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音,能不能请你解释下这张照片呢?”
客气的语气下隐藏着咄咄逼人的刺探,时音不为所动,连眼神都吝啬在照片上停留,而是稍微歪了下脑袋,语调轻松。
“父亲大人、母亲大人真的要听我说吗?”
略带挑衅意味的话语让父母不敢轻易继续发问。深知女儿性格恶劣,清志担心时音的反问里隐藏着自己未曾发觉的陷阱,无论是回答是与不是,都会被她抓住痛脚。这是他绝对不能忍受的。但是另一方面,照片映射的事实又太过尖锐,清志无法置之不理。夹杂在这种矛盾下,时音那副不配合的态度无疑让他陡然生起一阵怒意。
他一拍桌子,猛地直起身体。
“时音,我在问你话!你这是和父母说话的态度吗?”
他的暴怒并未影响时音一分一毫。从面上看,时音的表情甚至可以算得上愉悦。
“亲爱的消消气,时音从小讲话就是这样,你也是知道的。别跟她一般见识。”彩华来打圆场,安抚着丈夫,“今天我们不是来吵架的,别生气伤着身体。”
被妻子一遍遍抚摸着后背顺气,清志慢慢坐回自己的位置,“哼”了一声,算是为刚刚的发怒做个总结。在他们的对面,时音收起伪装的微笑,面无表情地盯着照片发呆。在母亲劝服父亲的过程里,她始终没有看他们一眼。
清志平复了心情,刚要开口,视线一接触到照片,心中又不免泛起难言的烦躁。他用两根手指不停点着照片,声音压抑不住地焦灼。
“对面的人,是安倍夏目?”
时音没有回话,清志当她默认了,心痛地问。
“你你你怎么会和她,和她做,做这种事?”
“我们做了哪种事?”时音开口,“父亲大人不如再说得明白些。”
清志知道她是故意的,但还是忍不住生气。手指点着照片的频率愈发高了,他好像一点也不觉得痛,想仅凭这两只手指就把照片戳烂。
“你还有脸问?”他小声但快速地说,“我们家的脸都要给你丢光了。时音,你身为家主却做出这种事,你知道这张照片要是传出去,你会怎么样吗?”
“哦~”
刻意拉长语调,时音从清志手下抽出照片,拿起来对着光反复观看。
“传出去的话,对我相当不好吧。身为女孩子却和另一个女孩子接吻,会被大家认为有病吗?”
时音说到这里居然笑出了声。清志像是被这笑声扇了一耳光,双颊迅速地红了。他飞快地看了一眼门口,又迅速转了回来,生怕被人听到一样,对着时音比起手指贴在嘴边。
“你怎么能笑得出来!你都知道严重性,为什么还要做这种事!”
“父亲这话才是问得奇怪。不是父亲大人您,一直让我和夏目搞好关系吗?按照您的想法,我们的关系现在非常要好哦~您难道不为此感到高兴吗?”
“时音!”
清志悲愤地锤着桌子,他知道自己讲不过女儿,便不停用眼神示意彩华。彩华此时也不得不接过丈夫未竟的事业。
“时音,不要对我们有这么大敌意。我们是你的父母,做的事出发点都是为你好。就算不理解我们的苦心,至少也体谅一下我们吧。”
面对母亲,时音的语气倒是冷静。
“母亲所指的为我好是什么?苦心又是什么?”
“好孩子,你这还不明白吗?”彩华见时音没有一上来就采用攻击态势,不由地感到振奋,立刻再接再厉,“我们为人父母,无非就是希望子女能够幸福。你身为家主,家族的担子都压在你身上,压力大是难免的。这也怪我们,在这点疏忽了,没有注意到你的需求。时音,如果觉得累,爸爸妈妈永远在这里,有什么话都可以跟我们说。如果你想有个肩膀可以依靠,我和你父亲一定会为你挑选最最合适的对象,我们……”
“所以呢?”
“所以?”
彩华不明所以,时音有些不耐烦地解释。
“母亲弯弯绕绕说了这么多,到底想要说什么?”
“时音,我想说的是,和夏目这种过家家般的游戏可以结束了。”
沉默。
许久之后仍是沉默。
三个人就这么面对面坐着,清志和彩华连大气都不敢出。尽管不明所以,但两个人都明显感觉到在彩华那句话后,时音身上的气场变了。尽管在这之前时音的态度根本算不上友好,可现在的时音身上,冷冽的敌意不加掩饰地扑向两人,那远比函馆最冷时候的冰还要寒还要坚硬。清志想起小时候坐在走廊上抬头观察冬日屋檐下的冰锥时,冰锥突然掉落,擦着他的额头一息千里轰然坠地。三十多年过去,那只尖锐的冰锥好像又明晃晃地抵上他的脑门。
“游戏?过、家、家?”
时音的语气似乎是听到了特别好笑的笑话,非得一字一句地品个明白。
“你们是觉得,我和夏目只是在玩,是吗?”
没有等待父母的回答,她笑了出来,又旋即恢复了一贯的淡然。她嘴角噙着的,是清志和彩华最痛恨的嘲讽的笑容。
“那父亲大人母亲大人为什么要那么在意呢?只是玩玩的话,无所谓的吧?何必要特意过来劝说我呢?而且,父亲大人母亲大人不应该早知道这件事了吗?我和夏目接吻有什么稀奇的?我不是早就在你们面前吻过她了吗?父亲母亲那个时候为什么不来劝我?却要在现在苦、口、婆、心地来劝阻我呢?”
“时音、时音……”
一连串毫不留情的问题把两个人都问傻了,彩华还想挣扎点什么。
“我们是为了你的名声啊,你刚刚也说了,一旦传出去的话……”
“一旦传出去的话!”时音不客气地截断母亲的话,“我会被人非议,会被人指指点点,说不定还会有人觉得我得了精神病,觉得我是另类,可是这些事情和你们有什么关系?说是为了我的名声,真是这样吗?究竟是所谓的为了维护我的名声,还是担心我因为非议做不成家主后,父亲母亲就再也不能在家族里耀武扬威了?你们敢说个明白吗?”
冰锥坠地了。清志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巨大空响,猛地站起身,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你你住口!”
时音冷漠地盯着父亲起伏不定的胸口,不屑地一笑。这笑容再次击中了清志,他愤怒大喊。
“你怎么敢用这种语气和我说话!我可是你的父亲!没有我,就没有你!你凭什么敢用这种眼神看我?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你以为你很了不起?你要是真的了不起为什么当初父亲大人为什么不选择你?你要是真的了不起为什么当初谁都不愿意支持你?如果不是我给你找来那么多强力的外援,你以为你今天会是家主?没有了安倍夏目,你会是什么玩意?你这没有心也没有感情的孽子,我和你母亲是遭了什么孽才会生下你这样的人?你说得对,根本不用来劝你。因为你这样的人根本不会对别人付出感情,也绝得不到别人的感情!”
“父亲还好意思提爷爷吗?爷爷在世的时候是因为谁三番两次生气,父亲难道一点都不记得了吗?但凡父亲有自己说的一半厉害,爷爷为什么要放弃作为嫡长子的父亲而选择我?把所有的期望和压力都寄托在女儿身上,你不觉得耻辱吗?你身为阴阳师的骄傲呢?一丝一毫都没有吗?你说不想做我的父亲,难道我想做你的女儿吗?在我被破魔箭射中孤零零躺着的时候,在夏目为了复活我东奔西走的时候,父亲母亲又在做些什么呢?是要再生下一个听话的女儿吗?哦不这次可千万要生个儿子啊,这样一来什么烦恼都没有了吧?一定是个完全不需要担心的、合格家主了吧!”
“放肆!放肆!”
极端愤怒之下,怒斥的尾音已然带上颤抖。那是身体过于用力造成的,还是被戳中痛处造成的?一连两个“放肆”脱口而出,清志却不知道还说些什么,他的脸痛苦而扭曲,对面女儿的脸不知为何也看不清了,一片朦胧雾气中只看得见那嘲讽的笑容。记忆中一直听话的乖巧女儿不见了,取而代之的便是这可恶的嘲讽表情,走到哪里都阴魂不散。
“亲爱的?亲爱的!”
清志两眼一翻,直直倒了下去,彩华立刻吓得花容失色,一边扑在清志身上哭喊着,一边不停替他顺气。时音一直坐在原位,既没有站起身关心父亲,也没有因嫌哭喊声聒噪而皱起眉。她就端坐在那里,像是在看一场不相关的默剧。
好一会后,清志才悠悠醒了过来。这一次他什么也没说,也没有看妻子,只步履蹒跚地推开房门离开了。彩华看看清志,又看看时音,深深叹口气,也跟着离开了。
刚刚还争吵不断的屋子一下就静了下来。
已经是黄昏了,却不见落日。冷色的光透过木窗遥遥地落在桌上,细小的灰尘在光柱里漠不关心地漂浮着,窗外什么声音也没有。时音盯着放在桌子上的照片,窗楞的影子落在照片中拥吻的两个人身上,像是一个无言的叉。
时音安静了片刻,把手从桌子下拿了出来。因为握得太用力,指甲已经陷入了肉里,指节发白,一时之间竟然无法展开。时音用另一只手一根根掰开自己的手指,五根手指重新伸直的片刻,整个手掌不受控制地抖了起来。一滴眼泪无声地落在了掌心。
清志和彩华都觉得自己的女儿攻击力太强,觉得她太过强势,从不饶人。但在那些铿锵有力的声音背后,在那些毫不服软的态度背后,她的手一直藏在桌子下,攥得紧紧,骨节发白。
没有孩子是不期望得到父母的爱,也没有孩子会不在乎父母的指责。即使你知道他所说的一切都不是真实的,但它还是会轻易地伤害到你。钉子被锤进去了,费了劲拔出来,还是留下孔洞,汩汩流血。
时音握住右手的手腕,把头靠过去,像是终于卸下重担一般,颤抖着唇哭了出来。她的哭也是低声的,没有惊扰任何灰尘,渐渐暗下的房间里,只有颤抖的身体,以及厚重的呼吸声不时响起。
不仅仅是难过,也不仅仅是愤怒,难以言喻的情绪如黄昏笼罩着时音。她想,她大概还有担心,还有害怕。
等待自己和夏目的未来,究竟会是什么样的?
她和夏目心有灵犀地没有占卜过两人的未来。不知夏目是否有着同样的缘由,但对她而言,她害怕得到不愿意得到的答案。倘若最终注定会分离,她又该怎么办呢?算得那么清晰,她又该怎么看着夏目呢?就像那时,夏目一直怀揣着对她死亡的恐惧,对她而言每一天的相处究竟是幸福还是折磨?
但是未知也令人害怕。
她当然相信自己和夏目的感情,经历过风风雨雨之后,心与心已经碰在了一起,她的肩膀旁只允许触碰那一个人了。而那个人自然也是一样。
可是在两个人之外呢?那是她无法确定的事。如果夏目的父母得知了此事,会不会也像刚才那样对她施压?他们会勃然大怒,斥责着、威胁着、逼迫她们分开吗?在他们之外呢?冈齐哥、寺山老师、栗原老师、加奈、槙子、认识的、不认识的……大家能够接受吗?大家会怎么看待她们?会祝福她们吗?会诅咒她们吗?会在她们经过的时候指指点点交头接耳,在她们走后往地面泼水“驱邪”吗?如果真到了那天,她们又该如何自处?逃吗?逃到哪里去呢?到哪里才有人不会歧视她们,才能让她在众人面前正大光明地对夏目说“我爱你”呢?
时音知道自己不该思考这些还未发生的事,知道不应该用未知的恐惧影响自己,她的理智清楚地告诉她此刻最重要的是查清谁拍下了照片并把照片送进了家门、有哪些人知道这件事、夏目家现在知不知道,可是她的身体却无法行动,哪怕只是起身这样简单的事她也做不到。她觉得黄昏厚重,压得她动弹不得,她抓不住移不开,只能徒劳地看着惨白的天色一点点落下去,长夜将至。
时音是被敲门声惊醒的。
大概是哭累了,她竟然就这么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一直睡到了深夜。然而在这将近丑时的深夜里,敲门声规律地回荡在空落落的房间里。时音凝神细听,发现那不是敲“门”声,而是敲“窗”声。
时音一愣,紧接着心头奔涌出万千情绪。她几乎是立刻拖着僵硬的双腿走过去,将近窗户又匆忙停下。她胡乱抹着脸,想要把软弱的痕迹都擦去,这才屏住呼吸拉开了窗。
然后,她果真看见了朝思暮想的人。
不知何时,初雪已经开始下了。
屋顶、窗沿已经积攒了薄薄一层雪花,灰蒙蒙的夜晚里,鹅毛般的雪花就这样轻柔地落在相逢的恋人身上。
夏目牵起她的手,跪下半膝和她对视,目光真挚。
“时音小姐。”她露出难得一见的恶作剧表情,“趁着大家睡着了,我们一起去做点坏事吧?”
有人说,下雪的函馆最美。也有人说,夜晚的函馆最美。
时音觉得,她今晚所见的函馆,才是最美的。
“唔——唔——”
一下直接冲上了云霄,一下又坠落到屋顶,头发被吹下又吹上,时音的心也跟着起起伏伏。偏偏夏目还使坏,特意找高高低低的建筑做落脚点,近似是垂直落下来,又在最后一秒停住,一个短暂的借力后,猛地向高空竞发,刺激得时音尖叫连连。
不过夏目也没有一直使坏的打算,在最开始的几次失重感之后,她放慢了速度,抱着怀里的时音慢慢欣赏脚下的这座城市。
莹白的雪景之间是黝黑的建筑,雪花轻飘飘、又连绵不断,像是固执地要覆上每一层土地,又像是城市深沉地想要吞噬一切外来的异物。在黑与白的较量中,固守的灯火星星点点地亮着,它们一点接着一点连了起来,勾勒城市的全部轮廓与细节,暖黄的光安定慈祥地注视着整个城市,映得黑夜更黑、白雪更白。可是灯光也是寂寞的,静静地驻守着,移动不了分毫。此刻自由的,只有她们。时音随意指着方向,夏目便按指示,时而向东,时而向西,毫无章法,也没有规律。仅仅率性而为,无拘无束,将所有的烦恼都被抛之脑后,尽情呼吸着北国微冷的空气。最高的一次,夏目点在一座高塔的顶端,把云朵都踩在了脚下。那些施展咒术后留下的莹莹点点慢悠悠地跟过来,浮在她们身旁。时音伸手去触碰它们,它们便轻飘飘地浮向前方。夏目追着它们跳下去,影子倏地掠过地面,莹莹的光点铺满她们飞过的路。她们在空旷的夜晚相视而笑。
夜也好,雪也好,此刻都是她们的。
而她们,是属于彼此的。
“这就是夏目所说的坏事吗?”时音心情愉悦,“一点也不坏嘛。”
夏目心情也不错,难得地还嘴。
“半夜不睡觉却在城市乱窜,难道还不算坏吗?”
“那要是这么算的话,夏目在很久之前就很坏了。”
“我啊,为了时音,什么坏事都可以做的哦。”
“好呀,原来夏目是小坏蛋——不,是大坏蛋。”
“还好不是大笨蛋。”
两个人都“呼呼”地笑了起来。没有什么营养的话听起来傻乎乎的,可是是这个人讲出来的,就算有些幼稚,两个人却都甘之如饴。
特别是在下午的事之后,这份寻常更是来之不易。
虽然夏目还没来得及言明来龙去脉,不过联系到她的表现,时音知道她是为了自己而来。从很久之前就是这样了,每当陷入困境的时候,每当不知道怎么办的时候,她就会像英雄一样出现她面前,用她的笑容拯救着她。
“秋来原野上!且宿陋茅庵!”
时音忽然在夏目的怀里挥舞胳膊放声大喊,把夏目吓了一跳,但在反应过来后,她慢慢停住了脚步,落在了地上。
“时音。”
迎着时音不解的目光,夏目认真地看着她。
“有我在,是绝对不会再让你‘夜半湿衣袖’的。”
“我知道。”时音轻声说,“所以我才要大声念出来,这已经不是我的束缚了。”
夏目也轻声说。
“那真是太好了。”
“汪!汪!汪!”
“诶诶诶诶哪里跑来的狗啊!!”
刚刚还在说着帅气台词的夏目一秒钟破功,突如其来的小狗大概是哪家的护卫,被她们吵醒后尽职尽责地朝她们嚷嚷。夏目被意外事件打得手足无措,唯恐小狗会把主人唤醒,一时又想不出什么办法,急得直跺脚,一个劲地对着小狗比“嘘”。
“拜托拜托,安静一点,我们不是小偷,拜托了,嘘——嘘!”
可是小狗听不懂她的话,反而叫得更凶。时音被夏目逗笑,故意凑到夏目边,学着她的样子对小狗比出手指,说“嘘”。可惜在所有人面前都无往不利的可爱笑容却不被小狗买账,小狗甚至龇牙咧嘴地向她们冲过来。夏目慌乱地一把抱过时音,再次念动操纵风的咒术,在小狗的威胁中落荒而逃。
再次落下是在函馆山的山顶。在她们穿行城市的过程中,雪花愈来愈大,渐渐什么也看不清了。用不了多久,最负盛名的函馆就要来了。
两个人都不觉得冷,也不觉得困,在大雪中又叫又闹,竟是要将所有的烦恼都抛之脑后。一会儿用冰冷的双手故意去贴对方的脸,一会儿钻进对方怀里一个劲地蹭着脑袋,一会儿搭着对方的手臂跳个不停,一会儿拉着手像鸭子一样摇晃着侧走着,亲昵也好,幼稚也好,不符合世人的规矩也好……什么都无所谓,在这里她们不用担心任何人。直到两个人都玩得气喘吁吁了,才找了块干净的石头坐下来,脑袋抵着脑袋,平静地欣赏雪与灯火之间的函馆。
“时音。”
安静了好久之后,夏目才终于开口,说起的是正事。
“你看到那张照片了吗?”
意料之中的问题。时音的姿势都没有变动,抱着夏目的手臂,眺望着山脚下的灯光,轻声问。
“看到了。夏目呢?也是一样吗?”
“嗯,突然就收到了这样的照片,简直有些吓人了。”
“应该是三天前你送我离开京都时偷拍的,可是究竟是谁?又为了什么?”
夏目没有立刻回话。雪花寂寥地落在她的睫毛上,她忽然坐直了身体。预感到她要说出重要的事,时音放开环着夏目的手,坐正身体,琥珀色的眼睛静静地注视着夏目的侧脸。几片雪花轻巧地落下后,夏目平稳且缓慢地开口。
“是一家小报社偷拍的。之前他们想采访我但被我拒绝了,所以一直在远远偷拍。这次他们拍到这张照片后立刻联系了我家。不知道他们对贺茂家开价多少,但他们对我们要价20万,声称看不到钱他们将会公开照片。家族当然不会允许这种照片流出,所以有修带着120万日元去赴约了,不过他还带着他的刀——照片已经完全从世界上消失了,连同那里的设备、建筑,一切的一切。这不是给他们的封口费,而是赔偿他们的损失费。”山底的灯光在夏目黑色的瞳仁里熠熠闪光,“我被父亲禁足,本来是绝对出不去的。可有佳趁人不备,把我换了出来,她现在大概正裹着我的被子闷头大睡吧。而我来函馆是里纱前辈和千夏前辈的提议,她们告诉我你的现状,为我出谋划策,我才能绕开贺茂家的结界与防御,终于来到你的窗前。”
夏目深吸一口气,看向时音。
“所以时音,你看到了吗?我们不是孤身一人的。在我们的身边,还有着支持我们、关心我们的人。我们的父母虽然暂时还没有想明白,但不要紧,我会继续去说服他们。如果真的没有办法得到他们的支持,那么时音,我们就这样离开吧。我攒了一些钱——不是家族的而是我自己的钱——去你喜欢的地方一起买个房子吧,可能没有现在你住的地方大,但我们两个人应该足够了。我会在院子里种上枫树和栀子花,我们的朋友来了就带他们去赏花。家族的事情父亲会处理,如果阴阳界有需要我的地方我也不会置之不理。但其实这些事情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想和你永远在一起。”
时音已经完全说不出话来了,她不知道夏目是带着这样的决心来的,也不知道她默默所做的未来准备。夏目的言语和今天的落雪一样淡然,就像在说“明天一起出去走走吧”,可是她所说内容又分明不是如此,在这样的话语前,时音找不出自己该用什么话什么表情。
“你来之前,我一直很害怕。”时音压抑着哭腔轻声说,“但你来了,我就一点都不怕了。”
“我也一样。被父亲禁足我很慌乱,但一想到你我就不怕了。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比任何时候都要勇敢。”
两个人头抵着头,轻声地笑起来。她们的额发依偎地缠在一起。
可是很快地,夏目站起了身。迎着时音疑惑的目光,她正对着她,跪下一膝,下定某种决心般,黑曜石的眼睛紧紧地盯住她。时音还没来得及想明白,夏目深呼吸一次后,开口了。
“那次是夏天,这次恰好是冬天;那次是在山上,这次也是在山上;那次是我的家乡。这次是你的家乡。一切都刚刚好。所以时音,我想向你求婚。表白的时候我就说我们结婚吧,可是你说在结婚之前我们得先在一起。时音,现在我们已经在一起很久了,那么这一次可不可以答应我的请求了呢?我这人又懦弱又没有主见,还总是让你担心,可是你和我不一样,你美丽可爱,比任何人都要坚强,比任何人都要有魅力,只要看着你,我就想成为最好的人。是你让我明白了什么是幸福什么是爱,和你相处的每一天我都很开心,我已经无法想象没有你的日子了。所以时音,和我结婚吧?”
夏目刚开始说得还有点结巴,可渐渐地,她越说越流畅,但她的声音一点都不快,吐字也非常清晰。人生的重要时刻,她想要时音听得清楚。
“这是你送我的礼物,我一直系在头发上。我曾想着永远不会摘下它,但是现在,我想让它用另一种方式陪伴我。”
夏目一边说,一边去下了结绳。她牵过时音的右手,认真地用红色的结绳去缠她的小指。雪花落在她的额发上、睫毛上,她眼睛湿润,却又比星星还亮。她慢慢地俯身下去,将泪水与唇深深地献上。再抬头时,她仍旧是以温暖的微笑面对着时音泪眼婆娑的脸。
“我听说,西洋人在求婚的时候会送戒指,那是爱的誓言,也是承诺和陪伴。可我们是阴阳师,当然要以阴阳师的方式向你送上誓言与承诺。你曾经送给我你的‘半身’,现在我也把我的‘半身’送给你。时音,和我结婚吧!我的命运和你的命运早在千年前就已经纠缠不清了,我的小指和你的小指早就被命运的红线缠上了。你瞧,时音,这就是我们命运的红线,所以和我结婚吧?嫁给我吧?或者你来娶我吧?怎么样都好,和我结婚吧?”
一团团雾气模糊了夏目的脸,可是时音一直看得清那双黑色的眼睛。她想笑,想开怀地大笑,可是眼泪一直无声地流个不停。她和夏目相处的时间里,往往她是说得不停的那个,但现在一切都反过来了,她什么也说不出来。这是她最沉默的时候,也是夏目话最多的时候。
难道夏目不曾害怕吗?难道她没有担忧过吗?不是的、不是的。即使害怕着担忧着颤抖着,可她还是会竭力稳定她的情绪,想方设法地来安慰她。
“……你,你一直都是这样……”
“不对哦。”
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夏目温柔地截断了她。
“我这么做的原因,不仅仅是为了安慰你。而是因为,这是我的,心愿。”
说到最后,她歪了歪头,笑得无比灿烂。时音就在她的笑容里哭得更凶。
心愿啊,是心愿啊,夏目的心愿啊……
不明白,一点也不明白,明明是值得高兴的事,自己除了哭却什么也做不了。时音记得,很久很久之前,她翻看世俗的爱情小说,总是对被求婚的女主角哭得稀里哗啦的桥段嗤之以鼻,不明白为什么要哭。现在,同样的事发生在自己的身上,她还是不明白,眼泪却不由自主地夺眶而出。看到夏目用那么认真的表情说着那些话时,听到她一遍遍说“结婚”时,过往的岁月一个劲地在脑海中重播,没头没脑的;身体深处好像爆发一阵战栗,幸福冲刷她的身体,让她忍不住潸然泪下。
她害怕未来,害怕未知,害怕世俗,可是夏目跪在这里等她回答,她便不再害怕前进。
那么,我的心愿,也要让你明白。
时音平复着呼吸,竭力忍住泪水,也慢慢跪了下去。夏目不解地看她,她伸出手,替她掸走了头发上的雪。随后,她翻手牵过夏目,将结绳的另一端绑在夏目的小指上。夏目一愣,她又伸出小指勾住了她。
“这样才行。”时音轻声说,“这样才算得上是我们命运的红线。”
“时音……”
“我愿意。”
截断她的话,时音的声音毅然决然,然后她又缓和了下来。
“夏目,你愿意吗?”
夏目眨了眨眼睛,好一会儿才反应时音所指,不禁弯了嘴角。
“时音,不是我求婚吗?怎么变成你求婚了?”
时音没有像以往那样撒娇说“不行吗”,也没有露出常见的玩味的微笑,她一直认真地盯着夏目,夏目意识到她的决意,不由地挺直了身体,郑重地点头。
“我愿意。”
说出这句话时,像是有团火焰从脊椎下端一跃而起,转瞬间撩过整条脊椎,夏目一下子觉得全身发热发烫,心猛地颤了一下,刚刚还能忍住的泪水顷刻间划过了脸庞。夏目不自觉地握紧了和时音勾在一起的小指,时音以同样的力度回应了她。
“以星星起誓,以月亮起誓,以所有落在函馆的雪起誓。”时音看着她的眼睛,“我们将不再分开。”
“我们将不再分开。”
夏目低沉地重复了承诺,两个人的手改为紧紧地扣在了一起。
两人的身旁,纷纷扬扬的雪花愈来愈大,落在树梢、落在石上、落在山间、落在城里,像是以胜过世间万物的洁白为她们祝贺。白色的雪雾中,两人依偎的身影渐渐模糊,唯有缠于两人小指的结绳仍旧鲜红、明亮,永不褪色。
写个番外证明没有弃坑(。>∀<。)最近写得慢,一方面是因为三次实在压力太大,另一方面是因为临近结尾,各个章节之间关联紧密,难免写着后面又翻到前面修改,所以想尽量多存点。虽然大家都知道后续肯定是与望朔会八咫乌的战斗,也知道夏目最后会取胜,但是怎么打,打成什么样,谁会牺牲之类的细节,我不想轻易一笔带过,所以还请大家耐心等待。
这篇番外是之前就有过的想法,但在写的过程中有一些新想法和变动。如果有和主线不一致的地方,请以主线为准。
最后留下无奖竞猜:时音究竟向夏目请求了什么?夏目看不见又该怎么战斗?谁会是这场战斗中第一个牺牲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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