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算如今,屈指荣辱几歇
林纵跟着林绮一路回府,才到府门,就见林绪亲随林和领着两个小内侍捧着衣服正在门洞口张望,见两人随着林绮回来,忙抢上去服侍,两人跟着内侍们进了门房,不多时出来,都换了家常衣裳,朝着林绮吐吐舌头,一溜烟向书房去了。
林绮苦笑一声,摇了摇头,把自己亲随林平叫过来吩咐几声,便向辅乾殿而来。
这辅乾殿乃是王府正殿,楚王的起居之所。林绮过了回廊,掸掸衣服,几步上了台阶,旁边内侍打起门帘,只觉一股暖气扑面而来,就听里面洪亮的声音道:“绮儿么?还不快进来?”
林纵和林绪进了书房,又胡乱混了一个时辰,才各自回房,林纵先去了辅乾殿,见林衍,林绮和几个楚王府的幕僚还在商谈,只草草请了安便出来,向王妃居所澹和斋而来。
这楚王正妃虽育有二子,却都幼年夭折,尤其是次子林纯,生辰只比林纵大一个月,许是这个缘故,在侧妃逝后,王妃便把林纵要到身边抚养,论起情分,比生母还多爱几分。
此时她见林纵进来,先朝左右使个眼色,见一个半老宫女不言声领命去了,才正容道:“这几日风凉,黑的又早,纵儿也不必晚上来请安,伤了风倒成了大事,论起孝心也不在这上头。”
“便是专为母妃小厨房的点心,也值得我跑一趟。”林纵在王妃面前却是撒娇惯了的,脱了外袍蹭到她身边笑道:“今天儿子倒是着实饿了。”
“听说你和绪儿又出府胡闹了?”
林纵见那宫女把点心盘子端了来,刚刚要拿,听了这话手微微一顿,才拈起点心道:“春姑的手艺越发好了——儿子虽是出去,可不曾胡闹。”她把街上的事说了,又笑回道:“母妃不知道,那一对甥舅,模样竟是半分不差,怪不得那肥探花这么维护他外甥。”
王妃微露笑意,忙掩住,又正色:“我也听绮儿说过了,下次可别这么莽撞。”
林纵连连答了几个是,又吃了些点心,才告辞出来。
林安随着林纵出了门,过了一道回廊,才笑道:“今天爷的事真个惹祸不小,连王妃都知道了,特特的劝——”
“这有什么猜不透的?无非是怕慢待了刘存,皇伯父不高兴罢了,他看咱们不顺眼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父王也委曲求全来着,还不是变本加厉?”
她此刻语气冷厉,远不同刚刚的小孩声气。林安见林纵负手望天,墨线一般的眉皱在一处,立在回廊口出神,也不敢惊动,稍停了一会才小心道:“晚上风大,这又是个风口,爷还是早点回去罢。”
林纵默默无语,转身便走,走了几步,才又道:“林安,你是我身边的人,我也不瞒你——幼时随父王上京,我也曾见过皇伯父,那时他待我极好——只是这几年下来,竟都变了。当真是无情最是帝王家么?”
林安听了这话,也不敢接口,只把一盏灯小心挑着照路,想了想才道:“小的听人说过,皇上与王爷,自小情分就与别不同,只是王爷功劳大,皇上自然有些心障,只要咱们小心些着,皇上断也不会不顾兄弟情分,小的虽是没见识,可王爷也说过一忍百事安不是?”
林纵斜瞟了他一眼,见他面目虽在微光中不甚分明,却是好一副忠谨诚敬为主分忧的模样,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道:“你这小子!无非是劝我莫去找刘存麻烦罢了,拐这么多弯作什么?也罢,你去告诉那胖子,只要今年冬天嘉州救济口粮到百姓手里七成,楚京不冻死饿死一个人,我便饶了他。”停了停又叹道,“其他的我也不管,只这楚京却是我父王几十年经营下来的,断不能毁在刘存手里。他若是再不警醒些,我必要寻个由头把他送去和他外甥做伴去。”她措词依旧严厉,语气却已温和下来。
林安嘻嘻一笑道:“还有那要来楚京的礼部大人——”
“刘存都放过了,还去寻谁的晦气?索性给你个人情,明儿你去告诉大哥,到春闱结束,我这几个月便不出门,让他大大的放心了罢!”
林安大喜,叩了头爬起来,笑道:“小王爷自是一言九鼎,这几个月,小的可有钱使了。”
原来楚王见林纵每每惹事,竟给那些内侍定了个规矩,只要林纵一个月不惹事,这个月月钱便翻五倍。林纵此时方才想起这条府规来,虽知不自觉入了林安的圈套,只是她素来一言九鼎,再也改不得了。
但她素来好动,养成性子,哪里一时半刻安稳的下来?医书云,既不能发于外,自然结于内,这几个月,林安着实吃了这主子不少苦头,求神拜佛,只盼哪一日这主子魔障找个由头出门去,连五倍的月钱拿在手里也觉得苦了。
林纵却是个吃软不吃硬的脾气,见周围人个个唯唯诺诺,战战兢兢,每每想戏弄,也觉着好没意思,便渐渐住了手。林绪虽是和她兴致相投,相处起来却总觉缺点什么,虽在一起,却不快意。
林绮见二人每日无聊,一则怕闲极生事,二则怕二人养成浪荡习惯,便禀明了楚王,令幕僚每日轮班,为二人讲授学业。只这幕僚既为楚王下属,又岂肯得罪林纵,每次讲课,都是故意逢迎,林纵顶了这个名头,书虽不曾多读,倒是听了不少外边传闻。
这日却是楚王府掌案审遇轮值,也事先禀明了,诗礼文章一概不教,只指点书法。林纵从前几个幕僚处知这审遇虽为楚王重用,性情却耿介古怪,一点人缘也无,心中大是好奇,早早便到书房准备。
卯时三刻,审遇进了书房,见一个少年凭几而坐,旁边内侍垂手肃立,内外鸦雀无声。又打量那少年面如润玉,玄袍玉带,知道便是林纵了。他素闻林纵顽劣,此刻踱上前去,见她正在临帖,笔力虽尚有不到之处,却自有风骨,一丝不苟,暗暗点头,只到林纵写到最后一字时,猛然间伸手抽笔。林纵手微微一顿,这字便写的不甚端正。
审遇看了林纵一眼,见她面无惊怒之色,又暗暗一点头,才温言道:“殿下的字己经如此好了,只是笔力不足,我虽抽笔不成,但这最后一字,便气韵不达,落了下乘。”
林纵扫了他一眼,也不言语。待得他洋洋洒洒足足训了半个时辰,才道:“林纵不才,先生可否为我示范?”
审遇见她神态恭敬,不疑有它,便在下首落座,写了起来。林纵立在一边,几次抽笔,那笔也稳稳不动。林纵想了一想,几次作势虚抽,复又猛然一抽,却依旧不曾夺下。
她转脸又想了一刻,已是有了主意,抬手从殿门点了个侍卫进来:“听闻你臂力超群,今天便试你一试——你把这笔抽出来罢!”
那侍卫答应一声,伸手便抽,审遇虽欲相抗,但一则那侍卫一心显力气,全无练书法点到为止的规矩,二则毕竟文人力弱,如何比得过武人?那笔轻轻易易到了侍卫手中。
林纵微微冷笑:“这抽笔之术,先生可是还要练上几年了!”转身对林安道:“今天我的功课已了,走罢!”
审遇怒极,他虽素闻林纵刁蛮,但自觉她不过是个孩子,便是制服了也胜之不武,况且这也不过是三两日应付的差使,不曾放在心上,此刻听见林纵大笑声渐渐从殿外远去,只气得站在原地,手脚冰冷,半天动弹不得。
林纵戏弄得手,转进偏殿见了林绪,心中一派得意洋洋,倒是林安劝:“审先生也是王府重臣,爷也该——”
林绪听了却一边饮茶一边忍笑:“字写得再漂亮,能当治国策么?纵儿不曾象我一般,逃了这课已是不错了!”
林纵也道:“这字的标准,人人不同,如何可以一概论之?便是学,也是自己练自己的,如何有什么标准?比如今年北闱的杜隐,论文章本应该取在第一的,可那刘存却说什么字中锋芒毕露,锐气太盛,须挫磨一下才好,硬生生给推到十名之后——这不是荒谬么?”
林安虽是伶俐,只遇到这两个魔星,每每被说得哑口无言,见屋里只有林和立在一边,知道他口拙帮不上忙,自己想了半天道:“俗语说字如其人,想是那人少年气盛,挫磨一下也是好的——”
“天生万物,各有用处。难道我大齐的官员各个唯唯诺诺,老成持重才是好的?我看了卷子,那人才学不浅,便是挫磨,也该是给他个杂缺烦缺去磨他的耐性,不过一次登科罢了,能挫磨什么?若他必成大器,这小小一次科场失利,哪里会当回事?若他不成器,这便可磨了性子,那还挫磨他作什么?”
林绪见林安被驳的可怜,摇手替他解围道:“罢了,罢了,论起这些,莫说林安,连我也辩不过你,倒是你这一肚子歪理,去找大哥去说才好。”
林纵苦笑道:“大哥却当我只是个小孩子。只这一点,便是我有多少歪理,也辩不过了。”
她与林绪又闲谈了几句,便四处闲逛,直混到午时过半,料着那管闲事的先生也应该回了,才向书房而来。她才进书房,竟自吓了一跳。原来审遇竟还在书房,端然正坐,仿佛预备讲书的模样,林纵想着进去必定又是一番大道理,预备要退,又觉太过胆怯,只硬着头皮向里走。
她走了几步,轻咳一声,审遇却依旧伏案挥笔,如不曾见到她一般。林纵好奇,走到案边细瞧,才发现审遇腕上压了碗清水,正在练字,见林纵近前,也不理会,端端正正把那篇字最后的一个“天”字写完,方拿下碗放笔道:“殿下可有事么?”
林纵脸涨得通红,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她也自知早上耍的是诈术,不够光明,只放不下脸来认输,见审遇把自己一番戏弄当了真,实实过意不去,半晌方道:“审——审先生的字,笔力风骨是连父王都称赞的,难道还要练么?”
审遇微笑道:“以王爷来看,或许自是不必了,以审某而言,却是非练不可。”
林纵大窘,只恨不得自己未曾进这书房才好。审遇见她羞愧,一笑道:“殿下也不必在意。审某练字却不是为殿下早上的话,只是练字如练心罢了。”说着把一页字帖翻出,指着说道,“殿下见这字与刚写的字有何区别?”
林纵见那字虽也是楷体,却笔带锋芒,笔势如金戈之势,虽是刚猛,却不如才写的那张刚柔并济,洒脱大方,便一一说了。
审遇拈须而笑:“这却是我今日写的第一张字帖。初始我觉得殿下无礼,心中怒气充盈,故此锋芒毕露,但是转念一想,自己笔力也有不到之处,故此又心平气和,方可收放自如。——我知殿下素来厌恶繁文缛节,连这书法也不喜束缚,只是虽说字如其人,但人心变幻,字也随之而变,这小小一只笔中,却有无穷玄机啊。”
林纵细细一想,也觉审遇所言大是有理,心中羞愧更胜三分。她是个豪杰性子,既然觉得自己错了,便服输认错,之后审遇再来上课,竟是一顺百顺了。
审遇见林纵受教,心中也是欢喜,又见林纵聪明,老师遇了对脾气的学生,便有三分学问,也要尽力教出十分能耐来,起初依旧是指点书法,后来却是旁征博引,无所不谈。林绮见林纵突然换了个人似的,也觉放心,只林安看着那二人一个滔滔而谈,一个聚精会神的模样,每每疑惑这三缕山羊胡的干瘦老头有何本事,竟让这天不怕地不怕的小主子改了脾气。
这一日,说起林纵在街上遇了石成一事来,审遇听完始末,略一沉吟,叹道:“殿下果然是历事尚少啊!”见林纵不以为然,又解说:“殿下虽是天资聪明,却不知世情。论起此事,不过是那刘存胆小怕事罢了。当时王相尚在,若是他反告殿下在街上欺压良民,殿下又无旁证,却又如何?退一步说,若是他要秉公处理,即使上报朝廷,刑部也不过觉得石成有眼不识泰山,自找晦气,无非一个小小处分,倒是殿下白龙鱼服,混于市井,不成体统姑且不说,便是受些委屈也是自找的不是?他因事起仓卒,故此神思一乱,让殿下得了先机,倘若他是个胆大的,定一定神,据理而言,殿下又能如之奈何?”
林纵先是不服,听到这里竟是出了一头汗,探身道:“那依先生之见——”
“殿下先前行事都是好的,那时见了刘存,也无需多言,只言道要提拔这石成,把他带回王府提拔个出身,他岂敢不应?既然进了王府,便是楚王的下属了,殿下若见此人使得,便以理束之,磨练成材,若是他不成器,便凭他陪多少小心,只随便挑个错,或打或罚,便一顿乱棍打死,也不过是王府教训下人罢了。传出去,也是殿下为楚京除了一害。”
林纵听了,虽觉有理,却又觉得太过毒辣,且又不够光明正大,正在犹豫,审遇又道:“这不过是下下策,所谓阴谋诡术,君子不取,殿下虽不必有这心术,却不可不知。那真正的上好计策,却在此中。”说着一指案上《资治通鉴》,道:“殿下若想知道何为万全之策,便把此书先读的透了罢!”
这《资治通鉴》林纵虽是看过,不过当时不过看些人物兴亡热闹,又岂如现在全心思考这史事中的寓意?审遇见多识广,又消息灵通,配着近来的朝廷决策,各州的风土人情,林纵竟觉得这书每读一遍便是精进一层,只恨不得一眼把这世事全看在眼里才好。
她每日读书,连玩闹也少了,真个收敛了许多。府中人看在眼里,都是喜上眉梢,唯有林绪每日无聊孤单,又无消遣,只得自己出门游猎,几月下来,无心插柳,骑射也精进了不少。
转过年来,便是开春。三月十四,朝廷颁下为太子选妃的旨来,林绪知道,笑得打跌,道:“那只懂得读书的呆头鹅也要成亲了么?怕不是——”一语未了,便被林绮瞪得咽了回去。
林纵却不曾见过太子林绶,一问之下,才知道林绪幼时,曾当过太子伴读,与他朝夕相伴,只后来晋王病故,才随林绮来了楚京,林绶虽与林绪同岁,但皇帝只他一个独子,教养颇严,每日唯唯诺诺,循规蹈矩,全无太子一人之上万人之下的威风。
她此时心思渐渐深沉,便不再一同取笑,道:“人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小时的印象如何做的准?三哥小时不是还曾被春姑养的阿黄吓哭么?倒是这太子妃的人选,却不知是哪家闺秀。”
“说到太子妃,倒是出了件新鲜事。”林平垂手立在林绮身后,笑道:“小的随爷上街,听来的京里传闻——预选的是五家,却有一家女子,也是入了选的,竟上书皇上,历数当今朝政七大憾事,轰动了整个京城呢!”
林绪听得目光一闪:“可是真的?”
林绮点头:“这事虽不曾上邸报,却是真的。想必是那女子姿色平平,故此那家想了这么个法子,不过是哗众取宠罢了。”
林绪笑道:“若我——我看皇伯父为邀民意,这女子再是难看,至少也得给个侧妃位。丑妇多妒,太子殿下可真是命苦了。”
林平忙附和:“听说那女子可是个美人呢——不过,那奏章第一条便是指责当今相国软弱,纵容胡人不法,这般厉害的女子,哪个敢娶?”
林纵却是一言不发,只细细把那奏章其余六条一一问了,良久方道:“这般见识的女子,便是丑似无盐,也配的起太子了。听三哥的口气,太子倒是配不起这人了!”说着看了看时辰,长身而起:“书中说好文章可下酒,如此文章见识,虽不曾见面,却值得让我浮一大白!”把手中残茶一饮而尽,哈哈一笑,起身便走。
只她走到门口,忽又折回身来:“那是哪家的女子?”
林平还在苦思,林安忙帮兄弟搭话,“小的倒是听说是京南楚家的次女,名唤嫣然。”
“好诗如佳人,嫣然媚幽独。凭这文章,那女子必定不俗,倒不知京城里那班人,哪个是有福的?”林纵不经意间想起这句诗来,微微一笑,停了脚步,略抬了头看北面楼阁上的天空。阳光从飞檐瓦当的缝隙里漏下来,撒了她一身,点点晃动,仿佛几条金龙盘身游动一般。此时满院春光正好,她人本俊秀,如今年纪稍长,眉目更见清朗,这一日套着月白袍子,衬着这花团锦簇的景致,竟不知是院中人入了画里,还是画里人到了院中,让人舍不得移了目光去。
只她此刻满心激扬赞叹着那女子一篇奏章震惊朝野的凛烈风骨,竟忽略了背后林绮望着她极轻的一声叹息。
本帖最后由 tlice 于 2006-10-4 19:50 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