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恰逢风华如雪
第二日嫣然回府时已近午时,林安见她被小如扶出轿来,忙上前笑道:“爷吩咐了,宫里比不得家里,主子想必呆得不舒坦,小厨房备了清粥小菜各色小点心,涵元殿西暖阁也笼着炭火,主子是先进膳还是歇一歇?”
小如听了便道:“怎么不是辅乾殿?”
林安对着小如,语调便透出三分不驯,道:“三爷早上起就带人拆墙,闹得惊天动地,辅乾殿哪里住的安稳?”
嫣然心思却不在这上面,稍稍沉吟,道:“爷现在在哪里?”
“这会儿——”林安稍显为难,见嫣然皱了眉,忙笑道:“这会儿——怕是在书房。”
他见嫣然听了这话便往书房来,又跟上来低声道:“爷昨夜看邸报和各部奏折底稿看了大半夜,到了三更才歇了一个时辰,早上说了,今天闭门谢客,谁都不见——自然不能是说您,”他见嫣然眉头越锁越紧,忙陪着笑和缓,“只是,若是爷性气不好,主子您慈悲心肠,别计较,也别让小的兜着走,就当主子可怜小的了。”
嫣然点点头,对小如吩咐一声,便进了书房。却见满案俱是邸报奏章,压了几尺厚,林纵手里拿着份奏章,正和邸报对照着看,听见响动,抬头皱眉道:“我不是——”她一语未了,见嫣然立在面前,便转了口气,道:“昨天你想是也累了一天,还不回去歇歇?”
嫣然笑笑,道:“爷昨天也累了一天,今天怎么不歇着?”
林纵见她脸上虽满是笑意,可听口气却有三分责怪,苦笑一声,起身到她面前,道:“我——”她却实在说不出来自己担心了一整晚,便笑笑道:“我初到京城,不过是想早些明白这京里形势罢了。”
嫣然凝神看了她半晌,也笑笑道:“我和爷也是一般心思。”只口气里半分诚意也没。林纵知道自己躲不过一顿说教,索性拿一份邸报挡了脸,努力凝神去看上面的字,却听嫣然静了一刻,突然道:“你别担心。”语气竟是诚挚柔软,又道:“我明白。”
林纵手一抖,把邸报放下,直直看着嫣然的眸子,看了一刻,也突然道:“你也放心。”她起身握了嫣然的手,盯着她的脸,也是一字一句,正正经经道:“我信你。”
我信你,所以我从不曾担心你会对我不利,甚至明知太子对你有意,我也断定你不会攀龙附凤,可宫廷如此险恶,我怎么能不担心你受了多少委屈,怎么能不担心你在虎狼之地有什么闪失?
所以——请你放心。
我明白,所以我不曾担心你对我有什么怀疑,只想在宫廷里为你多打探一点消息,多拉拢几个人物,让你在这京里,也可周全安然,只是,你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让我怎么能不担心你任性放纵,担心你在这京里吃不消?
所以——你别担心。
二人四目相对,双手交握,心底俱是翻翻滚滚,都有几分明白,却又都碍着什么,一字也不得吐露。
良久,嫣然低叹一声,别开了脸。林纵轻叹一声,抽出手拢住她的肩,把昨天林绪的话说了,又道:“现下辅乾殿太吵,不能住人,我让人把涵元殿收拾了,东暖阁归我,西暖阁归你,住的近些,你对我说教时也近便些。”
嫣然听了这话微微蹙眉,道:“爷怎么不说,找我下棋蹭茶吃的时候也近便些?”她说着微微一笑,抽身退后一步,细细打量了林纵一刻,皱眉道:“既然嫌我说教,还不听我的,快去歇一觉去?”
林纵哈哈大笑,起身过来附在她耳边轻轻道:“你昨晚也不曾好睡吧?”说着扯了她便向外走,笑道:“也正该歇一觉去!”
嫣然身不由己,被她一路扯着过了回廊,眼见小如林安一脸惊奇的跟在背后,一路上多少内侍使女撞见带着吃惊纷纷跪下,只觉又羞又窘,等林纵把她扯进涵元殿,放了手,不等自己喘息平静,便狠狠踩了林纵一脚。
林纵此时担心尽去,虽上了倦意,眉目间却是颇见神采,她足上套着鹿皮油靴,便被嫣然十成力踩一脚也不见得如何,何况嫣然只出了三分?她又是哈哈一笑,待人服侍着宽了外袍,换了软鞋,反手拽着嫣然便进了东暖阁,早有人备好了被褥,见二人进来,忙都退了出去,林纵微微一笑,把嫣然硬扯进怀里,箍在身边,二人一起倒在床上,林纵侧头在嫣然耳边轻轻道:“今天便一起歇了吧?”
嫣然听了一惊,才要挣,却挣不开,过了不到一刻,只觉身上力道渐松,耳边呼吸渐渐均匀,转头只见林纵眉间舒展,神色安详,唇边犹存一丝微笑,竟已是酣然入梦。
等林纵起身已是掌灯时分,她梳洗毕进了外殿,嫣然正坐在案边,手里一卷棋谱,只有些神思不定,见她出来,放了书笑道:“可好些了?”
林纵一脸神清气爽,套了件石青暖袍,见嫣然要传点心,笑吟吟上道:“昨天听沈先生说,京城近年来有一样好东西,你未必吃过,一起去吧?”说着就催她换衣裳。嫣然本欲拦阻,只看着林纵一副兴致勃勃意气飞扬的模样,心里不知怎么一软,竟点了头。
二人带着林安小如,从角门出去,便一路向东正门而来。离着城门不过一箭地,有一家酒店,才半铺宽的门脸,外面挑着个半旧酒幌,上面四个瘦金体的小字:“秦家老酒”。嫣然见那笔锋峭直挺拔,瘦而不枯,实为上品,不由得和林纵细细赏鉴了几眼才进门。
店里虽小,却极干净。此时过了饭口,店里只稀稀落落三两个人,伙计见几人进门,把里边一张桌子又抹了抹,上前道:“爷坐这边,又干净又暖和——”一语未了,瞥见林纵拣个靠窗的位子坐下,忙赶过来,道:“爷用些什么?”
林纵微微一笑,道:“把你们拿手的菜都精心料理着,再来一坛梨花雪。”看小如和林安在身边垂手侍立,又笑道:“你们也是好不容易出来见识一趟,又都没吃饭,还不找个地方坐下,在这里站什么规矩?”
小如稍稍犹豫,林安却知道林纵脾气,笑嘻嘻道:“小的可是沾爷的光了。”小如见嫣然点了头,也就随着林安挑个位子坐了,点了酒菜,只不敢十分尽情,时时留意着二人动静。
才过一盏茶功夫,菜便上了桌。嫣然见那菜色竟都是些野菜,碧绿清爽,冬日里看上去分外喜人,制的又干净精致,杯碟也秀气大方,脸上先就现了喜色。林纵着伙计拍开封口,先给嫣然斟了酒,也笑吟吟道:“大哥以前来过,说比隆庆寺的素斋好的多,我便料着你必定喜欢。”
嫣然笑道:“三哥就没来过么?”
“他倒是也来了一趟,却说比景福楼差的远了,便再也不肯来。”
嫣然却知道这景福楼的熟食是京里一绝,想着林绪在这里陪着林绮愁眉苦脸的品素菜淡酒的模样,不禁又是掩口一笑。
二人相对而坐,把那些宫廷朝堂的事都抛在一边,都正细细品味这份难得清静,忽听门外一阵大乱,各个店铺都忙着上门板,林安一惊,才立起身,就见伙计出了门,和那千总搭了几句话,进了门,对着屋里众人团团作了个揖道:“诸位客官,着实对不住,现下萧相回京,正从这里过,又有当今太子爷陪着,要关防片刻,有急事的,您先走,小店不结帐,有留下的,对不住,您就得在这屋里闷上个把时辰。”说着又是连连作揖。
林安才要说话,却见林纵坐在窗边,一丝挪动的意思都没。眼看着伙计上了门板,屋里瞬时暗了下来,林纵一抬手,把窗棂抬了两寸,凝神向外瞧着,也不做声。
街上静悄悄的,只两派禁军,桩子般钉在路边,嫣然见最近的一人离这窗子不过三尺远,心里担心,才要说,见林纵对她作了个禁声的姿势,也怕被人发觉,便也不再说什么。
又过了一刻,只听鼓乐声由远而近,几对仪仗过去,接着便是林绶骑马而来,身边一人,一身宰相服色,虽在暮色下看不清相貌,身影看着却极是挺拔,嫣然知道那必定是萧逸,侧了脸见林纵微微咬着牙,唇边一丝冷笑,有些担心,伸手过去,便覆住了她的手。
接着是便是随行的官员,两个两个的从面前过去,第三对却是两个文官,正在低声说笑,看身影一个年纪稍长,一个年少些,嫣然只觉二人都极眼熟,又不敢相信,盯着二人又看了几眼,突然心底一凉,回头看林纵一脸了然神色,一阵寒意直从心底透上来,手一软,竟打翻了酒盏。
她胸中长久以来的隐忧终于变成了现实,只觉心里半是迷茫半是惊慌,身子一阵阵的发软,突然手上狠狠一痛,才回过神来,眼见林纵一脸惊色立在自己身边,看自己缓了神,松了手拢着自己的肩,把自己揽在怀里,附到自己耳边,低声一遍一遍轻轻道:“我还是信你。”
嫣然听她语气竟仍满是诚挚温柔,心底又是一痛,顾不得大庭广众众目睽睽,双手抱定这人,眼泪滚滚而下,竟再也不肯放手,心底也是一遍一遍的回应:“我也——我也必定要你平安周全。”
这一年腊月二十二,便是冬至之后第三个戍日,冬祀的日子。按礼制,不曾袭爵的宗室子弟在七日前,便要到文华殿比试书画策论,胜者在冬祀时领头祭祀,这差使虽没什么实惠,却有十分的光彩,且易得皇上赏识,因此林纵随着林绶入殿时,只觉殿里人头攒动,竟似比大典时还多些。
说起来林纵本已承恩免了六艺,但因还不曾告祭过太庙,故此也按礼一例应试,但她抱定了个不争的念头,比策论时,便与林绪一般,交了白卷。林绶只以为她有心谦让,才要发话,就听林纵哈哈一笑,道:“臣弟爱好骑射,对着这八股实在头疼,太子开恩免了臣弟这一遭罢!”
林绶略一皱眉,想着宗室子弟无须科举,策论多做得不佳,林纵藏拙之举也无可厚非,轻咳一声,便不言语。
稍后几个翰林学士,把卷子拿到偏殿,过了小半个时辰,便选定林经为魁首。这林经却是远房宗室,家境贫寒,连个轻车都尉的爵位都没有,此刻见自己得了这么个彩头,不枉寒窗十年,喜上眉梢,说话底气登时也足了许多。
林绪早瞧见几个子弟一脸不屑,对着林纵嘻嘻一笑,道:“这次那些翰林倒不曾黑心,只怕一会儿有好戏看了。”林纵回之一笑,也是冷眼瞧着,并不理会。
第二场比试书画,林纵留神看着周围人动静,正想着怎么作一副不显眼也不应付的出来,却见秦王世子林绣沉思了半晌,待着时辰将近,草草几笔勾画了,便呈到林绶手里。只退回来的时候,不经意踩虚了一步,向前一抢身,撞得凝神作画的林经微微一晃,幸亏他机警,手一抬,这笔不曾扫到画上,可林绣略略一停,撑着案起身时,袖子却正拂在砚台上,墨水四溅,登时一张画便糟蹋的不成样子。
林经涨红了脸,欲要责问,却知林绣平素强梁,乃是京中一霸,只得忍气吞声,换了纸重画。但这作画最重心境,他被林绣一搅,哪里还有什么山水之思?眼见时辰将至,怎么也落不下笔去,又听着周围人或嘲或讽的话语隐隐飘过来,心里更怒,沉默了一会儿,把笔往案上一拍,便要交卷。
这时他忽见林纵走了过来,把那张污了的画拾起,看了几眼,道:“会画门廊么?”
林经一怔,只听林纵又道:“既然会画,还不快画?”
林经虽仍不解其意,但觉着林纵话里没什么恶意,索性破罐破摔,寥寥几笔,两扇大门半开半闭,己是跃然纸上。他胸中满是悲愤,用笔枯硬,这门便带出着一股擎天之势。林纵一笑,提起笔来,在门楣上便写了“也可”二字,见林经一愣,才道:“这画必要有些题跋才显身份,我书画本就差些,索性藏拙到底,只给你这画添些热闹罢!”
说着又在门旁添了一联:“也不设藩篱,恐风月畏人拘束;可大开门户,就江山与我品题”,用的俱是狂草,与林经笔意合在一起,直如天衣无缝。
林纵等墨迹稍干,才拿起来亲自呈给林绶,笑道:“臣弟不才,又交了白卷。”
林绶原是看着林绣作了手脚心中不快,见林纵这般做法,神色稍缓,扫了几眼画卷,也笑道:“画的好!题的也好!”说着便递给了旁边主试的编修苏定一。
苏定一瞄了一眼,虽觉太过寒素,听了林绶的话,忙笑道:“世子爷题的好,四爷画的也好。这魁首自然非四爷莫属了。”
林经听了心里一松,先向林绶谢了恩,又向林纵道谢,林纵忙笑笑还礼,道:“你把那污了的画重新画一张,送给我便是了。”
此时人都已经交卷,苏定一又和其他翰林排了名次,把前三名的策论和书画盛好,由潘智和捧着,一直送进乾清宫,由皇帝御览。
林御此时手里拿着本《汉书》正在沉吟,见潘智和笑盈盈捧着书卷进来,先把上面名签扫了一眼,皱眉道:“楚王世子我瞧着灵透,怎么什么都没评上?”
潘智和笑道:“回皇上的话,小的没在文华殿伺候,知道的不真切。听翰林院的大臣们说,世子爷的策论交了白卷,第二场本是要显显本事,可为了给人打抱不平,又耽误了。”说着把林经的事回了,又道:“太子爷也说世子爷题的好呢。”
林御点头莞尔,先把策论一一阅过,又把二三名的书画赏鉴了一番,才把林经的画卷拿起来,只扫了一眼,便放下,道:“今年评策论的翰林,明天晌午叫他觐见。那个叫林经的子弟,也一并叫进来。”
他见潘智和正要告退,突然又道:“这时辰文华殿上散了么?”
“皇上忘了,这时辰,怕诸位爷都还在听高祖太宗的遗训呢。”
林御淡淡一笑,道:“朕看着策论虽好,却都是少年意气,也该让他们知道知道先祖创业不易,磨磨性子,你叫几个人,到四值库,把那《皇极全舆图》拿去给他们看看,圣训年年都听,今年不讲也罢。”停了一停,又道:“拿那一幅题了字的拓本。”
潘智和微微打了个冷颤,忙答应着,叫了几个小内侍,抬着那幅屏风出来,他眼光无意落在屏风一角,又是一惊,不禁缩了缩脖子。
《皇极全舆图》乃是前朝高祖派人所绘的四十州地图,共复制了七份,藏在禁中,有六份俱都毁于战火,这残留下来的一份也是残缺不全,只有十三四州的模样。开朝皇帝林彯在江湖流落之时偶获此物,以此打下了十三州的天下,之后便把这份残图裱在屏风上,又令开国勋臣在空白处作了题跋,极是珍贵。七十几年来仅有一份留底的拓本,也一样价值连城。除有重大战事之外,外臣都难得一见,此刻一摆到文华殿,便是一阵惊叹。
这些宗室子弟对圣训都是倒背如流,早都听得不耐烦,此刻见这屏风摆上,个个争着去看,有外州觐见的,便一一指点自己封地。
林绶对这图却是早都看的惯了,见林纵先是看着听着,突然脸色一白,然后便从人群中退了出来,上前才要问,却见林纵一脸愧色,道:“臣弟自幼长在楚京,如今方知自己不过是井底之蛙,当真惭愧。”
林绶放下心来,笑道:“我幼时第一次看的时候,也才觉出禁宫不过是沧海一粟。”他突然想起一事,道:“这拓本不是曾在楚王府么?”
林纵稍稍一皱眉,道:“父王从不曾向我提起,”她咬着牙又是一笑,“便是提起过,也必是我那时年幼记不得了。”
林绶还要说些什么,却见潘智和过来,笑道:“太子爷,苏大人请您过去一趟呢。”林绶笑笑,转身便走。却见苏定一正在细细赏鉴,几乎凑在了屏风上,见他过来,把手一挪,指着屏风满是题跋的那面的一角,也不说话。林绶心里奇怪,便凑过去也只作个细细赏鉴的模样,只见屏风的一角,在诸多印章之间,竟有七个字,俱是瘦金体,苍劲利落,颇见风骨,却别有一番郁气。这字虽已泛黑,却不似墨迹,林绶看了半天,猛然想起一事,心里一惊,回头却见林纵在屏风的另一面,口角含笑,正和林绪一同指点嘉州和泾州,他略一放心,见人不注意,提起一只枯笔,在那几个字上轻轻一拖,残墨抹在上面,字迹便模糊不清,他见林纵依旧对这边仿佛一无所觉,才放下心来,只觉自己汗透重衣,见苏定一也是满头大汗,把他扯到一边,才低声道:“这事你不可对任何人说——连父皇那里也瞒下来,明白么?”
苏定一微微一颤,道:“皇上圣明烛照,小臣——”
“父皇那里我自然会去禀明。”林绶略有些不耐烦,叮嘱了苏定一一句,便笑笑返回人群,只心里翻腾不休,竟是怎么也不得平息。
林纵林绪又和其他人谈论了一会儿,林纵微微咳了一声,道:“这屋里呆得久了,着实闹人,我出去松快松快。”林绪知她性子好动,便点了头。
林纵出了文华殿,冷风扑面而来,她略一沉吟,便下了台阶,刚沿着回廊绕过拐角,就见林御带着几个内侍向这边来,忙跪下行礼。
林御看着她微微一笑,道:“都说《皇极全舆图》难得一见,今天有这机会,怎么不好好看一看?”
林纵起了身,也赔笑道:“侄儿倒觉得百闻不如一见,这图又无好景致好人物,瞧了既不能怡神,也不能养性,除了能找找自己封地在何处之外,哪里还有用处?”
林御眉头一展,道:“你以为这画是让你怡神养性用的么?难道你父王教你那么多诗书,都是让你怡神养性?”他见林纵垂头不语,语气稍缓,道:“你题的那幅联朕倒是不曾见过。”
“这是《梦华录》上的,侄儿偶然看见,有些喜欢便记住了。”
“当年你父王和朕一起读书时,也专门喜欢这般豪壮的诗句,可领兵打了几仗之后,便把历年的诗词本子都烧了,朕问他为什么,他说经了事才知道书生意气,空谈误国。”林御见林纵脸上现了愧色,又道:“朕不是怪你。少年人若无意气,整日暮气沉沉,那还叫少年么?日后你历练出来,自然也就明白世事。只是,若是只明白琴棋书画,连幅地图都看不下去,将来可怎么领兵打仗?”
林纵连连答应,林御见她虽是恭谨,却答的敷衍,也不再责备,转道:“世子妃皇后见了,对朕赞不绝口,说是个品格好的孩子,听说你和她相处和睦,朕心甚慰。”他又扫了林纵两眼,道:“那时皇伯父下了赐婚的旨意,你听了该不是背地里大骂了皇伯父一场吧?”
林纵连忙跪下,恭恭敬敬道:“皇伯父英明神武,必有深意,侄儿不敢怪罪。”
林御哈哈大笑,道:“是不敢,不是不想,你还是有些怨朕啊。”他伸手把林纵扶起,笑道:“又不是大朝,咱们只论叔侄不论君臣,”又细细打量着林纵,道:“朕当时也是形势所迫,手里又无人选,后来想着你年纪小些,你父王又素来抱怨你全无女儿家的秀气,朕想着你多个姐妹相处也好,便赐了婚——自然是不算数的,等过个一两年,这些子弟们历练出来,看有哪个出色的,朕再赐你一纸休书也不迟。”
“皇伯父的眼光确实不错,”林纵此时脸上恭谨渐去,也扬眉笑道,“嫣然确实是个大家闺秀,只是——未免太重礼法了些,竟比父王还严些。”
林御听了便笑,道:“孩子话!堂堂楚王世子,哪有每日不顾礼法胡闹的道理?朕看你虽是聪明,还是太过浮躁,知道么?”
他见林纵连连称是,只面上恭谨又少了几分,也不再言,便向殿内来,才上了台阶,却又突然停住,笑道:“这屏风便是再难认你也得好好看看——它原是在楚京放着,嘉佑四年,你父王遣人送回宫里,说是身子骨不好,看着这个徒惹伤心,我也就替他暂时留下了,你不记得了么?”
“父王身体近几年来确实不比当年,对昔年的事提点侄儿的也少。这图,”林纵皱着眉想了半晌,“许是侄儿忘性大些,竟不记得。”
林御淡淡道:“你那时候还小,大概记不得了。”他扫了一眼林纵,又道:“你和当年绡儿也像,只比他浮躁些,没那么稳重,我也听人说你傲气些,虽是少年人心性,在楚京也倒罢了,只你初到京城,小心些,得罪了人朕也不好护着你。”
林纵躬身道:“侄儿谨记皇伯父教诲。”
林御轻声一叹,便迈步进了文华殿。殿里己得了通报,黑压压跪了一片。林御在御座上坐定,见林纵跪在林绪身后,轻咳一声,说了些嘉勉的话,这都是年年不变的,也不必细说。只最后他把林经招到面前,问了几句,又道:“你的策论朕先不说了,那书画却着实让人为难,画的好,字也好——的确算的头筹,可这却是两个人的手笔,让朕怎么赏呢?”
林经脸一红,道:“如无楚王世子题点,臣早己交了白卷,这赏物自然归世子。”
林御哈哈一笑,道:“纵儿,你怎么说?”
林纵起身到殿中,叩头道:“太子和苏大人己经决断,这赏物自然归四哥。”
林御笑笑,转了脸问林绶的意思,林绶略一沉吟,道:“儿臣愚见,这赏物中的文房四宝和其他各物都赏给四弟林经,只把如意赏给纵儿就是了。”
林御微微一笑,苏定一抢先叩头道:“太子英明仁德,乃是我大齐之福!”
众人纷纷应和,林纵和林经更是连连叩头谢恩,只林纵一眼瞥见林御依旧凝神看着自己,目光和煦如春阳,竟暗地里打了个冷战。
她和林绪在光禄寺领了宴,直到初更才回府,就见林绮和沈安时竟还坐在厅上,一个横眉立目,一个喜眉笑眼,都是一怔。
林绮见了林纵,便怒道:“叮嘱了你多少遍,不要出头,不要出头,怎么你这性子,就是个忍不住?”林纵本就心中不快,听他一说便皱了眉,又不好发火,只得忍耐。
“大哥不曾看见,那——”林绪见她一脸辛苦,才要打圆场,却被林绮一眼瞪得咽了回去。
这一席话,足足训了半个时辰,林纵见林绮还是没完没了,着实忍耐不住,脱口道:“我本就是这么个性子,连远在深宫的皇伯母都知道我任性,此刻便是真装副谦谦君子出来,有人信么?”
林绮一愣,看着她叹了口气,便不再说话。
等三人告辞出来,林绪才抱怨道:“大哥也是,那秦王世子摆明了欺负人,有点血性的便忍不住,纵儿又不是拉拢什么朝廷高官,便是皇伯父猜忌,也猜忌不到这个份上,何况我看太子对纵儿倒似有几分赏识,纵儿又不是不识分寸,一定要装个活死人才叫韬光么?”
沈安时收了笑道:“三爷不知内情。你可知道七爷今天是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
林绪一惊,紧紧盯着沈安时,却听他又道:“《皇极全舆图》原是只有一份,昔年楚王权倾朝野时,皇上特旨拓了一份给楚王,一是便于楚王调度兵马,二是取‘君臣兄弟共享天下相信不疑’的意思,这拓片在楚王远封楚京时,才缴回宫中,可却有人私底下传说楚王原打算备着东山再起,被逼无奈才交了回来,还题了一首反诗。”
林绪更惊,道:“怎么我都——”
“你那时还年少,自然不知。”林绮长叹一声,道:“叔父自然不会题什么反诗,恐怕是些怨愤之语也不一定,我听说昔日大哥就是看了那拓片,回来惊得大病一场,之后不久便死得不明不白,纵儿和他的性子相似,我一直担心她闯祸,如今皇伯父竟也把这拓片搬了出来,让我怎么不心惊?”
林绪倒吸了一口气,把今天的事情又细细想了一遍,道:“只怕纵儿也是毫不知情,看皇伯父的模样,不像是起了疑心。”
沈安时笑道:“宫里传出来的口气也是一样,七爷这次吉人自有天相,当真应了那无知是福的话头。”
林绮听了,便瞟了林绪一眼。林绪摇手道:“我这次只咬死牙关,不说便是,况且纵儿对《皇极全舆图》本也没什么兴趣,只怕连问也不会问。”只他想起文华殿里的种种,竟又出了一身冷汗。
再说林纵,等众人告辞了,沉着脸回了涵元殿,嫣然早已晓得她挨了训气不顺,见她一脸隐隐怒气,便笑着排解。
良久,林纵方才撂出一句:“我知道大哥是为我好,可在这京里,哪有我作缩头乌龟的份?”
“既然知道都是为爷好,便不该生气。”嫣然一笑,道,“爷为了拉拢太子替人出头,固然没错,只是后族——”
“我只要扯太子这面旗做个遮掩,”林纵神色稍缓,“太子毕竟是太子,皇伯父只他一子,大位怎么看都是他的,跑不到他人怀里。”她稍一沉吟,突然道:“我不学我皇伯父,可如今也不想学我父王。”
嫣然听了这话稍一蹙眉,才要说话,却见林安送了柄如意进来,明黄的缎子衬着,宝光流溢,林纵伸手取了,拿在手里,眉头紧锁,咬着牙再不说话。
过了片刻,她突然道:“嫣然,你可听说过《皇极全舆图》的拓本么?”
嫣然想起曾经听过的一个流言,心里一紧,刚要打岔,却听林纵又道:“那拓本和那原图极其相似,只多了几个字。”
她语气沉郁,嫣然略一沉吟,便道:“我确实听过,是昔日楚王血书,如果我不曾记错,那该是‘最可惜,如此江山’七个字。”
林纵面露惊讶,却听嫣然又道:“昔年我父为中书省行走,便是亲自护送此图回京的人之一。虽是可惜,但分合成败俱是天数,不必徒自感伤了。”
林纵听出她劝慰自己的意思,微微一笑,道:“父王当日朝廷上败与萧逸,心怀怨望,睹物伤情,这也是常理。只是你不知道,其实父王在屏风上,漏题了几个字。”
嫣然略感惊奇,不觉便道:“哪几个?”
林纵把玩着手里的如意,一脸漫不经心,道:“让我想想——这屋里当真炭气太重了,熏得人发晕。”
她起身把门帘挑起,散散漫漫踱出门去,立在廊下,抬头看月华如水,回头对嫣然笑笑,深深吸了口气,突然哈哈大笑,朗声道:“吾生已矣,最可惜,如此江山——拍断阑干!”手底略一用力,那柄御赐的如意正击在栏杆上,啪的一声,登时粉碎。
生在帝王家,最悲哀的,不是身不由己钩心斗角,不是存亡难料成败无常,却是望着那万里锦绣江山,空有一腔热血,一身才华,饶是志比天高,也被那栏杆硬生生拦着,眼睁睁看着,再也伸不得手,脱不开身,只看着他人在朝堂上翻云覆雨,展不得自己心中那一番抱负。
眼前山河未复,胸中壮志未酬,却只能弃了金戈铁马,对着美人醇酒,坐看青丝成雪,让人如何不叹一声:“如此江山——拍断阑干!”
嫣然立在屋里,心底豁然明白,半天作声不得。眼前林纵立在月下,身子虽是依旧挺拔,却微微颤抖,透着七分骄傲三分脆弱,她想着她原是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刚烈性子,却为着楚京,为着老父,不得不整日笑脸迎人委曲求全,想着她在宫里应承嘻笑,面上看着虽是一如往日飞扬挑脱风光无限,心里其实却鲜血淋漓无处可诉,明知林纵此时的心思,明知自己不该留下,该装作视而不见,该替她掩饰遮盖,可看着这背影,却怎么也移不开眼,迈不得步,心底半是痛楚半是怜惜——这一夜,林纵在廊下从二更直站到五更,她立在屋里,竟也从二更陪到了五更。
本帖最后由 tlice 于 2006-10-4 20:01 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