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钟的声音变得清晰了起来,闭着眼睛时,周围就只剩下声音和气味。
这构成了某种称作气氛的东西,比起确切实在的东西,更容易回想起来。
尴尬的、难堪的部分,常常不愿意回想也会冒出来。
在老家吵架时,不情愿地登台演说时,被初中旅行学习时被分组了一群不认识的人里,被老师问自己为什么不去多交几个朋友时...
最近一次,在和妹妹一起吃饭时,突然被问道和余弦的关系是不是很好。
一下有些不知道怎么回话了。
看你们像经年合作的相声演员一样。
被这样评价了。
我们之间的关系有着深刻的部分,但却并不稳定。只是余弦单方面同我构建的,随时会拆毁的东西。
不过这也意味着,只要余弦愿意,我们都能随时回到现在这段老友一样互相吐槽的关系中。
余弦有着将这段关系摧毁,然后构建什么新的,更加特殊的关系的愿望。
这是我隐约察觉到的。
我没法强硬地挽留她,随着年岁增加,拼命地做一件事越发让人感觉羞耻了。
我没法像小时候那样追到余弦的楼下,质问她感情中的真相。
感觉这是像鬼怪一样,点明了真相就会消失的东西。
不该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无源的恩惠说不定只是我自恋癖式的幻想。
当然,也可能仅仅是因为余弦作为同性恋的开放感?我搞不太懂这一点。
她随后抛出了一个难以实现的约定,让我不禁觉得,在这之后,她就会做些什么。
我总是不自觉地为着约定努力,但说实话,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或许不做都是更好的。
脑袋里一团浆糊。
完全搞不懂的余弦让我感到悲伤,又感觉恐惧。
我所有的,但她没有的,心中沉重的部分。一旦让她看见了,说不定就会让现在这段不稳定的关系完全消失。
床板因为受压而吱呀作响。
感觉到热量和呼吸的声音在缓慢地靠近。
这一切组成了难以忘怀的此刻的气氛,粘滞凝重得让人难以呼吸。
一个带着牛奶香气的吻印在唇上,有点湿漉漉的。
我向后退去,深深地呼出一口气。
“睡美人已经不装睡了吗?”
她的脸靠得太近,简直让人避无可避。
身体间的触碰有时更能传递真相,我一贯把人想得十分复杂,但此时余弦的动机非常浅显易懂。
她喜欢我。
但是喜欢也是有很多种的,有圆形心形也有三角形。
我不知道她想寻求的是哪一种。
“我喜欢阿圆。这件事是不行的吗?”
“没什么不行的。你喜欢谁都是你的自由吧。”
我试着扭头逃开余弦的视线,她却意外强硬地追了上来。我的头挪到哪去,她也随之面对面地跟了上来。
我干脆地把腿缩了回来,抱着膝盖,把头埋了进去。
“我想要阿圆成为我的恋人,比其他人更加特别的人。”
似乎能感觉到余弦热切的视线,像是要把我融化一样。好像在渐渐变成不再是我,不再是自己的某种东西。
“现在不是已经足够特殊了吗...”
“我想要真正的,毫无虚假,不需要用其他名字掩饰的关系。阿圆难道觉得一个人更好吗?”
我没法断言哪种更好。
我不能像那些虚无主义者一样,否认自身意义的同时,也能否认他者。
我一向过着空虚又毫无意义的生活,和我牵连起来的这种关系,能够诞生出什么有意义的幸福吗?
“余弦...余弦你到底喜欢我的哪里?”
“全部。”
“那我渐渐变得不再完整了,那喜欢的部分也会渐渐消失吧。”
我在这个世界里不断磨损,一定也会逐渐失去自己的部分。
丧失天真,学会假笑。
一点点适应这个轰鸣着运转的,但毫不在意我的世界。
“我喜欢阿圆发丝散落在我的掌心,喜欢阿圆温柔地关照我,喜欢阿圆奔跑着、安静地走着时的脚步声。”
“我喜欢阿圆澄澈透明的,盯着天空一角的眼神,喜欢阿圆的情感从脸上渗透出来时的样子,喜欢阿圆总是愿意跟着我去到各种地方。”
“我喜欢阿圆脖子修长的部分,喜欢阿圆背后柔软的部分,喜欢阿圆踩着自行车时小腿坚硬的部分,喜欢环抱着阿圆腰时温暖的部分。”
“我喜欢阿圆做饭时的味道和温度,喜欢阿圆占据了我卧室的空间,让它不再空空荡荡,喜欢阿圆洗着澡时水花落下的声音,喜欢阿圆给我吹头时手指摸着我的脑袋。”
“喜欢阿圆盯着猫咪时不敢靠近的样子,喜欢阿圆点头答应我时的动作,喜欢阿圆睡着时紧紧抱住我的模样...”
余弦的话语像呕吐般倾泻出来。
就算走廊外的人听个一清二楚也完全不奇怪。
余弦喜欢的,属于我的,或许终有一天会丧失的部分。
她越是不断地倾述,我越感觉到沉重,感到苦涩到麻木的悲伤。
作为朋友,我们能够简单地在吵架后和好,能够容纳对方的缺点和变化,能够无视她与其他人建立的亲密。
但假如成为恋人,那么所有的这些都会显得刺眼。
余弦把我们之间本就脆弱的关系,雕刻地愈发易碎了。
就像给宠物起名一样,给我们这段暧昧不清的关系命名,只会在分离时带来更多悲伤而已。
学生时的恋情怎么可能长久,因为班级也好,生活也好,毕业也好,大人的事也好。
人和人总归是要分离的。
分明在小时候就已经清楚了,余弦却又再一次地像是沉迷于童话一样抛出了难以实现的约定。
假如是余弦失约,那还可以忍受。
但如果我自己发生了改变,如果我辜负了余弦,这样过于庞大的契约,我该用什么回馈。
“我不要...我不要余弦给我的,这种易碎的关系。”
心里想的和说出口的部分,以比方来说就是冰山。
仅仅是露出的一角,余弦所倾泻的感情撞上后,就乍然地停止了。
我稍稍擡起头,余弦的脸上露出着平常难以想象的表情。单纯用语言来形容也显得匮乏。
我正伤害她。
为了不伤害她而伤害她。
说起来完全缺乏逻辑。
但更重要的部分是我担心伤害到我自己。我是在庙会上捞到金鱼后,饲养了没几天,当它死去时就会难受得不行的人。
我无法想象当与任何一个人结下更深的关系后再失去的模样。
就像把桩子钉进心脏里再拔出来一样,说到底一开始别做这种事就好。
自己真是个自私的家伙。
白色的床单被余弦抓揉成了一团,她的脖子上泌出汗来。
“所以呢?阿圆是喜欢,还是讨厌?不要继续说这种让人揣测的话啊。”
“讨厌。”
我咬着牙说道。
“理由呢?”
余弦自从和我变得熟络起来,就像是利用我的弱点一样。变得喜欢询问理由了。
明明她自己就可以用不需要理由之类的说法打发过去,我对自己却必须要寻找到一个理由。
“我讨厌余弦。讨厌你虚假的态度和学来的情话,讨厌你和我不认识的人做着我不知道的事,讨厌你作息紊乱生活态度不健康,讨厌你随便就会消失在什么地方,讨厌你强行让我立下完成不了的约定,讨厌你随便闯进我的私人领域,讨厌你总是装得好像完全理解我的心情一样,讨厌你用俏皮话随便打发别人,讨厌你只敢偷袭没有防备的人,讨厌你色眯眯的眼神总是这样盯着别人。”
完全讨厌她的理由,找到一百个也不难。
我试着冷酷地把自己心中的想法念出来,但越说好像越喘不上气。
呼吸变得过于急促了。
余弦又关切地凑了上来。
“没事吧。”
“都是因为你在欺负病人啊。”
我拿起一旁的纸袋,对着里面深呼吸,让自己平静下来。
不去看余弦的脸,不去哭泣,不去流泪。
我早和自己约定过,不再因为他人而流泪,要变得坚强起来。
我试着穿上鞋,脚痛得厉害。像是被卡在了什么刑具里。
“已经足够了吧...余弦讨厌我也无所谓了。”
作为朋友的我们,可能还会和好,也可能就此离别。
像是流浪猫一样,今日不见,可能下一刻在屋顶处重逢,也可能再也不见。
但假如将其收养,为其起名,最后只能亲眼看着它死去。
说是逃避也无所谓,我拖着脚步向外走着。今晚的余弦搞不好又只能吃蔬菜沙拉了。
“比起朋友...我更想和阿圆成为恋人。”
余弦的声音有些哽咽,漫无目的地飘荡在黄昏的空气里。
“嗯。”
我没有否决,也没有肯定。
感觉像是单脚移动一样到了校门口,我靠着自行车作为支撑,缓缓地向前着。
到家说不定会完全天黑了。
似乎是稍微出了会名,又或者是我移动的方式实在太过难堪,剩下的几个学生都向我投来了视线,所幸没有人来搭话。
一个人也能办成许多事嘛。
不谈优劣之分,在可能性上,一个人和两个人是一样的。
看见了,校门口处,余弦那背着光的剪影。
就好像之前发生的事情像一场梦一样?我试着这样宽慰自己。
可是余弦有点红的眼眶似乎说明了并非如此。
“怎么了?还没清楚我性格有多扭曲嘛。”
我试着用平常的语气和她交谈。
“我早有预料啦。阿圆是想要那种吧——绝对刚体之类的东西。”
她挡住了自行车的去路。
这一点也很令人讨厌。
“又要欺负病人吗?完全讨厌你的原因会继续增加的。”
“放任着你自己回家才是欺负病人吧。据说最近路上有不良少女哦。”
她夺过自行车把,坐上了车座。
“你能载动我吗?会出车祸的吧。”
“总之我会尽量减少死亡率的。”
我坐上了自行车,靠上了余弦有些纤弱的背。
自行车缓慢并且歪歪扭扭地前进着,感觉随时会被一个突然跳出来的路障击倒在地。
“这不是我家的方向吧。”
“是医院的方向啊。”
即使我拒绝了她,伤害了她,她也会在我身边吗?
揣测着这一点让我心中不安。
明明直到刚才为止还没有流下的眼泪正一点点地涌出来。
太丢人了。
我不想让余弦发现,低着头,我用额头感受着余弦的心跳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