着还没有酿成苦果,事态还在可控范围内,怎么说也要试一试。
柏姐那边我可以做一做思想工作,但是我和若溪并不相熟,所以只能让柏姐劝一劝她。
“嗯,阿姨,我认为是这样的。”
嘴上要先答应好,如果我这个托底的人嘴上都没有保证,那就更不用指望她们能靠交流和平相处了。
“阿姨相信你。”
她没有迟疑,眯着眼睛朝我笑了笑,就像和煦的阳光笑进人的心里。
即使不久前还觉得她是个城府很深的,会虐待孩子的人,现在看来她也不过是经验尚浅的,第一次做母亲的女人。
不知道柏姐的父亲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才能让家人之间的隔阂这样深。大概也是不善言辞的那种大叔?
一家子闷葫芦,确实够受。但如果只是那样的话,事情其实并不严重。
“阿姨,那就明天和她们电话里聊?”
我做了一个电话的手势,靠近自己的耳朵。
“小雪,我觉得家人之间的事还是要当面说清楚,你是墨尘的家人,那就也是我的家人,我希望我和她们谈话的时候,你可以在场。”
“我很乐意。”
“明天下午的飞机没问题吧?我先订好票,那两个小姑娘也跟着一起回去。”
噢,强硬且果决的行动力,也许在生活中她一直都扮演着这样的角色。
“听您的安排。”
“那就这样定了,好好休息,住墨尘的房间可以吧?”
不如说我非常乐意住在柏姐的房间。
“当然。”
“需要什么随时来找我,我的房间就在楼上靠东第一间。”
她起身离开这里,关上门之前如此嘱托我。
我的直觉告诉我,她并不是一个坏人。
身体倒在柏姐的床上,淡淡的香味笼罩了我。
这房间大概有我和柏姐合租公寓的一半大小,四周的墙被粉成了淡雅的蓝色,天花板上是结构复杂且容易落灰的玻璃挂饰吊灯,这肯定不是柏姐自己选的。
转头看向右手边,是这间屋子的独立卫浴。
真了不起啊,柏大小姐。
借用了柏姐的浴室,把自己洗净擦干后钻进了柏姐的被窝,猛吸一口被子,一股熟悉的香味渗透进鼻腔。
舟车劳顿,最易疲乏。
顾不得自己没带什么换洗衣物,反正明天就回去了。
柏姐肯定不会介意我把她的床染上自己的味道。
关掉吊灯,盖好被子。
希望可以一切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