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重阳私语
第二日林纵禀了林衍,便在楚京另开粥厂赈济流民,只是她心中犹有不平,想着那二十五万石粮食便心痛,恨不得自己跑去教训一番,恰好林绮王相任期将满,便伙了林绪,极力撺掇林绮到泾州去,泾州与嘉州仅一水之隔,林绮图个便利,便上了奏章,不过半月功夫,公文竟顺顺当当的批了下来。八月初四,利出行的好日子,林绮和林绪启程赴任,这嘉州王相的位子便空了下来。一则林衍犯了风疾身体多有不适,二则林纵也已有了世子衔,便把王相的事暂时交给林纵代管。
林纵几日公文批下来,只觉得心浮气躁,方明白这楚王府当家的难处。她每日闲下来,便来寻嫣然,只觉越相处越合心意,又去了疑心,竟真个无所不谈。
林安见二人日见亲昵,背地里暗暗劝道:“爷这性子,防起人来滴水不漏,信起人来又是个掏心挖肺,小的,小的——”
林纵听了只是哈哈大笑,道:“有道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便是我走了眼错看了她,我得遇此等人物,也称的上幸甚!”林安见林纵如此,也只得住了口不提。
那一日正是九九重阳,嫣然读了一天书起身,看时辰已是掌灯时分,料着林纵必然快回府了,命小如备了柏叶汤候着,只左等右等,也不见人来,正疑惑间,忽听窗格一响,她方到窗前,忽觉一阵风起,满殿落金,竟是林纵兜了一襟菊花瓣进来。嫣然又是好笑又是好气,林纵从窗口一跃而入,握着她手笑道:“今天南山的菊花真个漂亮,我才带了些来,你可是喜欢?”
月光从窗口照进来,正笼在林纵脸上,嫣然见她双眸闪亮,满是少年意气,料是她今天得了彩头,微微一笑,道:“殿下好兴致!”
林纵脸上微带红晕,也有了几分醉意,坐下喝了几口柏叶汤,定一定神,方才又道:“我今天得了两盆绿菊花,你若喜欢便放你这里,只是,还要帮我个忙才好。”说着一撩袍子,笑盈盈道:“嫣然,你针线是好的,能补这鲛绡么?”
嫣然此时方看出林纵袍角上一点破损,持灯扯着仔细看了,便点了头。
林纵见她应承,方笑笑脱了袍子解释道:“这是母妃赐的袍子,今天才上身,虽说那些绣工也能补,可一送过去,全府里就都知道了——”
她本不善饮,醉意上来,实在有些支撑不住,想着同是女子也没什么忌讳,便蹬了靴子上床,闭目养神,却又有些睡不实,侧脸见嫣然坐在床边,一针一线细细织补着,灯光从她身影缝隙间漏过来,不知怎么竟想起儿时的事来,便道:“我小时候着实霸道的很,那年也是九月,王府上上下下裁新衣,春姑的手艺特别好,给府里的小辈每人都缝了一件,我却觉六哥林纯袍子上花纹似乎比我的好看些,便硬抢了他的袍子不放手,二人抢的翻了脸,约定了爬树比个高低,原是一人在左一人在右,他见我爬得高了,也向我那一边靠,却不想那一枝不结实,两个人都掉——”她见嫣然转了脸看她,顿了一顿才笑道,“都掉进了莲花池里。事后我却被罚在佛堂跪了十天。”
嫣然想笑,略略掩了掩又问道:“那袍子给了谁?”
林纵收了笑容,略带惆怅轻叹一声道:“归了我。六哥受了风寒,连烧了七八天,怎么求医问卜也不管用,等我从佛堂禁足被放出来,他己经故去了。”
林纯比她年长,但二人生辰仅差一月,林纵虽碍着礼数称他六哥,却觉这人事事不如自己,心里不服,她又是个千人宠万人疼的,每每借故挑衅,恰林纯是王妃嫡子,性子与她一般骄横,二人事事互不相让,几乎日日都要争上一番。那时林绡新丧,林衍一来悲痛过度无暇管教,二来未免因此对二人多疼惜些,府里也只以为小孩子争闹家家府府常有,不想竟出了此事。林纵对王妃日日曲意承欢,也只对她的话听得多些,除了这几年的抚养之情外,内心里也有这个缘故。
她此时想起,心里一痛,便住了口。正黯然间,却听嫣然柔声道:“殿下虽是过意不去,只是时过境迁,也别再多想了。”
谁知此事虽隔了多年,一则林纵和林纯有嫡庶名分,每每被人疑到嫡庶之争上去,二则都觉她当时年纪太小,懵懂无知,三则怕触动王妃隐痛,是以楚王府里上上下下提起这事,或叹息一声不肯多言,或转个话头盖过去,只无一个如此宽慰她的。如今听了这话,林纵只觉一股酸涩涌上来盖了脸,眼前这人说不出的亲近,她闭了眼躺着,听着窗外风动虫鸣,心里一片安静柔软,半晌才道:“嫣然,我今天晚上便在这里歇了,你可答应么?”
这一夜林纵便宿在了渊鉴斋里。她自幼作男儿身教养,除了乳娘,从不曾与一个女子如此亲近,话出口便一阵脸红。嫣然却是自幼和姐妹们相处惯了,也不觉有什么不妥,干干脆脆便答应了。
只林纵是个不惯与人睡的,虽与嫣然极是亲近,一时脱口说了那话,睡的时候却怎么也睡不踏实,听身边嫣然渐渐呼吸均匀,又不敢惊动,只硬挺着,这么三挺两挺,非但不曾有睡意,连当初那几分醉意都跑了个无影无踪,耳畔听着那人的呼吸,口鼻间满是隐隐的芳香,只觉说不出的别扭,一直听得远远梆子响了三下,才勉强睡了下去,朦胧间只觉有人握着她的手,一同走在回廊上,心里却不知怎么半是欢喜半是凄凉,忽然一阵风起,那人被卷得无影无踪,只她一人,立于一片火海里,看着那火舌吞吐间,一块匾额露出一角,正是她从小看惯了的辅乾殿!林纵一惊之下翻身坐起,方明白不过是南柯一梦,却也出了一头冷汗,暗自苦笑一声,看着身边垂下的轻纱微微摆动,似有微风拂过,自己却再也睡不着了。
她稳了稳神,听着身边人呼吸均匀,仿佛还在梦中,才放下心来,恰好外殿案上灯火尚不曾熄,林纵借着隐隐约约透进来的光亮见嫣然长发铺了满枕,心中一动,便悄悄拈起一缕发丝,凑了过去,方想捉弄,却见嫣然神态安然,唇边犹存一丝笑意,长长的睫毛随着呼吸微微颤动,眉目间虽不见白日里的凛然风骨,却多了几分楚楚的味道,一时看的失了神,胸口一股热气撞上来,手便停了下来,只细细打量面前这人,觉着那人肌肤光洁滑腻,隐约幽香沁人,竟不知怎么就把脸凑了过去,直到自己发丝落在那人脸上,那人仿佛知觉了什么微微一动,林纵才醒过神来,稍一定神,竟惊出了一身冷汗。
她不敢再呆在床上,起身到了案边,也不传唤,自己倒了一杯凉茶一口气喝下去顺了气,方觉心里好过了些,只心口尤自砰砰直跳。想着刚才情形,半惊半怕,又夹着隐隐约约说不出的欢喜,一时没了主意。
正思量间,忽觉寒气袭人,她此刻方觉出自己只穿着小衣,看看窗外天将拂晓,把灯熄了便往外殿来,唤当值的人服侍着了外袍,一刻也不曾停,向季桓殿前的空场而去。
到了空场,早有人候在那里,林纵练了一趟剑,旁边内侍只以为按着平常的规矩,早把手巾备好了,却见林纵一个守势之后又转起势,竟一趟一趟练了个没完,直到内侍换了七八次手巾,林纵才停了手。她看着天边一片蟹青己经泛了白色,长叹一声,把剑抛在了一边——无论她怎么练剑凝神,眼前飘飘荡荡,浮浮沉沉,竟都是那个睡梦中带着一抹浅笑的女子。
之后林纵想起那晚便觉不自在,心中压着这事,便故意远了嫣然,渊鉴斋也去得少了。林安见这主子性气突然躁起来,比起往日还厉害三分,以为是二人闹了别扭,想着法子和缓,可他不提还好,一提嫣然林纵便大发雷霆,这“渊鉴斋”三个字竟似成了逆鳞一般,着实摸不着头脑,背地里问了小如,也是不得要领,只得暗暗的担心。到了后来,林纵这脾气竟连王妃也觉出了几分,白日里把林安叫去问了话,晚上林纵请安时,才进门,便见几个人正在打牌,王妃坐在正面,两个侧妃坐在左右手,下手坐着的那人,竟是嫣然。
林纵忘了脱外袍,只立在殿门口细细打量,十几日不曾见,这人仿佛稍清减了些,还是一般淡然,却因这清减略带出半分楚楚风姿来,让人一见便转不开眼。
她逃了这许久,怕了这许久,恼了这许久,也想了这许久,只不知道把这人放在心里哪一处才好,哪一处都不妥当,哪一处却又都似乎妥当,如今见了这人才知道,竟无须费那般心思——这人,不是早已好端端被她千珍重万小心的放在心坎上了么?
王妃见她立在门口,眉目半忧半喜,只以为是少年人脸皮薄,笑着解围道:“纵儿,还不过来帮嫣然看牌么?”
林纵把心里思绪勉强压了,脱了外袍递给春姑,笑笑上前请了安,便坐在嫣然身边,见她偏过脸来对自己微微一笑,心中半是酸涩半是欢喜,强自镇定下来,装个没事人一般,一同看牌。只是她心绪不定,这一盘就输了个落花流水。
看着牌落了地,林纵一笑,把身边作筹码用的象牙签一股脑推到王妃面前,笑盈盈道:“儿子本就赌运不佳,今天母妃就饶了儿子吧!”
王妃见她一脸想要溜之大吉的神气,也不点破,笑笑道:“也罢。打了这半天我累了,嫣然陪了我这许久,也该乏了,她今天替你在我面前尽了孝,如今天黑的又早,纵儿若是无事,便替我送她回去如何?”
林纵心里一沉,便想推辞,一眼却瞥到嫣然仿佛松了口气一般,暗自欣然的模样,这“不”字就在唇边打了个转,终不曾说出口。
她一路把嫣然送回渊鉴斋,到了殿门口才要告辞,却见嫣然微微一笑道:“我知殿下这几日忙得狠了,不过,如果殿下今日不在舍下小坐片刻的话,恐怕明日又要在王妃那里输的落花流水了。”
林纵看她一眼,一声苦笑,便进了外殿。旁边内侍使女都是伺候惯了的,服侍着二人宽了外袍,便递过手巾。林纵才擦过脸,茶水就已经呈了上来。她细细品了,竟还是往常那个味道,如这房里的各人各物,虽仿佛许久未见,却一点没有变动,如嫣然对她,一如平常,淡然里透着关切,可自己对她,却当真不一样了。
嫣然见她进殿之后也不开口,只怔怔的坐着,手里茶盏明明已经空了,却还被她捏在手里,也不知道在品些什么,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又有三分担忧,向小如递个眼色,才对林纵道:“殿下今日可有兴致与嫣然一战么?”
林纵一惊,缓过神来,见自己手里茶盏空空如也,轻咳一声,把脸红掩过去,便道:“也好。”
但她不过是为了掩饰自己窘况,哪里有心思下棋,还未到中盘便是个落花流水,见己方已被嫣然截断,再无反击之力,勉强哈哈一笑,推秤而起:“今日我神思枯竭,甘拜下风,改日再搅扰如何?”
嫣然微微一笑,也起身到她面前,细细端详着她笑道:“殿下棋路虽然断续,紧要处却非莽撞苦涩,而是浚巡徘徊,只怕不是神思枯竭,而是心里别有隐忧罢?嫣然不才,不能为君解忧,但尽良友之道,自信还绰绰有余——可是朝廷上有何烦心的事么?”
林纵见她眼里面上满是关切,只觉这人身上,有什么是自己掏心挖肺也想要的,满心想要开口,可那些话却似影子一般,远看清晰,细细一想却是隐隐约约,摸不到寻不着,用不到的时候仿佛棉花一般,柔柔顺顺清清楚楚的藏在心里,当真要说的时候就成了块石头,哽在胸口,便再是焦躁,再是烦恼,心里也仿佛用什么把它死死盖着,怎么也说不出来,只握住了嫣然的手,怔怔的盯着她。
嫣然见她一番含喜带悲,有苦难言的模样,心头一动,便笑笑道:“殿下近日可是遇到什么人了么?”
林纵还不曾明白过来,却见嫣然看着她,一副诚挚模样,道:“嫣然倒是好奇,日后不知道小王爷会找个如何出色的郎君?”这一句话却带出三分娇俏,林纵看得心中一热,手里一紧道:“我不是娶了王妃了么?”
嫣然笑笑把手抽出,微红了脸道:“你也当真?”
这若在往常,本不过寻寻常常一句玩笑话,但如今林纵听在耳里却觉说不出的腻歪,心里一烦,登时就沉了脸,拂袖而起。嫣然只道她害羞了,还不曾开口安慰,就听啪的一声,林纵一抖手摔了帘子,径自出殿去了,自己坐在殿中,半天不解其意,暗自揣摩道:“难道这殿下真的遇到了哪个合心意的郎君,情动了么?”
林纵才出殿门,自己便觉得这火发的莫名其妙,想再回殿又放不下脸来,只站在回廊处,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端的进退两难。林安见她一副欲进不敢,欲退不舍的神气,想给这主子找个台阶,便劝道:“爷便是再恼,看着重阳那天世子妃给爷补了这件袍子的份上——”
才说到这里,就见林纵脸色阴了下来,转了身便往季桓殿走,林安忙跟着,一眼瞥见林纵咬着下唇,半怒半悲,竟似受了什么委屈似的模样,心里暗自称奇,暗道这主子是个外刚内柔的性子,碰上个外柔内刚的世子妃,竟当真似遇了克星一般了。
林纵回了殿,拿了本书倚在锦榻上,只是神思不定,怎么也看不下去,心底本就烦乱,被林安一提,重阳那日的情景一股脑涌上来,胸口翻腾如海,索性扔了书,歪在榻上,一遍一遍的胡思乱想,想的久了,竟也朦胧入睡。
恍惚间,自己还是在那人身边,也还是握着那人的发丝赞叹,只那人是醒着的,那人的神色也不是淡然,而是如今天一般诚挚关切,夹着三分娇俏,林纵握着那人的手,只觉得从不曾如此喜悦过,这人身子是她的,就握在她手里,这人心也是她的,一颦一笑都是为她而动,见她目光投过来,柔情若水,只觉胸口一阵灼热,反手拢着那人的肩,便迎了上去,还不曾相触,却见那人突然变了脸,一副冷冷鄙夷神气盯着她,只盯得她一腔欢喜都化了冰凉,整个心里空空荡荡,竟又是有生以来不曾尝过的剜心之痛,一惊之下,竟坐了起来——原来不过是南柯一梦。
林纵心扑腾了一阵,勉强定了神,怔怔看着榻顶上繁复的花纹,再不言语。她年纪渐长,如今身为王相,人情世故接触的多了,风月之事虽还不曾沾染,却己经明白,再不如当初一般懵懂。如今遇上自己这般情形,哪里还有个不明白?
她在榻上坐了半晌,也呆了半晌,突然低低笑了一声,这一声半喜半忧,又半是绝望——她林纵,大齐楚王府的世子,是一个女子,而且,竟也对一个女子,起了欲念。
十月初二,是楚王妃四十五岁的生辰,热闹自不必说。林纵因身为王相,里里外外忙了个遍,她虽是初次操办,有管事和其他有经历的帮衬着,竟也是滴水不漏。
大凡富贵人家庆祝,少不得也要请些个戏班,做个锦上添花,楚王府也不例外。这戏有南北之分,虽一样是生旦净末丑几班行当,但北戏的戏子全是男子,南戏的戏子却全是女子,讲究个男女有别,都是一般唱念作打,风格却大不相同。北戏是刚戏,多是兴亡人物,一副指点江山的硬派;南戏却是柔戏,尽是悲欢离合,讲得是个缠绵悱恻。嘉州地近胡地,北戏风行,与南方的京城不同。林纵虽不喜看戏,却知楚家几世豪富,丝竹吹打极是讲究,特特的嘱了管事,除了常点的北戏以外,再点一台上好的南戏班放到后廷来。
那一日她在正殿应承了半日,才抽身出来,到了后廷给王妃贺寿时,戏已开场,见王妃看得兴起,对她频频夸赞,不好便走,就在嫣然身旁入座。只她是个不常看戏的,虽然对着满案书文,或是满堂宾客,连眉头也不皱一下,对着这满场锣鼓,一片咿咿呀呀,实在有些坐不住。嫣然见她神气里隐着焦躁,知她不耐,碍着礼数又不好抽身,便有意把这戏文精彩之处一一指点出来。林纵耳里听着,眼里瞧着,虽还是有些不耐,但也渐渐看的入眼了。
等演至第三折时,正是王妃亲点的一折占花魁,端的是出好戏,那小生使了十分功夫出来,把个秦卖油的温柔体贴演了个活脱儿,赢得满堂喝彩。林纵此时渐渐入门,也看出些门道,觉得那一生一旦眼神默契,真如个少年情浓一般,笑道,“果然好戏,只是我看那两人,竟似是假戏真做了!”
嫣然见她认真,反笑了:“殿下入了戏了,台上再怎么深情默契,那也是两个女子,只是未到曲终人散罢了。”
林纵一怔,便不再说话。她原是有心事的,如今想起,觉得自己与嫣然,双双坐在这里,人人喝彩称赞,如金童玉女,又岂不也是一出戏?只是一曲未终,她却动了情,失了心,忘了这本不过是场戏,忘了这日子原是有尽头的,只把这几尺方圆错当了一生,如今虽明知不可,但自己已经入了这局,再也脱不出身来。她想着这一生一旦,台上万分缠绵,到了曲终人散,下得台去,却如同陌路,换了自己如何忍得,心中一阵冰凉,把那兴致也灭了九分。
嫣然见林纵不再询问,只当是她没了耐性,侧脸看时,见林纵脸上淡淡似喜还悲的模样,看不出明显喜怒,才略略放心,一转头,忽觉左手一紧,已被林纵握住,她脸一红,待要悄悄挣开,林纵却如握着件宝物一般,死死攥住,再也不肯放手了。
楚京地处北地,才过了小雪节气,雪就下的连天连夜。这一日林纵在辅乾殿议了一天事出来,到澹和斋时,才进门,就觉暖气夹着一股异香扑来,她一转眼看见案上玛瑙盘被轻纱罩着,上前请了安,蹭到王妃身边笑道:“母妃今天藏了什么好东西了?”
王妃执了她的手,虽是正色也掩不住一脸慈爱,笑道:“偏是你机灵!”说着让春姑把盘子端了来,道:“这是隆庆寺送来的桃子,说是精心照料出来的,讨个新鲜吉利。我素来不吃这些东西,留了两个供在佛前,剩下的都赏了人了,这是佛前供了一天才撤下来的,原本要赏,想着你来就留下了——让你也沾沾佛祖的福气。”
林纵见那桃子水灵灵的煞是可爱,哈哈一笑,拿起便咬,才吃了半个,就见门帘一挑,嫣然进了门。等她请了安起来,王妃看着那桃子才要开口,林纵眼疾手快,一手拿起道:“母妃赏了我的,可不能再赏旁人啦。”说着在那桃子上便咬了一口。
王妃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皱了眉道:“这么大的人了,又是王相,也不稳重些?”
林纵一笑,也不回话,又说笑了一会,起身扯了嫣然的手,道:“母妃明日要去上香,早些歇了罢。”
二人一同出门,才过回廊,林纵哈哈一笑道:“你可恼我抢了你的桃子?”
嫣然笑笑道:“你既爱吃,自然给你。”
“不过是暖房里烘出来的,没滋没味,好吃到哪里去?”冬夜风大,林纵见嫣然脸色白皙如雪,知她从南过来,生性畏寒,扯了大氅下来给她裹了个严实,握了她的手,边走边道,“母妃只要是些新鲜的吃食,必定留下来给我尝尝,对你如今也是一样。她是一片好意,只是你素来体弱,不合时气的东西还是不吃才好,明儿去和母妃上香,也是如此。我知道你素来孝顺,少有推辞,不过要是不合脾胃,便是母妃赐的也别勉强,知道么?”
她看嫣然点头点得不甚爽快,想想觉得还是不妥当,把林安叫过来道:“你去把伺候世子妃饮食的庖厨召起来,都派到隆庆寺去,好好指点指点那班和尚。顺便把那能吃的桃子都摘回来,免得母妃明天再赏人。”
嫣然见她满心为自己打算,心里一片柔软,回握她的手笑道:“我哪有那么娇弱!”
林纵皱了眉道:“还是以防万一的好,你——”她才说了一半,却见嫣然凝眸含笑看着她,眼里竟是少见的温暖,心里一热,一手抬起,给她理了理鬓发,顺势抚在她的肩上,道:“嫣然,我——”
正吞吐间,就听嫣然道:“这几日京里长至节的赏赐也要到了,王爷近几日身体欠安,殿下也要小心些,”又笑笑道,“说不定爹也要送些东西过来呢!”
林纵听了这话,身子一震,眼里瞬间清明,也笑道:“虽我们没什么夫妻情分,可若是岳父大人忘了我这女婿,我也不依。”
说着把嫣然送回了渊鉴斋,才要走,就见嫣然在檐下笑道:“殿下的大氅不要了么?”
小如把大氅捧了来,林纵才披了身上,就见嫣然下了回廊,替她细细系得严实了,低声道:“夜里风大,小心些。”
林纵听她语气柔软,心里一热,恨不得把她扯到怀里,勉强压下去,笑笑握了握她的手,道:“天凉,快回去。”转身便走。
她却不曾回季桓殿,一路又拐到书房,见审遇正等在那里,笑笑道:“才发下来的邸报,先生已经看过了?”
审遇眉头紧皱,拿着那张新发的邸报道:“如今看来,这楚家也打算打萧相的主意了!”
林纵心里一沉,落了座,又停了半刻,才道:“父王也是这个意思,只我还不大信。”
“要说是全打萧相的主意也不是,依臣看来,应该是四分楚王,六分萧相才妥当。”审遇细细的又看一遍邸报,道:“楚家分明是存了个两边都不得罪的主意,还在观望。不过,”他苦笑一声,“若是我们谁落了下风,第一个落井下石的,怕也是楚家啊。”
林纵心里一阵烦躁,道:“历来封地布政使不过是摆样子的,那蒋守闻又颇小心,平调泾州也未必便是颗钉子,大哥那边还不曾来消息——”才说了一半,见审遇盯着她,神色极是郑重,奇道:“怎么了?”
审遇又看了她一刻,道:“殿下虽然尚是年少,但论见识,也比得上当年的王爷了。只是还有几条,若是不小心,必定酿成大祸。”
林纵听他说得严重,凝神细细听着,就听他又道:“殿下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实乃王者器量,天生成器宇,只是,用的人,虽不疑,却不可不防,这是其一;殿下爱恨分明,襟怀磊落,这也是好的,只是须知水至清则无鱼,过刚则折,便是爱极也要留三分余地,恨极更要给人三分宽处,这是其二;殿下行事不拘小节,无世俗之念,但须知天下人行事,都有一个‘礼’字,特例独行,不过处处引人注目,哗众取宠而已,不是成大事者之所为,这是其三。殿下若当真记取这几条,王爷必定也就放下心了。”
林纵听得微微一笑:“先生是让我防着嫣然,是么?”
审遇拈须一笑,道:“殿下素来聪敏,臣也不必多言,只是这话并非只对世子妃一人,除了王爷,连臣在内,殿下都不可全信,须知世人知人知面不知心,便是知心,这心也是可变的啊。”
林纵大笑,道:“先生既出此言,足见一片忠贞。”
她起身踱了两步,道:“我知先生意思,现在萧逸逼得越来越紧,所谓穷则生变,无非以防万一罢了。可你看我府中,哪一个不是几十年随我父子下来的?我便是防,防谁去?”她看着审遇,又是一笑:“我也自知脾气差些,遇事毛躁些,不如父王宽厚和缓。这第二第三条我都记了,只这第一条,”林纵一咬嘴唇,“我不学我皇伯父。要收国士之心,必待之以国士之礼。若整日忙着疑人,哪里还有功夫忙正事?”
审遇也是一笑,道:“王府旧人自不必疑,只是——”
“便是嫣然和她身边的人,我也敢保。”林纵想起嫣然,眼光不知怎么就柔了下来,“先生未曾见过嫣然才有如此顾虑。”
她见审遇还要说,笑笑转道:“此事便到此为止。只是我虽信嫣然,却信不得楚家——如今他一头派大女婿去帮萧逸,一头又招了我作女婿,倒是不知他们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这无非是观望二字。”审遇见她语气坚决,知道这小王爷脾气,也不再劝,道:“他虽不愿搅进混水里,可如今又离不了水边,只得两头敷衍——也是商家本色,精明的很。”
“他只要不插手便好。”林纵冷冷一笑,“萧逸倒是把皇伯父哄得团团转,只可惜他是个书生出身,又无兵权,便是一朝得势,能有多久?等他倒台了,楚家自然也就不再观望了。”
审遇又是沉吟片刻,道:“臣对楚家其实只担心一点——商人本色虽是墙头草,看风色却看的比旁人都快都准,这一个月来楚家仿佛极力偏向萧相,难不成京城里有了什么动向么?”
林纵淡淡一笑:“先生忘了今年是什么日子了么?”
“难不成——”
“二年一贡,今年按规矩各处藩王要上京觐见,如今父王身体不宜远行,而现在的王相却是我。”林纵说着咬着牙又是一笑:“他们不过以为我和大哥一样,会做个短命鬼罢了。”
审遇方才想起今年楚王府除了林纵之外竟无人可替,想着林纵素来挑脱任性不敛锋芒的性子,不由得忧色上了脸,又是一叹:“若知殿下此时便要上京,我便是拼个日日犯颜直谏,也要把殿下这性子改得如晋王一般才放心。”
林纵大笑,道:“才在辅乾殿,父王也是如此说,恨不得这几日把我关到寺里清修,改改脾气。”她收了笑道:“我大哥对我极好,幼时有空便陪着我教我读书,连父王都说我们性子一模一样,有他在前头作例子,等到了京城,便是再大的气,我也只当自己是个缩头乌龟便是。”
审遇见她语气沉重,知道这殿下虽莽撞,也当真是个说一不二的脾气,点头道:“臣信得过殿下。”又道,“殿下既与世子妃交好,何不带她一同回京?难道世子妃就不思念家人么?”
林纵知他不过是要自己借机拉拢楚家在京里做个依靠,以策万全,微微一笑,道:“那是当然。”
本帖最后由 tlice 于 2006-10-4 19:56 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