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七夕偷会
他见二人过来坐下,也不敢怠慢,忙把那碗在桶里涮了又涮,然后盛了两碗热水端过来,殷勤道:“爷和小姐要点什么?不是小人夸口,我这馄炖,满楚京城都数得上的,皮,皮薄馅大——”他见那女子清丽,一时竟有些走神,越扯越离谱,还未讲完,那丫鬟冷冷的盯过来,截了他的话道:“我们只要两碗热水歇歇脚就走,那么罗嗦干什么!”小三脸皮一红,讪讪住了口。旁边那个小厮倒是机灵,从袖里摸出块碎银,塞给他笑道:“够你卖一个月的馄炖了!”见他道谢,又拍拍他肩膀低声道:“你只少看我们主子几眼,休惹麻烦,便是我的造化了!”小三越发不好意思,也不敢看,便蹲在灶边看火。
只听少年对女子笑道:“我知道你生气,可除了天理,还要人情不是?这织女庙他人来得,我为何来不得?你既来了,不抽个签岂不可惜?”见她仍是不理,又道:“便是你不喜欢,难道小如就不想抽个签求个姻缘么?”
女子抬眼看了看身边丫鬟,见她面上喜色掩都掩不住,叹了口气,方答了一个“好”字。二人又坐了一刻,女子和丫鬟沿着路进了锦障——因那上香的都是女子,为防有无赖泼皮故意挤过去占人便宜,楚京富户们特地每年在乞巧节前集资建一条入庙的锦障,外雇壮实有气力的女子看守,男子不得入,此为惯例——少年也不走,端了碗热水慢慢啜饮,就如饮茶一般。
小三见他言语举动,似是大户人家公子,不敢怠慢,直恭敬到了十二分去。此时刚刚起更,来吃馄炖的人还少,少年见他殷勤,也就和他说了些闲话,小三听他满口问些楚京风物,似是外地来的一般,更是打叠起全副精神伺候,他性本饶舌,此时更是说得天花乱坠。一时谈到了楚王府,他便道:“论起我们楚王爷,真是难得的英明!爷若是二十年前来楚京,这里连那蒙城都比不上!如今,嘿嘿,连从京城来的人都夸呢!”那少年听了一笑,道:“可惜我听人说楚王府的七殿下是个骄纵脾气,只怕这家业要毁在她手里了!”
“爷倒真是不知我们楚京的底细,那小殿下可为我们楚京除了一害呢!”小三见少年听得认真,更是得意,把个林纵斗石成的故事讲了个天花乱坠,见这少年只是笑,以为他不信,又道:“实话告诉爷,小的可不是瞎编,那日小殿下在街上,小的可是远远瞧过的!”少年一怔,问道:“你记得她的模样?”
小三那日确实是在街上远远看过一眼林纵,可那是被多少士兵挡在几十丈外,他目力再好,哪里看的清林纵的相貌?便编排道“人家殿下可是大富大贵的命,行动有神佛护着,岂是一般人能比?头顶三尺祥光,脚底——”他正讲着,见少年和小厮笑得弯了腰,有些下不来台,讪讪道:“爷不曾见过,自是不信。”
少年好容易止住笑,因是被水呛了,还略带些咳,道:“我哪里不信?只是有件事不明白,这殿下相貌如此尊贵显眼,那石成怎么认不得?”
这下小三倒答不出来,想想道:“必是老天见他作恶多,迷了他的眼吧?”
少年又是一笑,见那女子从锦障那边过来,指了小三对小厮道:“赏他!”起身便走。小厮忍着笑,把块银子递他手里便跟过去,小三见那银子雪白成色,掂了掂约有二三十两,如入梦中一般,半晌才缓过神来,心道,是哪家的公子,出手竟这么大方?
却说林纵,本是一时兴起,扯了嫣然逃席出来,凑这乞巧节织女庙的热闹,不曾想竟听了这么一大截不伦不类的奉承,走出一箭地,想想又忍不住,哈哈大笑,道:“我以前读前朝的史书,只奇怪个个是帝王之相,落生时都有红光附体,遍示天下的异相,怎么早年都是潦倒落魄,也没半个明白人来巴结?如今倒是茅塞顿开了!”她还要笑,见嫣然和小如过来,便止了话头,上前问道:“如何?”
林安眼见小如皱眉咬牙的模样,嘻嘻一笑道:“爷还用问么?楚小姐自然是富贵吉祥大吉大利,小如姐必是抽了个什么终身孤老——”一语未了,小如几步过来赶过来戳着他的额头恨声道:“便是个下下签,也比你这压根没姻缘的强!”
林安听了这话,涨红了脸便要吵,却见嫣然责了小如两句,道:“她倒是抽了个上上的好签,只是我的差些。”说着又笑了对小如道:“姻缘乃是命数,好坏全赖天注定,既然已经是注定了的,为那改不得的事担心什么?”
“你这话说得好。”林纵想起小三的那番话,又是一笑,陪着嫣然逛了半条街,问道:“你是个住惯了京城的——我这楚京的繁华,比京城如何?”
嫣然留心看了看身边来来往往的各色人等才道:“相差无几。只是仿佛更繁华些。”
“何以见得?”
“你看到那些卖脂粉的小贩了么?在京城里,下等的水粉卖的最好;在楚京,中等的水粉卖的最好,”她说着侧了脸望着林纵一笑,“我是商家出身,一点浅薄见识,若是错了千万莫见怪。”
林纵一笑,扯了她便向东走,到了东门口,把令牌丢给守城的老军,便扶嫣然沿着马道上了城墙。这城墙乃是当年楚王亲自督建,高五仞,宽一仞,虽不是楚京最高处,站在上面也可以把全城尽收眼底。
林纵一手扶定嫣然,一手指着脚下的十里灯火,笑道:“如此,比京城如何?”尽目极处,俱是灯火,虽不闻丝竹之声,但这一片灯海,一直蔓延到城边方止。离城三里的泾水上,也是灯火点点,顺着泾水走向散开来,仿佛直要通到天边去一般。
嫣然见了这数十里锦绣繁华,虽觉悦目,却不知怎么又觉一惊,见林纵发问,定了定心神,便道:“若论热闹,京城自是比得过;若论这繁华所及的方圆远近,连京城也比不过。”
林纵听了只一笑,负手立在箭垛边,一阵风过,吹着她的青衫一角扬起,她略略一停,昂然道:“这便是我楚王府的楚京!”
此时夜近二更,正是楚京乞巧节时最热闹的时候,头上天穹一色深幽,半点云彩也不见,衬得这满天星斗愈发灿烂,立于城墙之上,头上脚下,俱是锦绣一般的繁华热闹,仿佛这天上人间,星光灯火,被这一条泾水连成一气,更无分别。
林纵立在箭垛口,墨线般的眉微微皱起,望着远处朦朦胧胧的山影,再不言语。林安和小如不敢打扰,远远的伺候等着听二人的招呼,墙上火把昏黄的光线笼过来,林纵眉宇间原存的稚气被抹了个干净,映着这半明不暗的灯火,又平添了几分原是隐在暗处的深沉。嫣然往常只觉这小王爷虽是心思灵便,却任性使气,飞扬跳脱,此刻见她凝神远眺,眉目中别是一股气度,心里暗暗把京中见过的各家王府子弟和她比了一轮,只觉虽有人或才华过之,或稳重过之,但林纵自有一番气韵,若当真几个人立在一处,虽不一定必是压人一头,她那锋芒却无人掩得住,突然一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就从心底冒了上来,方明白为何林衍每年只派王相入京朝见,把林纵束缚在楚京这方圆几十里内,便是封了世子,也不曾让她开始理事——如此人物,锋芒不掩,哪里是个肯久居人下的模样?
正思量间,嫣然忽觉左手一紧,原来林纵握了她的手,向她微微一笑,把她的手扣在冰冷的砖石上,有意无意手底放出几分力气,道:“你可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么?”也不待她回答,又道,“往年这城墙上,和楚京里一般的热闹。各府官员家眷,依礼不能到织女庙进香的,都在这城墙上,焚香乞巧,与民同乐。以前王府的乞巧宴,也设在这里,就是这东门上。那年我四岁,随父王上京朝见,上元节观灯宴上,皇伯父夸我伶俐,赏了好些东西,我大哥林绡,也得了好些赏物,他比我长十七岁,那个时候己经过了六艺,封了世子,皇伯父赏识,就把他留在京中,选入上直卫,中书行走,说他底子好,要给我大齐调教个象父王一般的人才出来。过了五个月,也是七夕乞巧,楚京也是这般繁华热闹,这城墙上更是热闹万分,京里却突然来了人报讯,说大哥三天前急病身亡。我看着父王脸色苍白,手里的杯子落在地上打得粉碎,那时的世子妃——就是我的大嫂,”林纵手抓得越发紧,低低一笑道,“从这里,就是这个箭垛口,跳了下去。”
嫣然身子一颤,一股大力传来,已被按在了墙上,林纵双手拢定她的双肩,一双眸子紧紧盯住她的脸,淡淡道,“不知如今的世子妃有没有这个福分?”
二人脸对着脸,间隔不过数寸,气息相侵,呼吸可闻,远远望去,仿佛一对亲密情侣正耳鬓厮磨一般。嫣然后心紧紧贴在墙上,那墙是青石砌的,一丝丝凉气从背后传来,她身上又单薄,听了林纵这话,更觉一股冷意从心底涌上来,但她面上一丝不露,也淡淡道:“生死存亡,还不是在殿下一念之间?”
林纵微微一笑,柔声道:“我昨天方才知道,三月初十,礼部侍郎蒋守闻大人当值,那一日选妃名单上呈礼部,我们蒋大人也是个忠君爱国的,见这几家闺秀都有些不尽人意之处,便又在名单上添了一个人。此人虽未当选,但蒋大人一片忠心,也实该褒奖,两日前,成州布政使丁忧出缺,正好把个封疆大吏送到了蒋大人手上。林纵有此国之栋梁为连襟,实乃三生有幸——不知嫣然你以为如何?”
她看嫣然皱了眉沉思不语,又笑笑道:“我原也以为楚家是时运不济,走了背字,不过借我楚王府这棵树挡挡风罢了,谁料到竟是个打算锯了树去卖钱的!”见她鬓发被风略吹乱了些,抬起一只手替她细细整理,悠然道:“你若当真如他人所言,被秦王之子纠缠不过,借选妃避祸,便不该上那份奏章,只需给宫里送点银子,落个身有隐疾,到僻静宫院住个一年半载,等太子大婚之后,循例也就放出来了。你那奏章,却当真是把你往楚王府这混水里送了。若是旁个也倒罢了,可你楚家却又几代清清白白不踩泥潭,如今破了例,本世子焉能不疑?”
林纵这番话是早预备好了的,她这一个月每日与嫣然相处,越相处越觉这人颇合心意,只看不透底细,虽未敢深交,心中却着实喜欢,哪知楚王府派人到京中打探一番回来,竟得了这么个结论,越想越怒,便借着乞巧节的热闹,诓了嫣然出来,无论这人是来此避祸还是他人耳目,必要问个明白清楚不可。她此时越想越觉自己这番话滴水不漏,见嫣然并不辩解,心里己经做实了九分,冷冷笑道:“拼着世人耻笑也要到我楚京来,你楚家倒真是——”
“那份奏章,是我私自递上去的!”
林纵一惊,只觉嫣然身子一挣,已从她手底挣出来。她素来体弱,此时凉气激上来,又被林纵一逼,脸色更显苍白,只一双眸子狠狠盯着林纵的脸,一字一字道:“那份奏章,完全是我自己的主意。”
她那时也是抱了个入宫避祸的心思,还不曾选,就事先使过了银子,和宫内掌事打了招呼,已经先选了个僻静宫室住了进去,不过打算在选妃那天应个景完事。可未料到时运不济,那片宫室前的桃花偏偏开得份外的好,太子林绶一日读书困倦,沿着宫墙一路闲游,望见这桃花粉粉白白的可爱,便拐过来赏花,和她打了个照面。皇上对林绶管得极严,身边宫女都是选了又选,虽相貌性情也都不错,但个个低眉顺眼,一副温良恭俭的活死人模样,林绶早都看腻了的,如今突然见了嫣然这般与其不同的女子,登时便是一番惊艳,死缠活缠,硬问了姓名出身才肯走。看那模样,竟似少年怀春一般。
他前脚出门,嫣然便知不妙,生怕林绶禀了皇上,把她陷进这宫闱争斗里,埋了一生进去,一时情急,也不及和家里商议,想起午门呈书的旧例,便写了那奏章递上去,旁人只以为她邀个名声添自己身价,却不知她故意条条指责萧逸,只以为必是落选,或是被指婚给个闲散王室子弟,过个一年半载,求一封休书,息事宁人,不想竟被卷入这党争里,再也脱不开身。
她与太子相见一事,只几个小内侍和小如知道,林绶见了她这奏章,知道此事无望,便不曾提,那几个小内侍怕皇上见责,自然也不敢提,小如也是一样心思,而嫣然只盼这事被人埋下,哪里肯对人言?连对自己父亲也不曾讲,只说自己一时求名,楚家为这奏章善后忙得焦头烂额,只盼把这事平息,哪里还有功夫去追究前因?
她也知林纵疑的不为无理,若是旁人便也就解释了,偏她和林纵颇为投缘,见她疑心不知怎么就觉得委屈,也不多言,只淡淡道:“我上此奏章,只为求一个清白。信与不信,殿下心中自有主意,便是我讲得舌灿莲花,又有何用?”
林纵也不言语,只细细打量嫣然。那人紧紧盯着自己,了无惧色,就如蒙城初见一般。一双眸子,初看怒气充盈如火,细看清澈坦荡如水,仍是那番风骨,那袭素衣,衬着这夜,整个人便如一块冷玉一般,森冷,干净,却也通透。
她幼读经史,长习权谋,阅历也算广博,便再是个精明的,在她眼里,也猜得出三分心思,可和嫣然相处了一月有余,却当真摸不出这人的底细。这人不似林安,她是个不怕自己的;也不似林绪林绮,她是个明白自己的;她不似林衍般纵容自己,也不似审遇般和自己有个君臣师生的分际,更不用说那些奉承拍马之辈——林纵想了许久,只觉从不曾见过这样的人物,也不知该把她放在什么地方合适,现在却终于一眼明白,这人的心里,她自己是楚嫣然,也只是楚嫣然,立在她对面的人是林纵——也只是林纵。
这人,当真不曾骗自己。
许是那火把油添的少了,渐渐昏暗下去,一阵风吹来,竟灭了。嫣然见眼前一暗,略惊了惊才缓过神来。她体质柔弱,刚刚在那墙上凉了半晌,城墙上现在风又大些,只觉一股寒意袭来,身子抖了一下,忽觉一样东西罩上自己肩头,抬头看时,却是林纵把外袍解了下来,才要说话,林纵握了她的手,低声道:“我信你。”语气颇为柔软,她停了一停,又轻轻道:“我还是不信楚家,但我如今信你楚嫣然。”
嫣然听了这话一惊,侧了脸看林纵时,只觉望着自己的那双眸子清亮如水,也是坦坦荡荡,一丝掩饰也无,心头一热,又是一颤——这人,当真是个王爷脾气,疑自己时,直疑到十二分去,如今信了自己,竟也仿佛信到了十二分。
林纵握着嫣然的手,只觉这人的手如自己夜夜把玩的那块暖玉一般,温润滑腻,见她眸子,也是干干净净一片清白,她本对嫣然便颇有好感,如今疑心既去,心中一片畅快,微微一笑道:“你可知——”说了一半才想起来不妥,改口道:“你可知这楚京城墙是怎么来的么?这里二十年前,还没蒙城大,处处破败。当时父王刚改封了楚王,朝廷拨了三十万两银子,在这里给他盖楚王府,他却把钱都用在修墙铺路改造水利上,在驿馆借住了整整三年,才用剩下的钱勉强对付着修了个王府搬进去。当时人都说楚京的城墙太长,用不得这许多,父王却道,终有一日,楚京的繁华必定赶得上这城墙,”林纵又是一笑,指着城外灯火道,“你看如今,这繁华己经出了城了。”
嫣然细细品着林纵的话,想起自己父亲曾提到的林衍二十年前权倾朝野的事来,突然觉出这林纵的要强好胜和林衍竟是一脉相传下来的,不禁一笑,却听林纵又道:“那年乞巧节,灯火繁华,恰恰到了这城墙下,可之后——父王就再没登过这城墙了。后来,便是皇伯父派的府尹再昏庸,他也不曾说个不字。我知道他是为我好,可这满城的繁华是用我楚王府的血换来的,若当真有人想毁父王这份家业,便是落个和大哥同样下场,我也不能答应。”
嫣然听她语气沉郁,握紧了林纵的手,正想安慰,却见林纵皱了眉心看着她道:“我知道你想避祸,可如今和你说明白了,我这楚王府是一摊混水,你知道么?”
她此刻方才明白林纵语中含意,心口一热,也笑了道:“我只求一方栖身之地,别无他想,便再是一摊混水,于我何损?”
“当真?”
嫣然见林纵侧了头看她,笑意盈盈,竟似多了一分女儿媚态,想起和家里姐妹相处的情形,也觉二人亲近了些,笑道:“殿下岂不闻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么?嫣然无济世之志,只愿寻一人携手看尽这天下四十州的山水,便再是个风急浪险,我不求富贵,不求进退,一身而已,能损我几分?”
林纵见她也是一脸笑意,只是眉间多几分清傲之色,竟是从前不曾见过的,哈哈笑道:“你这番话,才配的上那篇奏章!”
她突然想起一事,又道:“怪不得抽不到上上签,你这般心思,岂是那些整日想着升官发财的人解得了的?签文在哪里?”
嫣然见她好奇,把林安和小如招了过来,林纵把那三寸长的木签托在手里,借着灯笼亮光细细一看,正是四句打油诗:“身藏无价宝和珍 只管他乡外处寻 好似将灯来觅火 不如安静莫劳心”,她哈哈一笑,把签子一折甩下城,道:“你既不求富贵,那些升官发财不过是些累赘,这样一签才算得上是好签不是?只耐心等一二年,事情平息些,那人也到面前了,我必定送封休书给你,断断误不了你的终身去。”突然心中一动,想起成婚那日见过的柳倾斛来,又笑道:“我必定送你一个如意郎君。”
嫣然听林纵语气斩钉截铁,竟似便是天翻地覆,也万无更改一般,心头一动,看着面前这人意气飞扬的模样,心中想道:“这般的人物,倒当真不知有何人可以配的上。”只她又想到自己生性好静,仍贪恋天下山水,林纵这般好动,这一生竟要生生被埋在了这十里繁华中,方觉出这楚京灯火之外,竟隐着无边寂寞。
几人下了城墙,一路回府,林安和小如正聊着,却见一个乞丐一路讨饭过来,见二人一身绫罗,便过来打躬作揖的求告。林安又气又笑,一面躲一面道:“我哪里是个有钱的?我——”林纵也不以为意,见嫣然面露不忍,方要让林安打发他走,但她又听了几句,突然眉梢一挑,问那乞丐道:“你可是泾州人?”
那乞丐见她寒素,本不欲理会,可听这人语气虽柔和,却带着股不容拒绝的神气,怔了一下,才道:“是,是啊,这位爷仁善,必是有福报的——”说着便转了过来。林纵见他模样龌龊,稍稍皱了眉,道:“泾州是个好地方,地也好,水也好,比这穷山恶水好万倍——你怎么到了嘉州?”
那乞丐只以为这主顾疑心,便道:“爷不知道。今年泾州气候邪性,入了春便是大旱,过了五月却是连天的雨,泾水也涨得狠了,淹了的田数不过来,这不是天作孽么?”
“没人赈灾么?”
“爷这话问的好。”那乞丐大概也是有苦无处诉,听了“赈灾”两字,语气也硬挺了,“要是有赈灾的,小人怎么抛家舍业的到了这里?但凡我们那里摊上半个象楚王爷这样的王爷,也到不了这一步!”
林纵听了这话,脸色一会阴一会晴,稍停半刻指了这乞丐冷声喝道:“赏他!”她意思虽好,但那话却带着说不出来的阴森冷意,气势斩钉截铁,让人听了心里发寒。那乞丐哪里想到这喜眉笑眼的少年说变脸就变脸,他本就胆小怕事,听了这语气,吓得一抖,见林纵眼光冷冷扫过来,只以为得罪了人,立脚不住,扑通跪下。林纵见他这般模样,稍稍一愣,神色一缓,吩咐林安给了银子,也不多言,转身便走。
那乞丐等这一行人走的远了才醒了神,擦了擦头上的汗,摸了摸胸口心还跳,稳了稳神,心里暗道,是楚京哪家人家,竟养出了这么狠性子的少爷?
林纵遇了这泾州的乞丐,登时把兴致扫了个干净。她闷闷不语,走出半条街去,见嫣然也不言语,一味陪着她走,倒觉过意不去,勉强笑道:“这街上的东西你可有中意的?”
嫣然偏过脸来微微一笑,柔声道:“你若心里当真不快活,也不必勉强陪我。”
林纵听了这话,也不隐瞒,叹口气道:“前几日邸报上泾州洪灾,从嘉州调了五十万石粮食过去,却有一半都出于楚京。”嫣然略一沉吟,道:“那乞丐必定是泾州的流民了?”
林纵恨声道:“那泾州的官当真是良心黑了!我要是,要是——”想了想自己什么都作不得,压了压火道:“二十五万石粮食,算上脚钱耗损,是我楚京一年的钱粮,就这么打了水漂,我能不发火么?”
嫣然也皱了眉,约略思索一下道:“既然事已如此,便是怒也没用。泾州我们自然鞭长莫及,不过既然那些流民到了楚京,何不就近赈济,也算是好事?”
“也只好如此了。”
说着话到了楚王府门口,上台阶前,嫣然无意间瞟了一眼头上的匾额,只觉一片黑暗中那金字虽仍是闪亮,比起白日里见,却又是说不出的黯淡。
本帖最后由 tlice 于 2006-10-4 19:54 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