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之取·冰川】

镀抹铜锌的时针暗暗摇晃，牵连着数千轴承挤压太阳，海鸟们挥舞翅膀携夹粼粼箔色划过地平线，这个世界的安眠又将要到来了。

可惜月宫并不存在晚霞，光芒渐渐消减殆尽，夜幕降临后，空余无垠倦暗似潮水般席卷露湾，凋零的季节里，只有萧萧凛风仍清唱着祝词。

丝丝凉针刮蹭腕部肌肤，握紧竹柄的手不禁稍动一下，于是更多寒意涌灌进袖口，再这样僵持下去，恐怕就要感冒了啊。

“篠戸……酱，在开始之前，请允许我说明一些事情，”兴许是厌恶漫无止境的对峙，柳生千代子率先打破沉默，“大概几个月前，柳生家族被上泉家族收购了。”

纵然是华族，却亦有等级之分，公家地位最高，其次为旧华族，最末则是新华族。然而新千禧年的时代又增添许多联系，有地位却没有钱者，就只能放低身段去恳求他人；有钱却没有地位者，挤破脑袋也想登上他们幻想中的“高雅之堂”。所以这两者一拍即合，将华族规模再次扩大许多倍……于是在23、24世纪这种素质和道德都极大幅度提升的时代，血统论再次战胜价值论，流行在文明社会上。

上泉氏与柳生氏皆属于血统纯正的“旧华族”，地位很高同样也不因金钱苦恼。但前者几百年前便凌驾于后者之上，这便潜移默化作流淌在遗传身体中的“无形血统”，对上泉家言听计从的指令被归类至柳生家规里，高高悬挂于不足一米五房梁的旧藏书阁，每次路过时，他们都要先瞻仰其许久，再卑微地躬身，小心翼翼仿佛啮鼠般从底部钻下。

“十年前，有一对父母想尽办法把“那个孩子”送至上泉千金身旁兼顾陪读，我想他们当时肯定已经做好了两手打算。首先，作为家族次女，唯一实现价值之用途终究是要嫁出去的，这样我就能够以“陪嫁品”身份进入华族，而柳生家便可以彻底摆脱上泉家控制；若运气再棒一些，借助她作为踏板，兴许上泉家嫡长子——上泉晴信，会渐渐对我诞生好感，如此一来，哪怕仅有一天的联姻，也足以柳生家平步青云，地位与金钱皆得啊。”

“可惜他们算错了一件事，既然“非平氏者非人”，那么在你们眼里，柳生家与那些廉价华族顶多算是镌刻着纹样的工具而已。试着想想看：将一块块无机物捆绑包装，凭此换回被遗留在月球上同等大小的活生生的人，自然是很划算吧？”

“所以，无论之前你望向我的目光中饱含酝酿何种情感，如今都会有隔膜层层阻挡，”，柳生千代子缓缓举起剑，眼角略渐湿润红肿，“这些并非你的错，不过是一位少女提前医治好了“青春期综合症”而已。”

“……那……一定很可惜吧？”篠戸支支吾吾地小声回复道，她终于意识到自己安慰他人的能力极度之差，“因为那群家伙种种无关紧要的事情，草草结束独属于少女时光——”

“并不是种种无关紧要，而是息息相关啊……”柳生千代子一边漫不经心聊天，一边却倏忽躬身举剑刺去，“诉苦抱怨到此为止！速战速决吧！”

“呜哇！！！”

动作如此唐突迅捷，吓得百々子惊恐地大喊起来，竹剑从脸颊旁闪现，紧擦着鼻梁蹭过，一道红痕登时浮现于上。

“面！小手！胴！面！面！！面！！！”

柳生千代子挥剑连续猛击对方，空气中回荡着吓人撕裂声，捆缚竹条的麻绳纷纷崩解断线，不久就变得苕帚穗般松散，但她仍在竭尽全力发动攻击。

“输！输！输……！！”攻势愈加凌厉，心中执念亦愈发癫狂，她紧盯着篠戸每一个动作，丝毫不给放松机会，“破绽……就要出现破绽了、马上……马上就要赢了——！！！”

“啊！！！！！！”

她终于揪准那个瞬间，手腕一转，竹剑高高举起，蓄积满全身力量，怒喊着斩下去。

啪！

是位置没有找准？还是速度稍慢了一些？在竹剑擦过篠戸之刹那，柳生千代子在脑海里飞快寻找答案，试图解释导致扑空的原因。无数场景与镜像似流星状划过，渐渐勾勒出自己的脸庞。

竹剑触底折断，她摔倒在地面上，一只手轻轻伸过来，抚摁着她的肩膀。

“你怎么可能会赢……这样狼狈收尾、反而显得我在无理取闹了……”

“哪有的事情，其实静下心来思虑一番……也许，我们都不必为彼此道歉。”

“才不是呢，因为……因为我……咳咳……”

柳生千代子紧紧捂住胸口，痛苦地剧烈咳嗽起来，殷红色血液露渗嘴角，滴落至岩壁上，深深侵染一片月壤。

“千代子？！千代子？！！”

众人慌忙朝她跌倒之处奔去，柳生千代子脸色愈加苍白，难闻的唾沫与汗液很快积满面颊。她咬紧牙关，拼命挤出几个字节：

“……晴信……月宫……神明……神明大人！！！”

“快、快送去医院！”麻宫急切地朝周围露宿营地挥手呼喊，“这里、这里有突发疾病、晕倒的患者！”

天驾马车闻讯很快赶来，搭载四人向医院飞驰而去。一路上，篠戸和百々子无数次轻声呼唤着“千代子”，怀揣希望尝试唤醒她，但是却没有奏效。

抵达月宫时，天空已经完全漆黑一团，繁星依旧环绕银河璨烁，一切都好像周转如故。目送着担架推入抢救室，麻宫终于忍不住自己，她转身对篠戸问道：

“你们似乎都抱有一种最坏的想法，只要对方稍稍褪露些许善意，便惊慌失措地抛摔、竭力展现“厌恶憎恨”之情，试图终结自己的幸福……可明明你们都不愿剪断那份“关系”，唯有这点很令我费解。”

“嗯……如果真的下定决心，恐怕以后连“见面打招呼”的机会都没有了吧？”篠戸微闭眼睛，轻轻翘起脚尖，“情感就像折纸一样，细心叠成千纸鹤，或者蝴蝶，甚至于揉捏作一团，只要还紧攥手里，褶皱折痕都还是能够触碰到的……”

“其实只是不愿打开，才故意折叠那么多层吧？”

“诶……？”

“终究有一天，你要面对现实的。不然它只会越来越沉重，直到再也无法抓握住，“砰”地摔落下去……是支离破碎、砸断脚踝、或者如羽毛飘散，彼时可就没有悔恨之机会咯。”

“……”

“好啦，话题讨论到此为止，”麻宫站起身来，温柔地向篠戸伸出手：

“在手术结束之前，就暂且先去休息一下吧。”

【取月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