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无标题

作者:tlice
更新时间:2005-11-24 09: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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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心意悄然结


雪在半个时辰前才停了,可天边依旧是厚厚的阴云,一丝亮光都不见。天气不好,人都窝在家里,生意便也难做,街上只有零星几个卖早点的小贩还挑着担子来回拉生意。

陈家老店的小伙计坐在柜台后面的高凳上,被身边的小炭火盆熏得上了困意,抄着手在凳子上不住的点头。店里静悄悄的,只有查账的掌柜算盘珠子不住的啪啪作响。

突然一阵马蹄清响,耳听着那马长嘶一声,似在店门前停住,小伙计跳下凳子,挑帘迎出去,见店门口来了两个少年。那衣着寒素的瞟了他一眼,跳下马来,也不理人,仰了脸打量牌匾,却是后面那个穿绸裹缎的少年,把马缰绳拢起,递给他他笑道:“可有上房么?”

这小伙计新来不久,虽是手脚灵便,却没什么经验,见这二人情形,说不出的诡异,摸不清来头,心里有些犯疑,含糊答了个“好”字,就见那寒素的少年大模大样便向里去,他方要拦,就见掌柜迎出来替少年挑着帘子,陪笑道:“爷有日子不来了!今天要几间房?爷知道,我们这儿保管干净敞亮又清静,必定合爷的意!”

这少年也不答话,在厅里挑个座坐下,见人殷勤奉了茶来,便只管喝茶。那阔绰的少年撂了缰绳给伙计,跟过来笑道:“五间上房,要独院的,别的不说,干净这一条给我做十分,也就够了。”说着从怀里摸了锭银子出来,放在柜台上。

小伙计把马送到后院,回来见那阔绰的少年竟垂手立在个寒素少年身后,一脸恭敬,心里犯着嘀咕,偷偷扯了掌柜便问:“掌柜的,您认识这人?”

那掌柜一连声的叫底下的伙计们去收拾房子,过了一会才缓了口气道:“我哪里认识?你去细瞧瞧那人的举止,哪里是个跟班的模样?不定是哪家公子一时兴起,图个新鲜乐子,你小心些,别得罪了人。”

小伙计便回前厅来招呼,他此刻留了神,只觉这少年虽是寒素,但言谈举止间说不出的端方大度,让人不敢轻犯,倒是那立在背后的,虽是穿绸裹缎,可一副察言观色的机灵模样,倒像是和自己一路。

就见少年又坐了一刻,道:“林安,怎么还不曾到?”

“爷是骑马,主子是坐着马车,自然爷脚程快些。”林安赔笑答着,忽听又是一阵马蹄声,笑道,“这不是来了么?”

那少年面露喜色,迎出门去。小伙计忙也出门,就见一辆锦车停在店门口,先是个俏丽丫头跳下来,接着一个素衣女子被那少年扶下来,二人携手进了厅堂。

那女子清丽无匹,也一身寒素打扮,可偏偏二人这般模样,竟比那一身绫罗的另外二人都要扎眼。这小伙计把二人引进了上房,暗地里昨舌,半天才回过神来,暗自道:“这才叫人物!”

那叫林安的小厮在房里伺候了一刻,出来正碰见他送了热水过来,接了大茶壶,道:“你们这附近是不是有个彰德寺,一寺的好梅花?”

“那是自然。”小伙计听他口气,竟似是来游山玩水一般,便道,“离这里不过三里远,就在纡山顶上,那里不仅梅花好,香火也盛,犹有一条,那里的姻缘签是最灵验的!”

林安听了便笑,道:“再灵,有我们楚京织女庙灵么?”

“这倒不敢说。只是,”小伙计一径的笑,“织女庙灵是灵了,只佑女子,这彰德寺是佛门净地,大开方便,男女都护不是?瞧着您主子的情形,也着实少年恩爱,难道就不求个夫妻和顺,早生贵子么?”

他虽觉自己话说得不错,但林安听了,竟似个欲笑不敢的模样,半晌勉强正了脸色,才道:“你倒真是伶俐。”

小伙计一头雾水,看他提水进房,心里揣度:“难不成我走了眼,那两人竟是兄妹么?”


林纵这次上京觐见,竟是头一次离开楚京,只觉天高地阔,恨不得把齐国十三州一眼看个遍,哪里肯老老实实摆着王爷的架子,才出了楚京不到三十里,便和护卫头领周德威商定,带了几个得力的贴身守护,拨了三十个护卫在五里外尾随着,便和嫣然一路微服,一起到京郊驿馆会合。

她自和周德威分手,顺着上京的路游山玩水,又是少年心性贪图新鲜,逢个热闹便要看,这次进了并州,听说彰德寺的梅花天下一绝,便起意拐了个小弯,专程来看。

林安对那梅花虽没什么兴趣,只听这伙计说到姻缘签,想起织女庙那次小如抽了上签,得意了好一阵子,满心想让她栽个跟头,回房便把那梅花说得天花乱坠,一意怂恿。

林纵听得心动,对嫣然笑道:“如何?”

嫣然掠了掠鬓角道:“只这天气差些——往年我也看过了,不如——”

“这雪也该停了,好在我出来的日子早,便是耽搁个十天半月也不妨事。你不去,这梅花还有什么看头?”

林纵握着嫣然的手,略略皱眉,道:“怎么还是这么凉?”便把她拢到身边。

嫣然笑笑,只望着她,也不说话。

小如是看的惯了的,只自顾自忙碌,也不理会。只林安立在一旁伺候着,看着这二人执手相对的模样,一眼瞟见林纵眼里面上,一片温柔,竟是自己不曾见过的,心里一惊,那小伙计的话便浮上心来。


他见小如出了房,也寻个空子抽身出来,便问:“爷每日在澹和斋也这模样么?”

小如正忙着张罗茶点,一副爱理不理模样,道:“怎么?”

林安陪着笑,在旁边殷勤道:“爷对主子——”

“女儿家这样的多了,少见多怪。在阁的时候,我们小姐和五小姐,还有三小姐和四小姐都是成天腻在一块,好的一个人似的。咱们爷说到底不也是女儿身么?”

“只是,是不是太过——”

“我们小姐难道是个不该亲近的?”小如眉梢一挑,见林安住了口,又笑道,“没出阁的女儿家,还不许有些心事,和自己好友诉说诉说么?爷虽比主子小一岁,也该是情窦初开的年纪了罢?”

林安先已放了心,只这“情窦初开”几个字入了耳里,却在心中浮浮沉沉,怎么也不得踏实。


第二日林安早早起来,才开门,便见碎银满地,晃得人睁不开眼睛。他眯了眼抬头一望,一片清淡蓝色里托着轮明晃晃的亮光——这天竟真的晴了。

他向伙计打听过,这彰德寺每日午后便关寺门,为得是和尚免了俗务一意清修,便早早的催着林纵动身。

照例是林纵骑马,嫣然坐车,只带了两个侍卫,一路往纡山来。三里路,一晃儿就到。林纵在山脚下看那上山的游人络绎不绝,哈哈一笑,道:“此行不虚——这寺这么热闹,梅花必是好的。”

她一时性起,也不等嫣然,在马上加了几鞭,抢先上了山。等嫣然到了山上,转过大雄宝殿进了梅林,见林纵笑嘻嘻立在一株梅树下,怀里竟是几支红梅——她人本就清朗,又因为上树折梅脱了大氅,只一领月白外袍,衬着这红梅,格外的精神,见嫣然过来,把那红梅递到她手里,笑道:“你不是喜欢梅花么?这几支是最出挑的——”

嫣然看着她一脸笑盈盈的模样,心先就一软,便缓言道:“爷把这梅花折了,却让那些游人看什么去?”只语气虽是轻柔,那责备之意也带了出来。

却说林纵上得山来,见这梅花确实精神,兴致便增了几分,她是个王爷脾气,只把这里当成了自家庭院,挑那入眼的折下来,满心给嫣然一个惊喜,哪里顾得了他人?旁人见她似是个有来头的,自然也不敢言。此刻她被嫣然这么一提,方才想起来,虽知自己行止有亏,可刚刚半晌忙碌只换了这么一句责备,心里又是不甘,停了半晌,顿足道:“也不值什么,我多给些钱便是了——”一眼瞟见嫣然抿了唇带出怒气来,又道:“我——”只那个错字死也说不出来,捉着嫣然的手,便不言语。

嫣然也知她是被人宠得惯了,一时不曾想到,见她脸上带出一丝愧色,便不追究,仅轻轻一叹,道:“爷这脾气,倒当真和我那五妹一模一样。”

林纵把林安叫了来吩咐了一句,便扯着她往梅林里走,听她怒意消了,随口接道:“这话我可听了几百遍了,当真那人和我一般,进了京倒真要见识见识。”

“她只是脾气和你相似些,论起见识——”嫣然略一沉吟,道,“我表兄柳倾斛倒是和爷旗鼓相当。”

她只觉林纵手上一紧,侧了头看林纵脸上却是淡淡,道:“那人我见过,和你是青梅竹马。”

嫣然听出她语里意思,笑笑道:“我们确是一起长大,论起情分,便如兄妹一般。”她停了停,突然加了一句,“也如现在,我和爷一般。”

林纵听了前半句话,只觉心头一丝闪亮,却不想嫣然又丢出后半句话来,胸口半是欢喜半是冰凉,她凝目看了嫣然一眼,恰那人也偏了脸来看她,她见嫣然眼神清亮,一片坦荡,心中余下的那半片火热也变成了冰冷。

这几日同行同止,二人难得如此亲密,似姐妹,如知己,肆意接近,耳鬓厮磨,仿佛假凤虚凰一般,可她越是相处,越觉这人虽是接人待物一团柔顺,心中却是一片清冷,守着一条界限不准人进,她已经蹭到了这界限边上,却是眼睁睁看着对岸跳不过去,再也不得明白。若当真是全然无望也就罢了,只是她待她却又总是冷中透出一丝暖意出来,让她每每死撑着那冷,追着那火星不放手,只盼望熬到春暖花开,让这火星也如自己心中一般,熬成燎原之势方可罢休。

可如今,这一丝火星,竟也被那人生生打灭了。

“你——”林纵忍了半天,压了胸口痛楚,才开口,就觉自己声音低哑得不成模样,轻咳一声,勉强道:“柳大人倒是个俊杰,怎么,配不得你么?”

“是嫣然不得高攀。”嫣然微微一笑,“一是我与他自幼一起长大,只有兄妹之情,二是我对爷说过的,嫣然无济世之志,只愿寻一人携手看尽这天下四十州的山水,表兄一心立于朝堂之上,又岂能耐得住这山水间的寂寞?”

“你是当真么?”

嫣然见林纵脸色沉重,一脸认真模样,心里一阵柔软,把她怀里梅花接过来,道:“我当真只想看遍天下四十州的风物。”停停又叹道:“我只对三个人,说了这话,爷是第一个不嘲笑我的。”

林纵苦笑一声:“我却真真想不到,堂堂楚家小姐,和我一般长在富贵丛中,却有这般遁世的心思。”

“楚家富而不贵,哪里能和爷府上比?”嫣然也是一声苦笑,“我自幼随父走遍大齐,见过的官吏不知有多少,竟全是个尔虞我诈杀人不见血的心思,没几个当真以民生为念的,倒是这山水之间,还干净些。后来有人送了本珍本给爹爹,那是前朝贺连枫的《梦华录》,记载着天下四十州的风物,我把那书看了一遍又一遍,只觉得心里说不出的干净亮堂,那人写的,都是各地的山水民生,都是我不曾见过的,我极喜欢,可那人在题记上,却写了一句‘遍行四十州,览尽天下女子,方知巾帼终不比须眉也’,”她微微一笑,神色淡定,却透出几分坚决,“从那时我便想,我既然可以走遍大齐,也便可以走遍天下。到时我也可以写本书,题记上‘遍行四十州,览尽天下男子,方知须眉终不比巾帼也’,把那贺连枫再气活过来。”说着又是一笑,“嫣然只存了个著书留名的心思,那朝堂上权谋机关,却当真不想——”

她正说着,只听林纵突然哈哈朗笑一声,狠狠把她往怀里一带,双臂一圈,紧紧抱住。嫣然觉那力气仿佛要把自己箍断似的,方要挣开,身上却是越挣越紧,正挣扎间,忽听林纵轻唤她一声,语气说不出的柔软,仿佛还夹着几分凄楚,不知怎么心中一痛,便不再使力。

“难得楚家也会有你这样的人,”林纵在她耳边轻轻一笑,“你是个满心避祸的,竟把你也扯进这潭混水里来,只这水再混,有我在,必定护得你周全。”她停了一停,低低叹道,“我必给你个清白。”

“你不笑我意气用事,和古人赌气么?”

林纵哈哈一笑,手一松,把她放开,道:“我起意要护着楚京,起初也不过是为了一句‘明明是个郡主,王爷怎么不再过继一个?’”说着定定看着她,道:“便是孤身终老,我如今也舍不得楚京,你也是如此么?”

只她语气虽是淡淡,脸上也笼着一片笑意,却仿佛带着说不出的凄楚决绝,嫣然心里仿佛被什么一扯,揪心一痛,竟有些不忍点头。

正这当口,却见小如过来,喜盈盈躬身行礼道:“那签当真是灵!小姐不去请一支么?”

嫣然此刻全神在林纵身上,竟不曾听清,倒是林纵淡淡一笑,伸手一推道:“上次签不好,这次还不去抽支好的来?”

她心里有些茫然,顺着林纵手上力道,转身便走,只她走了几步,回头见林纵仍立在原地,脸上一径从容淡定,只是刚刚一抱之间,那几支红梅被揉搓个粉碎,染在胸前,冷眼一瞧,便如血迹一般鲜艳,惊人眼目。

她低头见自己胸前也是几抹红痕,心里不知怎么又是一痛,虽不揪心,却是绵绵密密,一径缠上心头,仿佛身上这红痕一般,瞧着淡淡,却怎么也去不掉了。


林纵见嫣然去的远了,方才后退一步,倚在一株梅花上,扪胸喘息。

她只觉心里痛到了极处,也冷到了极处,以前读史的时候,只觉一笑倾国这故事极是可笑,可如今才知道,原来当真若是入了心,便是万种计谋,千种智慧,也使不出来,便是再傻,再痴,再狂,再惊世骇俗,种种疯狂,也只不过是想把一颗心送出去,盼望把对方一颗心换过来。

但如今她竟是把一颗心送出去,也不过落得一场空空——她身为王族,位分尊崇,手握权势仍是步步惊心,若当真弃了富贵,只怕不等归隐山林,便是个弃尸荒野的下场。天下之大,她只遇到这么一个只羡神仙不羡鸳鸯不慕富贵不惧权势的楚嫣然,可她想要上天入地抓在手里捆在身边的,恰恰也只是这一个楚嫣然。

她正喘息着,方觉心上好些,就见林安垂头丧气过来,见她脸色青白,吓得把那和小如斗气的事丢了个干净,几步抢上来慌道:“爷这是——”

林纵看他手里捧着自己的大氅,立起身接过来披了,道:“不过是有些累了,别声张——该回去了么?”

“是。主子也抽了一签,那知客僧说是个好签——”林安一眼瞥见林纵眉头轻蹙似有倦意,便不再说,默默引着她出了寺门。

林纵被他这一闹,心里痛楚倒是缓了下来,只一片软软凉凉,身边万物竟都似失了颜色,她勉强定了神应付着,也没出什么差错,只嫣然被小如扶着上车时,她心里忽然想起林安那句“好签”,手底一软,摇晃一下,竟险些落下马去。


这日才过了午时,山上游人便散尽了,知客僧闭了寺门,刚要放了门闩,忽听一阵马蹄清响,在寺门停住,开了门一看,竟是晌午里来过的那个折了梅花的少年,身边跟着个劲衣佩剑的随从,方说了一句:“爷要进香明日请早,今天——”

少年一脸漠然,也不理会,淡淡打断他道:“我只来求支签便走。”

他方要再说,旁边随从递了张银票过来,低声道:“若你作不得主,便请你们方丈来。”知客僧一见手里银票上明晃晃“贰千”的字样,惊得倒吸了一口气,忙忙跑上大雄宝殿,正和方丈静休说着,却见那少年己经不禀自入,到了殿门口。

静休微微一笑,道:“既然来了便是有缘,施主这边请。”

此时方要开午课,满寺僧人按辈分齐齐坐在殿内,那少年却是视若无物,昂然而入,仿佛进得不是庄严佛堂,而是自己庭院一般。静休递过香来,他伸手接了,却不下跪,只持香当胸,略略一揖,旁边那随从便把香接过插在香炉里,少年后退一步,打量着佛像宝幔也不开口。

知客僧在旁边候着,见这人虽是举止自有气度,却眉头紧锁,面带忧色,上前搭话道:“施主既是求签,不知想问何事?”

少年凝目看着佛像,也不理他,半晌一声苦笑,对着案上佛祖道:“你若是个有灵的,你便知道,我不求什么良缘美眷,白头偕老,只要那人一身一心。若我当真福薄,我也只托你一件事,你只要便让我忘了那人,冷了这心,让我此生再不沾红尘情爱,我也就感恩不尽了。”说着上前,从签筒里抽了支签出来,丢给知客僧道:“签文在何处?”

满堂僧人听了这话,都是一惊,只是法地尊严,不得开口,但有些修行浅些的,怒色惊色便带了出来。知客僧往常也见过不少痴男怨女,论痴狂也有人比得上这少年,只这人气度非凡,讲出话来斩钉截铁,竟似板上钉钉再无更改,他听了心底不知怎么一阵寒意,抖着手好容易对出签文,把木签抽出,瞟了一眼,仿佛不似上签,只怕得罪了这少年,正在犹豫,却见静休不慌不忙踱了过来,接签瞟了一眼,便笑笑递给少年。

那少年看了一眼,脸色突然一变,又细细看了一刻,反手把签握在掌中,便不言语。

知客僧见他不曾怪罪,方松了一口气,突然听静休道:“既然相逢便是有缘,可否待老衲为施主解签?”他心里急得跺脚,正埋怨方丈平白惹事,却见少年听了这话,细细打量静休两眼,便把签递过去。

静休把签文看了一眼,递回少年手里,道:“佛云人生八苦,生,老,病,死,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五阴盛。这八苦施主虽是锦衣玉食,也脱不掉。恕老衲直言,施主所求之事,却是一段孽缘。”

少年听了这席话,面上淡淡,一丝不变,倒是把那知客僧说得汗都下来了。却见静休微微一笑,继续道:“成与败,还须推之命数,但这忘与不忘,全看施主自己心意如何。施主若忘了那人,一生平安喜乐,再无忧愁;若忘不得,一生便是惊涛骇浪,成败难测,恕老衲直言,若这孽缘不消,恐怕——”静休略略一顿,道,“施主重则倾国败家,轻者也是一生坎坷,怕是——到头来难得善终啊。”

“不得乱说!你可知——”

少年见自己随从按着剑抢步上来,把他喝退,又盯了静休一刻,淡淡重复道:“惊涛骇浪,成败难测,倾国败家,难得善终?”他微微一顿,突然冷笑一声:“那又如何?”

这四个字一出,似斩金断玉,语气虽淡,却带着说不出的决绝,竟让人心底发颤。

静休依旧淡定,道:“施主必是知道此事无望,才来强邀天意,只是施主虽不惧天怒人言,但施主心中之人,也和你一般么?”

“你不过是劝我放手罢了。我自然不会毁了她,该放手的时候我自会放手,”少年狠狠一咬牙,道,“但若是我心中放得下,还来找你作什么?!”

静休长叹一声,道:“施主孽根深重,苦海无涯,回头是岸。”合掌垂目,便不再言语。

等这少年去的远了,知客僧才缓过神来,想了半日,方想起上午那和少年一路的绝色少女来,想着这少年竟为那女子痴狂若此,心里也是暗自长叹一声,暗道都说豪门情薄,却不知是哪一家,竟出了这么个情深意重的?


却说林纵一路出寺,也不说话,只紧紧握着木签。那签子又细又薄,被她折成了两截,木茬扎进了掌里,她却依旧不觉,心里只反复想着签文——“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她求了许久,求不得相守,求不得白头,如今死了心,避了嫣然悄悄上山,只求一个“忘”字,竟也还是求不得。林纵苦笑一声,把签子甩在雪里,上了马,一鞭下去,那马吃痛,沿着下山的路疾驰而下。林纵听着耳边风神夹着身后护卫一叠声的“小心”,又加了几鞭。

不想才一转弯,一个樵夫正担着柴送上来,两下里俱是一惊,眼看避无可避,林纵狠狠收缰,好在那马也是良驹,一声长嘶,停了下来,只林纵被这势子一冲,竟被甩了出去,跌出近十丈远。那护卫见这架势,吓得脸都白了,赶过来下马才要察看,却听林纵喝道:“没事!离远些!”,声音朗朗,不似受伤的模样,不知这小王爷犯了什么脾气,只得收住了脚,替那樵夫收拢柴禾。

原来这几日雪积得厚了,林纵虽跌得重些,却不曾受伤。她被嫣然的话伤了,却又闷在心里,一时受不得,行事便有些怔仲不定,如今遇此变故,先是眼前一片天旋地转,接着被这雪冰出一身一头的凉意,两下一激,心底倒是清朗了不少。

她略略定了定神,起身上马,极目远眺,只觉天地茫茫,俱是一片清白,便如那人一般,干净,通透,让她欢喜,让她一见心里便是清净宁和,绕在身边仿佛无处不在,又仿佛触手可及,可若伸手去沾,便是个玉碎冰融,化成一滴水,还是那般干净,通透,只是,她念念不忘的那颗心,那番风骨,便会毁在她手里。

林纵轻叹一声,按辔徐行,面上已经恢复了常态,依旧仿佛还是那个飞扬挑脱的小王爷,只她自己心里明白,这“楚嫣然”三个字,竟似魔障一般,镇在心里,再无动摇了。


冬日里天黑的早,才申时末,镇里各处灯火俱都亮了起来,衬着一天一地的散琼碎玉,显得份外干净。林安立在店门口,却无心看眼前景致,只急得跺脚叹气,暗自想这爷怎么还不回来?

林纵自从寺里回来,便是个神思不定坐立不安的模样,才勉强在房里呆了一刻,便点了个护卫跟着,说是要出门散散心,众人都晓得她生性好动,也不足为奇,只今天竟到这时辰还不曾回来。林安想起晌午林纵在梅林里面色惨白的光景,更是担心,每隔一刻,就到门口张望。正着急着,只听一阵马蹄疾响,林纵和那护卫从镇西沿路而回。到了店门口下马,见他一脸着急模样,林纵哈哈一笑,把缰绳扔给伙计,对他道:“你这模样,冻得萝卜似的,还不回去暖和着?”

林安听林纵语气,竟比先前精神许多,心里也是一喜,道:“爷现在这神气可比先前透亮许多,莫不是出去一圈捡了宝贝?”

林纵哈哈大笑,把大氅扔给他,径自入了上房。林安把大氅接在手里,只觉一片湿凉,这大氅竟是内外湿透,心里一惊,抢步才要进房,就见小如出门道:“爷今天跑马出了一身汗,还不快去张罗热水?”见林安要走,却低低对他道:“爷这光景,倒像掉进冰窟窿了一般,你去问问那护卫,不是出了什么事瞒着不说罢?”

林安心里更惊,也不言声,悄悄拉了那护卫,又哄又吓,费了老大功夫,才知道林纵今天不慎落了马,只除了手上一点擦伤外,再无大碍。

他知林纵最烦旁人嘘寒问暖的护着,又不敢掉以轻心,正在西厢房里边吃晚饭边想着一会儿如何劝林纵寻个大夫看看,以免他人悬心,突然小如挑帘而入,面上竟也带了惊色,道:“林安,快去寻个大夫来!”


这镇不大,药铺也只有两家,论起跌打损伤,便是春和堂的王春和,若是论起内外杂症,便是济人堂的张澹。林安一时心急,叫了几个人,死拉活拽,一刻里把二人都请了来。等回了嫣然才知道,林纵却只是略有些发烧,别无大碍。

张澹替林纵诊了脉,笑笑道:“不过是外感风寒,开两副川芎茶调散,今夜发发汗便好。”说着开了方子,递给林安,便收拾起身。等拿了诊金出门,才擦擦头上的汗,暗道开医馆几十年,竟遇到这般怪事——那少年看上去气度非凡,不想竟是个女子!


且说林纵躺在榻上,等张澹出门,对嫣然赔笑道:“不过是着了凉罢了,哪用着急?”

嫣然却是面上略带怒色,也不理她。直到小如把药端了来,才扶林纵起身喝了药,亲手拿两床夹被给她盖个严实,又把自己悄悄让小如开的伤药拿来,细细替她清理右掌伤口。她动作极轻,林纵只觉些微刺痛,看嫣然神色肃然,知她恼了,便也不再开口,闭目养神。

突然脸上一阵微痒,林纵睁开眼睛,却是手上还有几根木刺,嫣然正侧了头小心挑着,几缕发丝垂下来,拂过自己脸颊。她心中微动,盘算着是猛地扯一把,还是轻轻的抚一下,转念却又觉得什么也不合适,想来想去,最终也不过化作了腹中暗暗的一声长叹。

嫣然把林纵伤口包扎好,见她神色朦胧渐欲睡去,方要小心起身,忽觉身上一紧,竟是林纵左手不知什么时候扯着她的衣角,才要掰开,却听林纵低低唤了一声“嫣然”,这一声语气,与白日梅林里一般柔软,只因她如今病弱,更显出三分可怜。

嫣然心里一痛,反手便握住林纵的手,只觉心里一片酸涩,竟没个着落。

她和林纵相处久了,越觉这小王爷合自己心意,声气相投,竟是平生难得,可看林纵神色,竟有三分缠人,也有些暗暗心惊,想起自幼相处的五妹每每和柳倾斛针锋相对,又在她出嫁前大闹一场的事,深知林纵也是个不让人的性子,只怕进了京被人一激闹出事来,在梅林里本是有心提点,却不想被林纵一句话拐到自己生平志向上去,便借机透出自己必定和她分开的意思,却不曾想到——自己竟当真伤了这人。

正思量着,却见林纵身子一动,想是热了,把被子掀了一角,嫣然方要起身替她掩了,却见林纵睁开眼来,一片朦朦胧胧,想是神智还不甚清醒,尤自扯着她的手,低低又唤道:“嫣然”。

她此刻心里满是担忧,柔声道:“殿下可是有什么心事么?”

林纵眼里一片迷蒙,只把她手揣在怀里,低低一叠声唤着她的名字,嫣然一阵心酸,她只觉林纵心里仿佛有什么一直压着,每每想借机试探,却总不得明白,才要开口,却见林纵努力盯着她,道:“嫣然,你什么时候才能——”说到一半便停了,竟是硬生生转成微微一笑,道:“什么时候才肯唤我的名字?”

嫣然心里一软,又是一热,竟险些落下泪来,见林纵仿佛要起身的模样,反手把她拢在怀里,心里竟是酸涩到了极点。林纵脸压在她肩上,身子微微颤抖,嫣然只觉心里痛楚,又怕她着凉,双手不知不觉就护住了林纵的背。


小如端了药进来,见二人这副情形也是一惊,稍稍稳了神,到嫣然身旁悄声道:“药得了。”

嫣然脸上半是戚色半是决绝,对她的话竟似恍然不闻。小如轻叹了一声,也不再言便退了出去。她自幼和嫣然长在一处,知道自己主子虽待人柔顺,性子却清冷,只对五小姐极好,但看现在这模样,她对林纵,竟比当初对五小姐还胜了一筹。

不期然的,林安那句话便浮上了心头。


嫣然抱着林纵,只觉心里竟是少有的烦乱。她细细想着,和林纵初见的时候,洞房花烛的时候,吵架的时候,一起溜出门的时候,一直以为自己不过是因这人和五妹性子相近,又都是女子,所以才多出几分亲密,只是姐妹知己罢了,可如今回头看去,却是不知什么时候,那一缕藤蔓在心里一丝一丝的长起来,细细的绕在心上,平日不过是若隐若无,无关要紧,可当真扯一下,便是个痛彻心肺。

她性子清冷,便是这般时候,也看得明白,这藤是不该有的,是该斩草除根一烧干净的,是和自己心里的坚持相悖的,终有一天,总要有个了断,可现在心里酸酸软软,抱着这人,只觉看着她痛了这么一下,自己也痛上千万分,明知不过是大梦一场,终有醒时,却贪恋着这人的暖,怎么也放不开手去。

她想了半晌,突然轻叹一声——既来之,则安之,她不再去砍,也不想去砍,只等这藤蔓慢慢缠绕,终有一天会缠出个结果来,不是她毁了她,便是她毁了她,或者二人毁在一起,缠在一处,生老病死,六道轮回,再不分开。

仿佛耳边林纵也轻轻叹了一声,嫣然只觉肩头一片湿湿凉凉,竟似一直传到心里。

她低低轻笑一声——和这人一处,便一起毁了,也好。


本帖最后由 tlice 于 2006-10-4 19:57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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