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无标题

作者:tlice
更新时间:2005-11-08 09: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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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相识醉,颠倒阴阳日月


五月十五,楚王府上下打点齐备,只待第二日的成婚礼。皇上却又派人传旨,特旨令林纵袭世子爵衔,赶来传旨的内官潘智和是宫里昭乾殿的副掌事,各王府走动惯了的,见王府诸人谢了恩起来,又给林衍见了礼笑道:“王爷圣眷优隆,那是世人都知道的,不说平日的赏赐,单说这世子衔,哪个王爷不是照着祖宗家法,进京过了六艺那一关才得的?皇上宅心仁厚,也想给王爷添些喜气,让咱家巴巴的大老远送了这份旨意来——王爷知道,秦王因他儿子病了,请旨免考还没得这份恩典呢!”

林衍哈哈大笑,说了些谢恩的话,又道:“公公来的正好,小王这杯喜酒,可等了公公好几天啦!”说着一使眼色,管事的不言声把个匣子递到潘智和手里。他也不推辞,掂掂分量便揣在怀里,又说了些场面话。

林纵坐在林衍身侧,只装个唯唯诺诺的样子,见二人谈论,也不插言。她方端起茶碗,但觉一道目光落到自己身上,却是与潘智和一同来传旨的那个侍卫。

那人二十岁上下,长得颇为俊秀,只眼角略上挑些,带了傲气出来,见林纵瞟他一眼,又打量了林纵两眼,目光却盯在林纵腰挂的玉佩上。那玉佩是楚家送来的文定之一,林纵见那莲花雕得精巧,玉色碧绿剔透,又是暖玉,一时喜爱,她素来率性,哪管那是什么奇珍异物,便挂在身上时时把玩,此时见这人盯着它不放,心中也有几分疑惑,便问:“这位是——”

潘智和哈哈一笑道:“这一位柳倾斛柳大人世子爷可要好生亲近些,他是上一科武试的状元,因他文武双全,除选入上直卫外,皇上还赏他领了中书行走衔,这份君恩也是少见,他可是咱们大齐的少年英才呢!”停停又道,“柳大人是京南楚老爷的义子,这一次也是请了旨和咱家一起来观礼的。”

林纵只觉这人目光锋利如刀,半分喜气也无,心道这哪里是贺喜,只怕是寻仇来的。她却又想到自己这桩婚事着实荒唐,若自己是那楚家的人也必定一肚皮火气,反觉这人有些骨气,也就不再多想,告辞了出来。


第二日成婚,楚京城里处处锦绣灿烂,场面自不必细说。

林纵与嫣然一路顺顺当当行礼,夫妻交拜的时候,嫣然被凤冠压的身子一倾,林纵手快,抢先一步扶住了,就便携了嫣然的手一同起身,礼相便凑趣唱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本是彩头,却说得林纵满身不自在,忙放了手。

只她忽觉背后一阵冷意,等礼成了转身时,见柳倾斛横眉立目,望着被扶往后堂的嫣然,面上一片悲色——林纵本就聪敏,见这光景,哪还有个不明白的,不知怎地起了憎厌之心,只觉这人说不出的不顺眼,到敬酒的时候,敬到柳倾斛,便道:“大人既是状元之才,皇伯父又赏识,我也不敢怠慢——把百年的状元红拿来,让我敬上三杯!”柳倾斛也不推辞,一气干了,赢了个满堂彩,把酒盏放下时,又狠狠瞪了林纵一眼。

林纵面上也不在意,笑笑再敬几轮,她有心算计,说笑中十杯有七杯敬了那柳倾斛,那人正借酒浇愁,也是来者不拒,到了后来竟连林绮也觉出几分来,便每每拦着。柳倾斛原是酒量颇豪,但如今酒入愁肠,状元红又是后劲极大,时辰久了,他虽还未失仪,言语举动却渐渐少了分寸。他见林纵又来敬酒,便抬手扯了林纵袖子不放,旁人脸都白了,只道这小殿下非当场翻脸不可,正替他担心,林纵却微微一笑,扶了他道:“柳大人可有什么话么?”

只见柳倾斛望着林纵,哈哈大笑,笑到一半又转为呜咽,如此三次,才道:“世子是个有福气的,论才华,我未必输你;可论福气,却是拍马也比不上!”他哈哈大笑,道:“拿大斗来!”旁边内侍还在犹豫,见林纵使了个眼色,连忙把大斗抱了来。柳倾斛亲自提了一坛酒,倒在斗里,扯定林纵,必要二人各自喝了一斗,方对着林纵一躬到地:“嫣然便拜托世子啦!”他也不告辞,转身便走,出了殿外,便仰头大笑道:“今日痛——快!”只后一字有些低哑,远远听来便象“今日痛”三个字一般。

满殿人见了,都有些坐不住,潘智和怕林纵见怪,到她身边勉强赔笑道:“世子爷不知道,这人,这柳倾斛却也是个热心的,他幼失双亲,全赖那楚老爷抚养,如今义妹出阁,心里高兴,便失了分寸,爷千万莫见怪。”

林纵微微一笑,道:“柳大人才华盖世,自然有些性情,我倒是喜欢他这份率直。等明日他醒了酒,便说我府上还有几坛状元红,一并送了他罢!”

旁人听了,忙都奉承林纵些礼贤下士之类的话头,也不必多说。林纵又应付了半个时辰,见夜近三更,便告辞了向承乾殿而来。

林安见她走路有些歪斜,忙把灯笼递了旁人,扶着林纵边走边道:“爷今天醉的深了。那柳倾斛也真没眼色,见爷待他亲热些,便上了脸,硬扯爷喝了一斗,爷平素里又不饮酒,如今喝得急了,明天伤了酒可怎么好?”

林纵一笑道:“我如今倒是觉得他是个有骨气的,满堂那么多人,只他还说了些真话。”又哈哈笑道:“你若是我,听了这些什么早生贵子,白头偕老的贺辞,有些什么想法?只怕真是要断子绝孙,白头孤老才是。”

林安知她醉了,也不答言,只扶着林纵向里走。过了两道回廊,便是承乾殿。林纵见个女子迎了出来,身子一挺,把林安推开,勉强站直,竟还记得掸掸衣服,方踉跄着向殿里来。进了殿里,只觉满屋红光灿烂,朦胧中听见一个女子声音说:“爷醉的狠了。”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林纵第二日睁眼时已是日上三竿,只觉头痛欲裂,眼前一片金星乱冒。她勉强挣起身梳洗了,到了外殿,却见一人坐在桌前,正在读书,不由得一愣。倒是那人见林纵进来,微微一笑,起身盈盈拜倒道:“给世子请安。”

林纵略一定神,见这人一身世子妃服色,容颜清丽,神色淡定,正是楚嫣然。她刚然伸手欲扶,却不知怎么想起蒙城初见时来,见嫣然仍是未施脂粉,虽在这锦绣繁华的地方,却别有飘逸出尘的风骨,只觉得一袭素衣反而更衬她些,不觉就脱口道:“还是蒙城那身衣服更好看。”

话一入耳,嫣然便是一怔。她虽在夜里便知这小王爷就是蒙城相见之人,却只道她必要遮掩,没想到林纵就这么直截了当的出了口。她那一日料定林纵是个女子,故此虽是被人误闯浴房,也不在意,如今见这人竟是自己夫君,虽彼此心知肚明这假凤虚凰算不得真,也有些尴尬,起身时就微红了脸。

林纵话刚出口就觉不妥,见嫣然脸上一片红晕,也有些手足无措,好在她素来率性,厚着脸皮勉强一笑,便转了话头。

二人一同进了膳,便到辅乾殿去请安。林衍和王妃正在座上闲谈,见她们进来,早有人捧了两碗茶来,林纵先献了茶,只觉今天这礼数行得尴尬,有些担心,却见嫣然如自己般献茶行礼,那份端庄小心,比自己还多出几分来。

她勉强坐了一会,见林衍淡淡的也没什么话,心里不耐,才要告辞,王妃却扯了嫣然的手,上下打量半天,转头对林衍道:“先前我还担心来着,如今看这模样品格,也配得上纵儿了,王爷说是不是?”她又把腕上玉镯退了一只,亲手给嫣然套上,笑道:“这是我从京里带来的嫁妆,原是打算日后留给自己媳妇的,纵儿虽不是我亲生,论情分却也赶得及,如今就把它赏了你吧!”嫣然谢了,她又问些家里人口平日喜好的话头。

这虽也是按情理该说的话,放在这婚事上,却着实令人尴尬,若是个旁人,林纵便必要翻脸不可,可想想王妃是自己母妃,又是好意,那满腹的焦躁就发不出来,她耐着性子又坐了一刻,见嫣然神色淡定,还在一一作答,起身道:“儿子昨夜喝得多了些,今天着实不能支撑,母妃瞧着,瞧着嫣然合了眼缘,日后我让她多去请安就是。”伸手拉住嫣然的手,说声“走吧!”便辞了出来。

她一路疾行出了辅乾殿,转过回廊,才长长出了一口气,心里略觉快慰,回过神发觉自己还拉着那人的手,忙放了手,侧脸见嫣然依旧是一副从容淡定的模样,想了想搭话道:“你从京城初来此地,可有什么不惯么?”

此时二人正沿着回廊一同回承乾殿,听了这话,嫣然稍停了一会,却冷冷道:“既然不是济全山,哪还能有什么不舒服的?”

林纵听她语气不对,微微一愣,见嫣然神色清冷,道:“殿下私离守地,便是不忠;背父母之命,便是不孝;夜闯女子闺房,便是无礼;以利器胁迫女流,便是不仁;明知我是殿下之妻,还出弃婚之计,便是不义——恕我直言,殿下那日行为,未免也太欠思量!”

林纵先还笑,听着听着便变了脸色。她自婚娶当日便满腹无名,如今又在辅乾殿窝了火,自己又是个自幼被人捧惯了忍不得气的主,夹着宿醉未解神智不甚清醒,再听嫣然这么一责备,几样事情打叠在一处,心头火起,登时便恼了,把林衍林绮那些忍让和气的嘱咐便抛了个干净,见承乾殿就在眼前,也不顾礼节,劈手扯了嫣然,在她耳边低低冷笑道:“你不是要讲礼么?我也是个讲礼的——”拖着她便进了内殿。

内侍使女们见二人气色不善,方要解劝,只听林纵喝道:“统统滚出去!”这些人知林纵恼了,哪敢触她的霉头,忙都躲了出去。只林安和小如还在门边犹豫,林纵一眼瞥见,顺手在桌上拾个杯盏便摔了过去,林安见林纵这般举动,知她动了真怒,再呆下去只怕火上浇油,也不敢劝,便硬扯了小如出去。

嫣然眼里面上却毫不相让,她一路走得急了,伏案喘息一会儿,抬头冷然道:“殿下如此失礼,也不怕人耻笑么!”

“耻笑?论耻笑我早被人耻笑千百遍了!”林纵心里怒气正盛,说话也是毫不留情,“你是个知礼的,却上了个触霉头的折子,自己不想惹那选妃的麻烦倒也罢了,却又把楚王府扯进来,如今满朝野的人都算计上楚京了,你倒想安安稳稳在这里避祸么?!”见那人嘴唇颤抖,瞪着自己一时说不上话来,只以为她是理屈词穷,怒气更盛,劈手把她按倒在床上道:“你既然知礼,需晓得我们还不曾完那洞房花烛之礼罢!”

嫣然待要挣扎,但林纵虽比她年纪还小些,却自幼熟悉骑射弓马,比不得寻常女子娇弱,她再是情急发力,哪里挣的开?

只林纵素来性子豪放,只喜欢那些建功立业兴亡故事,又是年纪尚小,情窦未开,便是听人说过些儿女情长风月韵事,也是过耳就忘,丝毫不晓,这一次虽是气昏了头,也不过是满心想给嫣然难堪,并无风月之念。她只扯了几下嫣然衣服,便自己觉得不妥,却又骑虎难下,正没个着落处,忽觉身下人虽是微微战栗,却不再挣扎,她只道嫣然服软了,细细看时,见嫣然眼圈已是红了,紧咬着嘴唇,己经咬得唇上出血,仍是不肯讨饶,眼神虽是凄楚,却有一股决绝之气,林纵心中一震,便松了手。嫣然此时半惊半怒,也是气得狠了,见抽得出手来,扬手便是一掌,正抽在林纵脸上,只听啪的一声,响亮清脆,二人都是一惊。却听见外边一阵郗郗索索,林纵料是内侍使女听了声音前来察看,忙喝道:“统统滚到殿外守着!”


她转过脸来,见嫣然衣衫不整,冷着脸瞧着她,一副决绝神气,抬手摸摸自己半边脸滚烫火热,一时无语。


此时房里静极,外边蝉鸣一声声递进来,林纵坐在床边,惊意稍减,只觉一阵火热,一阵冰凉,想着这婚事,心里万事不顺,热得她浑身焦躁,恨不得把这些扮着喜气的东西一把火烧个干净了帐,可冷下来细细一想,这些却竟都是自己从现在起非但要忍气咽了还要在人前扮好的,又是一阵灰心。

她自幼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林衍极宠她,连稍重些的话都少,其他人又是对她千依百顺,长了十四岁,如今方知这‘忍’字的滋味。人说忍字心头一把刀,她原只以为不过是寻常一痛,事到临头才知道,这刀不快,不是在你身上利利索索的穿心而过,而是在你心上细细的不间断的磨,磨得你浑身焦躁,磨得你心里一丝一丝疼,既不张扬,也不痛快,只搅着你不得安生,搅得你终有一天要把眼前的东西一股脑毁了,也毁了自己才罢休。

便是当真翻了脸闹一场,不过是引来林衍王妃一顿训斥,于事无补;就是胜了身边这人,和自己把火气发在那些不还手的奴才身上,有什么区别?她也是个弱女子,她也是被人摆布,和自己一样忍着气扮这场戏,何况自己先前对她,确有礼亏之处?

林纵想到这里,心中一片萧索,满腔火气也退了个干净,偷偷瞥一眼嫣然,见她紧紧抿了唇,白着脸,自顾自的整理衣裳,偶一抬头,看自己一眼瞧过来,面色淡定如常,神气依旧毫不相让,唇边一抹血痕,愈添风骨,若是平日里见了这般人物,她必是击掌赞叹,折节相交,只放在此时此处,心里却泛起烦躁来。她起了身到案前坐下,连连喝了几杯凉茶,这心终于彻底冷下来了。

脸上仍是一片火热——这一掌若是换个旁人,必定被她挫骨扬灰方能解恨,但如今她冷了心细细一想,一则自己先就理亏,二则嫣然按礼是她明媒正娶的妻子,又是京南楚家的千金,闹大了她挨罚事小,楚家送亲的人还不曾走,若当真把自己去了蒙城的事扯出来,传到京城,被萧逸知道,一场官司下来,这辛苦忍气办的婚事便真成祸事了。

林纵此时想通关节,便满心想把事压下去,但她性气正不顺,又挨了一掌,如何拉的下这个脸来?

她正踌躇间,却见嫣然把身上衣服整理齐整,看也不看她一眼,径自下床,拿块帕子在屋角那盆冰里拣大的包了,递了过来。林纵方自一愣,就听嫣然冷冷道:“殿下不快收拾了,难道打算这么出去听母妃的训示么?”她语气虽冷,比先前却也柔了几分。

林纵这时方明白嫣然和自己一样,也是个息事宁人的心思,伸手接了绢帕,覆在左脸上,一片凉气彻骨入心,心里一阵清凉,登时静下心来,便盘算着如何转圜。

嫣然在案边对镜重新梳妆,她自小被人服侍惯了,世子妃的发式又极繁复,好容易应付着整理的没了破绽,有支珠钗却怎么都插不好,想着房里二人这般情形,又不好让小如进来帮忙,正焦躁间,忽听背后一声轻叹,林纵起了身到她背后替她端端正正插好,低声道:“这次就算两下扯平了吧?”见她要开口,又道:“我自然有错,可你的错也不少。别的不说,若当真按礼,这一掌也算的上个妻犯夫的罪名罢?”

嫣然既是大家闺秀,如何不识这婚事的轻重,她临行又被父母叮嘱了千遍万遍要斯文柔顺的话头,且林纵名义上又是她夫君,那一掌下去,登时便悔了,明知林纵现在是避重就轻,化大为小,也起了个息事宁人的念头,但她余怒未消,便不答话,只轻轻点一点头,算是勉强答应了。

林纵见嫣然应了,定下心来,觉得在这屋子里呆得万分尴尬,但脸上指印犹存,哪里能出去见人?她又是个静不下来的主,勉强在床上坐了一会儿,见嫣然梳妆完毕便坐在案边读书,起身也打算找本合意的来读,刚抽了本《诗经》,一眼瞥见底下一格摆着棋盘棋子,想起蒙城那盘棋来,心中一动,便向嫣然道:“你可要下棋么?”

嫣然只以为她还要提蒙城的事,蹙着眉放了书便要发火,林纵嘴角微微一挑,笑道:“我气不曾消,你也一样。不过碰上这混账婚事,便是心里再恨,你和我也还得这么息事宁人不是?若把这气攒着,你心里不顺,我整天对着就好受么?如今就把这棋盘当作战场好好对上一局,谁若是输了,便应另一人一件事,以做今日的补偿,如何?”见嫣然听了点头,便笑笑拿了棋盘棋子,二人猜子定了黑白,落子开局。

林纵棋力比嫣然还略高些,如今抱了个只能赢不能输的念头,打叠起全副精神应付,局过中盘便觉胜券在握,暗自嘘了口气,觉出热来,自己起身倒了杯茶才要喝,见嫣然对着棋盘只顾思索,汗珠顺着额角滚下来,一脸不服输的神气,想起蒙城相见的时候,倒觉这人若只为友,也有几分可爱,便转手替她也倒了一杯。

嫣然正全心想着对策,觉出有人把茶递过来,也是渴了,接过来喝了一口才觉不对,抬头见林纵对她笑笑,一手端茶一手还捂着左脸——她是个人敬一尺我敬一丈的性子,想想反觉自己打的重了,气又消了几分。

终局数子,却是林纵赢了三子,她先也不说话,坐在桌旁打量了嫣然一阵,见她神色依旧淡定,半分慌张也无,方笑道:“你不怕我让你作些为难的事么?”

嫣然一盘棋下去,气也平了许多,起身给林纵和自己续了茶,也笑道:“殿下若真是那不知轻重的人物,怕是京里的萧相便要省下心来了。”

二人端起茶,都觉眼前人虽不甚亲近,论性情却都有几分合意之处,相视端茶一笑,那刚刚的怨气便消得差不多了。林纵笑了笑,便道:“再领教一局如何?”

嫣然也是一笑,便又开一局。只这次二人之间轻松许多,偶尔也闲谈几句。这局林纵输了,便商定三局定输赢。谁知最后一局却是平局。林纵望望镜子见自己脸上印痕消了,只还有些微红色,便起身道:“明天再论胜负,今天就到此为止罢?”

嫣然送着她,二人一同往外殿而来。

她二人虽已冰释前嫌,可林安和小如在外殿守着,怕二人闹出事来,又不敢进,急得跺脚叹气,满殿乱转。等的时候久了,林安知道林纵脾气,暗里怕这小王爷气急之下,当真把嫣然伤得重了,生出祸来,此时见二人出来,忙抢上前去服侍,才要解劝,却见二人面上淡淡,竟似几分相敬如宾的模样,刚刚那满天的怒气消散的无影无踪,准备了一肚子的话就说不出口,又不敢问,随了林纵出来,见林纵不说话,不敢靠的太近也不敢先开口,只心中暗自揣度:“今天爷当真是气糊涂了,要么便是自己花了眼,不然爷向来举止有度,为何现在却总向左边转,还仿佛偏着个脸呢?”


他一直跟着林纵进了林纵日常起居的季桓殿,才瞧出蹊跷来,吓得腿一软就跪了下去:“爷这是——”

林纵一手掩了脸,一手往外赶他:“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不过是我不小心蹭了一下罢了,悄悄拿点药来擦上就是,让父王母妃知道了又是虚惊一场。”

她虽如此说,但林安拿了药来就近看时,见那印迹虽已模糊,却隐约是个手掌模样,哪里肯信?他生怕林衍和王妃知道,担不得这干系,只苦苦追问,林纵被他缠不过,便把与嫣然的争吵约略说了,只自己扯人衣服一节含糊带过,但林安素知林纵秉性,知道必是自家小王爷惹得人急了,讨了这一掌之灾来。

他正揣度林纵到底用了什么手段,惹得那看上去文文静静的楚家小姐发了火,想着林纵挨了这一巴掌竟还要赔礼,暗喜自己这天不拘地不管的主子终于遇了克星,忽听耳边一声喝问:“笑什么?!”抬头见林纵挑了眉盯住他,知道这主的脾气惹不得,赔笑道:“小的只是在想,爷性子虽是烈些,依小的看,却真不是个莽撞的脾气,怎么一遇上这楚家小姐,便搅个天翻地覆似的?别不是八字不合吧?”

林纵见林安脸上神色古怪,原是疑心他幸灾乐祸,听了这话哈哈笑道:“这种鬼话你也信?”又道:“那人性子倒是比我想得烈些,若是换个旁人,此时——”端了茶淡淡一笑,便不再说。

林安听她如此说,着实不解,想了想小心道:“爷气不是消了么?”

林纵盯了他一刻,也不答话,直到看的他心中发毛,方淡淡道:“昔日高祖昭皇帝未发迹之前,受了一人胯下之辱,登了大宝之后,却封了那人五品中郎将,我便再是个不肖,难道这点容人之量也没有么?况且识人须察言观行,我和她闹得翻了,来个不相往来,除了把个不明不白的人放在身边外,有什么好处?”

林安此时方明白林纵不过是硬挺着显示王府器量,才察觉这几月下来,林纵心思竟深沉到这地步,只觉一股寒意直从心底涌上来。他又小心伺候了一刻,林纵突然想起一事,便道:“一会你去书房,把那本《忘忧清乐集》拿来,顺路到承乾殿,看看有什么动静没有?”见他要走,又叫住道:“不用进去,只远远望一眼就好。”

林安领了这话,先去书房取了棋谱,又到承乾殿,望见殿门口人影皆无,心里略觉奇怪,略等了等,又见那些内侍使女俱自出来,按着原来位置伺候着,料是嫣然吩咐了什么差使,却又不大象,再停一停,见一切如常,便回来复命。

林纵听了微微一笑,才道:“我如今也吩咐你个差使,你取药的时候,有什么人撞见没有?有的话便去嘱咐一声——如今可明白了?”见林安应了,便歪在锦榻上看那棋谱,直看到近三更才罢手。


第二日天方蒙蒙亮,林纵起床梳洗了,便向承乾殿来。她来的早,也不让人通报,等进了内殿嫣然方才瞧见,放了手里书行礼,林纵一眼看见那书,忍不住微微一笑,扶了嫣然起身,便道:“你可知我昨日晚上作了什么?”说着从怀里抽了本书出来,和桌上的书一般无二,封皮上俱是“忘忧清乐集”五字,二人相视一笑,都觉在棋道上颇为投契。


成婚礼五朝过后,嫣然搬出承乾殿,便住在离季桓殿不远的渊鉴斋里。林纵依旧每日去书房听审遇授课,只每晚必要绕到渊鉴斋来,与嫣然对上一局。二人渐渐熟悉,论棋之余,也就谈天论地,无所不谈。

楚家乃是全国有名的豪富,产业遍及全国,这一代楚老爷又**玩乐,嫣然自幼便随父出游,这齐国十三州,除了地近胡地的平州不曾去过以外,其他的都踏了个遍。林纵虽也是个玩乐的性子,但她有那不得擅离封地的律条拘着,哪里出得去?她每每听嫣然说起各地风土人情,比书上更详尽鲜明,想想自己万万去不成,只得徒叹奈何。


转眼六月一过,便是七月初七。按楚京历来的规矩,因女子夜里多要到城北织女庙去上香祈愿,求个一年四季夫妻和顺,故此一夜金吾不禁,整个城里热闹非凡。织女庙前人来人往,加上空场上卖艺的,卖小吃的,挤的水也泼不进去,只那条锦障围着的进庙的路上稍松快些。

文和坊里有个卖馄炖的小三,这一夜来的晚了些,好容易找个空当把担子歇了,放了几条板凳小桌,支灶升起火,见水翻了花,方要叫卖,就见一个俏丽丫鬟过来,看桌椅油腻,皱着眉踌躇了半天,拿帕子把凳子用力抹了几遍,回头道:“林安,让爷和小姐过来坐吧!”

小三顺着声音方向看去,远远一个小厮一边在人堆里开道,一边躬着身引了一对少年男女过来,只那小厮丫鬟都是遍身绫罗,那二人却是青衫素衣,一副寻常打扮。他看了半晌,摸不清什么来路,等人近前时,才瞧清二人衣着虽是寒素,但眉目俊秀,行动间自有气度,极是显眼,只立在他面前,便把那来来往往的人都比了下去,禁不住心里暗自喝声彩道:“真个好精彩的一对儿!”



本帖最后由 tlice 于 2006-10-4 19:53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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