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克列西雅 于 2014-3-19 13:51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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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相逢
序
灵州李氏顺风镖局,原本不见经传,数年前忽声名鹊起,以十七路荻花刀威慑南北,所过之处妖氛尽扫,虏寇穷奔。
一 荻花刀篇
小铁判赵凡嚼着血沫咧嘴笑了。
他用最后一点气力紧了紧手里的凌云枪残杆,替它觉得值。
这枪在他赵家传了百余年,曾挑翻单于三五、番将百十、响马无数,如今怕是再不能传下去了。
今日赵氏传人,不过是人家养的一条走狗;而那柄枪,却永远只能是当年的凌云枪...碰上当今江湖第一的荻花刀,戮力死战,痛痛快快被了断当场,也算得圆满。
那对头手握宝刀,脸色青白,气息不稳,已是汗湿云鬓,只刀身稳稳嵌在小铁判肋中要命处。
一路上,算上小铁判赵凡,她先后杀了三十四个想取她命的刺客。
毕竟连场恶斗,凭是怎样的绝顶高手,此时也被拖得够呛,更何况这些刺客,个个棘手。
其实他与她并无过节,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就劝了句:逃吧。你斗不过的。
那人收刀入鞘,小铁判鲜血喷出,应声滚倒在路边的雪堆里,眼睁睁看着那人翻身上马,一骑烟尘,仍是执迷不悟径往京城方向去了。
二 李穆清篇
李穆清悟了:人的面皮真的至关重要。在对的时候,遇上对的人,一面之缘就定终生了。
这天,新科状元李穆清破格与三五皇亲一道奉旨随圣上游园赏雪,其间题诗、制谜、折花、猎鹿......李穆清没有一样做得出众,但照样有人捧场叫好,归根到底,还不是因为他这一张俊脸。
一张令当今皇上妹子一见钟情的脸。
灵州李氏穆舟少爷,生得极好,又因自幼带些弱症,未曾习武,故体量身形亦单薄得恰合风尚,穿上套华服长街走马,真真说不尽的飒沓好看...也难怪上京赴考不到一年,便已是掷果盈车风流无限。
作为当今天下第一镖局的公子,未曾练武,又似这般小白脸做派...免不了要惹来些议论。而李穆清也知道,有很多人都瞧不上自己,其中甚至包括父亲李荃友。
父亲最后一次仔细打量了他,终是意兴阑珊,挥挥手叹道:我以白银五千两在京城替你买了个二甲进士,你去应试罢。
自江雁侬来了李家,十余年间,李穆清觉得自己能被父亲记住的,大约也就剩下一张脸了。
他就去了京城,只循礼去拜会了一回收了父亲银子的摄政王妻弟、当今国丈曹太尉,而后便是无事一身轻。
这年夏天,朝中丞相、太傅先后暴毙家中,闹得满城风雨人人自危......他干脆不回城北,镇日在教坊间眠花宿柳,好不逍遥快活。
一日醉醺醺走到白邑桥上,迎面撞见华川公主仪驾——那公主正当好年华,为先皇守孝故至天静宫出家三年,不久前才退箓还俗,久旷了声色,忽一眼瞧见这等美少年,便生痴慕,闹到兄长叔叔跟前,赌咒发愿非这美少年不嫁。
先皇子嗣稀薄,长成者唯有今上与华川一对兄妹而已,华川公主更是先皇后嫡出,自幼便是出了名的天宠地惯,早年住嘉延宫,与今上之嘉元宫等制,后由于王子遭劾,朝中一度有‘嘉延太子’之说,足见其声望。先王薨驾后离宫守孝三年,大大受了委屈,此番回来更是无法无天,既然拍板要那美少年,自然有人立即查访操办起来。
不久之后,李穆清便被召到了摄政王府,皇叔摄政王亦仔细将他端详一回,问:可想做人上人?
李穆清答:想,但怕是不能。
王爷抬手止住:这世上没有能不能,只有想不想。
于是灵州李氏,由一介草民扶摇而上成了前朝大贤信平公嫡派玄孙;赖祖荫绵长,他李穆清才得以从二甲进士直升头甲状元,稀世韬略引得皇家青眼相加,旨婚华川公主,光宗耀祖,成就一段传世佳话。
江雁侬忙碌几辈子,也未必能像李穆清这般功成身就,他到底赢她一回。
朝臣涌动,上赐不断,摄政王更是大手笔,将京郊秋月山庄送给准新人...一时间,只见鹿鸣馆内外人来人往、喜气洋洋,李家穆清无限风光。
此时此刻,他一双秋水眸子无波无澜,透过雪幕灯影,望向正前方和岁阁上光华灿漫歌舞升平。两手笼在锦袖中,彼此丁点点撕着指甲边上的肉刺,疼得正来劲。
不远处是御座,左首为摄政王景狴图,右首则置一架软帐,帐中端坐者正是华川。
那帐子以银穗压角,其间只两层轧金软纱而已,借雪光便能清楚窥见公主容颜。
仿若一尊精致瓷人,眉目噙笑流光婉转,此时妥妥当当裹了袭浅色华裘,乖乖陷没紫檀大椅中——搁在这样大雪夜里看,艳澈得叫人心底发凉。
李穆清努力分神去想象最终与她并肩坐在玉屏喜烛前的样子,却最终还是六神无主心乱如麻。
今夜和岁阁里戏文甚好,公主点了出《千里行》,说的是一草莽英雄路见不平,救下孤女,并将之千里送还的旧事——华川看得开心,特特要近官去后台赏钱。近官们凑趣讨好,回时从园中新折了梅花送进来,就这样沾冰带雪供在帐前案上——却经不起这阁里前后五条暖龙,登时冰晶消融,暗香浮动。
李穆清眼见一柄宫扇挑开软帐,以扇沿轻轻托起案前正颤颤绽放的花梢小萼,细细玩赏赞叹:“此时江南,梅花早已落尽,宁州该是桃花满枝油菜黄了...”华川公主笑吟吟问道:“状元公可曾去过江南吗?”
李穆清心中有事,遭这一问,背后立时有些发潮,赔笑敷衍:去过几次,都是走马观花。
其实,李穆清这辈子只在七岁那年去过一次江南。
正是在那一次,父亲带回了江雁侬,以及那把名贯天下的荻花刀。
至此,李穆清几乎有些坐不住了,他想着等会儿散了席,务必要去王爷府上问问清楚——王爷富有天下周详安排,究竟几时能带回他妻子江雁侬的项上人头,让他定心?
三 李荃友篇
千里之外,灵州亦是连篇大雪,至子时终是停了。
天下第一镖顺风镖局总镖头李荃友临窗远眺,凭半盏冰轮,举目见华园、平湖、远山、小筑、闲舫...纤棱素展,流云寂寂,湖对岸一列家养道士踏雪夜行,正往庄中各宅院换平安符,为首小道童沿途敲铃驱秽,清音叩耳,宛入一梦。
数年前,顺风镖局里外统共五间院子而已,默默无闻讨生活。而李荃友,不过资质平平一寻常人物,上头兄长太过出色,家中万事不需他来操心,三十岁前踏遍青山寻仙问道,虽无甚仙缘,但经年的阅法听经,自认亦有小成。酒醉豪言,发愿若得发迹,便为一百道观重塑圣体再作装藏。
后父兄为匪所害,他回乡接下镖旗,捉襟见肘生意艰难,重拾柴米油盐,心中无限感慨。不久后又娶了妻房,四十岁上方得一子,大觉慰藉,视若珍宝。穆清体弱,医生诊断活不过二十——话一说透,为父的反倒释然,镇日带着儿子泛舟垂钓,遍览名山,父慈子孝,悠悠数年。
十多年前的一个春天,他送闲镖到宁州,便也带上七岁的儿子同行。江南春好,千里轻舟,沿途游山玩水好不快意,至宁州州府胭脂堤前,纨绔堆中,为一女子解围,
那女子静静歪坐在满树春花下,竟是朝不保夕的形容,左腿被人挑去一条大筋,面容亦不很美,出色在眉间微黠,笑时满城春动。女子笑盈盈要请他吃酒,席间直言死期将近,并将随侍女童与一宝刀赠予荃友,权充酒钱。
李荃友原是个极仗义飒沓的,又是个男人,见此情景亦不多问,只依约将刀与女童带回灵州老家,以穆清养媳的身份,悄悄给女孩儿办了籍口。从此自觉儿女双全,很是欣慰,儿子对小江也算亲厚,只妻颇多琐碎怨言,荃友也不管她。
某年庙会,鼻端是漫街淡淡的火硝味道,耳畔则是四方口音的各类曲艺,这双小儿女一边一个拉住他的衣袖,他掏出点小钱来给孩子们买蜜饼风车——当时觉得,这大概是他李荃友一辈子所能有的最好光景了。
而今想来,世事果如一大梦,经不得半点推敲。
又数年,大国手孟太医回京,李荃友充作随扈,途中谈起儿子病情,大国手仔细问清后开下一道千金方,担保药到病除。
得了此方,李荃友且喜且惊且忧且悔——喜者,独子续命有望;惊者,方上尽是稀世药材,名副其实的价值千金;忧者,一世浪荡捉襟见肘,如今有方无钱,更显凄凉;悔者,自知从此后再无从容逍遥心境,纵四海奔忙也未必得一善果,如此,有方不如无方。
这世上很多事都是这样,不在乎,往往是因为从未遇到。
从那年开始,李荃友疲于奔命眉关不展,回到家中一见妻子,更是愁绪万千——闲时便将自己关在后院抄经,寻方寸自在。
一日那小江立在桌前,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愿为恩公解忧。
李荃友大为动容,思及这些年生死一线,唏嘘不已,再看小江骨骼清奇,又已有儿媳名分,便欲授以家传十七路刀法以防不测——那小江开始似有顾虑,最终亦郑重应下。
院中,他领着江雁侬比划招式,皆是竭心尽力,李穆清躲在大槐树后怯怯偷看,神色黯淡,终于垂首离去。
又二年,荃友途遇绿林,不慎得罪,躲在天策营朋友处,众匪动他不得,便趁夜下山潜至州府,欲将李氏灭门。
待他快马赶回,至街口,正瞧见官衙使乌篷大车,挥鞭打马拖走尸骸;到家门,那江雁侬正在阶上洒水刷地,小姑娘粉面青鬟眉若远山,素裾盈风,彩鞋沾垢,红褐色污水顺着台阶汩汩而下,触目惊心。
渡此生死大劫,合家总该欢喜。
某夜,荃友裂窗窥得小江自修一套极精深之阴邪内功,外家则合以李氏十七路刀法,煞气淋漓,划地斩星,与原先所授竟成云泥之别......越发狐疑惊惧!思及当年胭脂堤畔种种古怪,暗悔当年一时意气,如今欲留不敢,欲离不舍,进退两难。
亦正此时,顺风镖局却因全歼当地山匪声名大振,州县皆犒以花红缎匹,各宗生意源源不绝。荃友思虑再三,将当年女子所赠之刀还与小江,令小江当了镖头,放去外地走镖,当时只盼聚少离多相安无事。
而又怕又羡的儿子则在此时向父亲提出习武的要求,被一口回绝,荃友只道穆清素性秉弱,却不知怎的,始终不愿对人说出小江武功非李氏所授的事实。
小江胆大心细,武功又好,但到底年纪太小难以服众。才行了两年路,便闹到途中散队,单骑走镖...那次镖后正巧凑足千金,便封刀不出,换回钗裙专于家务。
小江虽已封刀,却挡不住十七路荻花刀闻名天下。
全天下都认定荻花刀是李家的,而旧有之李家刀,因与荻花刀套路完全相同,狐假虎威亦是无人敢欺,灵州李氏从此扬名立万,左右逢源,顺风镖局号称天下第一,代训将军府内卫,为王府座上之宾,区区千金方早已不在话下,豪宅庄园、美姬侍妾、婢女仆役应有尽有,纵不想要,也有人抢着送上门来!
世事一大梦,经不得半点推敲——人活一世,最纠结的大约便是在黄粱梦中时刻警醒于这件事,画地为牢,不敢多走半步、多说半句...李荃友就是这么过来的。
午夜梦乡,反反复复是斯年江南胭脂堤畔闲云野鹤抱打不平,那被救女子静坐花下以手支颊,望着远处千帆碧影出神嗤嗤一笑:“义士,你惹祸了。”
当年李荃友答得甚是痛快:“村人皮厚,从不惧祸。”儿子仰头看他,满脸的崇敬欢喜,父子二人并肩而立,江风清朗,春衫飒飒。
“哦?”女子笑了,眉间微黠,慢慢侧过身子端详一阵,便道谢见礼——李荃友一生快意,正是了断于此处。
如今,举目见得华园、平湖、远山、小筑、闲舫...李荃友怕了,他着实地怕醒。
所以,他不吝千金,广交豪杰,攀附权贵,代子买官...不过是想眼前这梦更加踏实些罢了。
两个多月前,李荃友应灵州天策营总将褚凤轩之邀,于将府密室同一信使会了面——来的是京师摄政王府内相,捎的是穆清家书,谈的便是那一段龙门姻缘,订的是取李穆清原配江雁侬性命的毒计。
三日后,李荃友将小江叫到跟前,说有朋自远方来,让她亥时至不迷津迎接。
踌躇再四,李荃友终于回身,又多交代了她一句:带上家伙,以防万一。
不管怎么样,胭脂堤前获赠的两样礼物,从今往后,便同灵州李家再无瓜葛了。命中一段公案,也算就此了结。
江雁侬离开顺风镖局那天,灵州下了开春头一场雪,昏昏茫茫,飘飘洒洒,小江执刀跨马,望李荃友长揖而别。不露悲喜,一双眸子较荻花刀刃更显清妍,同当年掷地有声道“愿为解忧”时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较少时高瘦了些,而自那年封刀以来,话也越发见少...临别时分,李荃友连那句“愿为解忧”,亦实记不大真切了。
四 江雁侬篇(上)
之一
这是在江雁侬封刀的前一年,秋,暑热未消,顺风镖局在京郊卸镖,有人来访,要托镖南下。
照规矩,托镖得先看货。
那人击掌三声,一乘贰抬玲珑小轿颤颤巍巍被抬进了内院,内院里桂花正好,满坠枝头,不经这一刮蹭,夕光里纷纷摇落在轿顶轿幔上,晃眼是一块应时令的琉璃挂丝糕点,极安稳矜贵地被安放在院子中央。
轿帘揭开,里面却坐着个冷冰冰的小孩子,身量未足,粉妆玉琢陷在锦绣堆中,一双翘头彩鞋将将点地。脚下一只深漆茶盘,盘上摆着光灿灿十三锭真金。
小孩子静静靠在秋香色影子里,袖里笼着一柄连环,眸子大方方瞧在女镖师脸上,绝不稍瞬——因她年幼,故乍看似故意端出一股架势,再咂摸,却使人心惊了。
既看罢,小孩以足尖将那漆盘往轿门处拨了拨。
托镖人忙俯身端起那盘子,交到江雁侬手上:这是定金。
又道:主人出事,遂悄悄将小主人送往南方避风头。此事自家做来太过扎眼,恐引来对头,故而托镖。查访下来,你镖局名气不很大,做事却地道,应是担得来的。
话说得实在,事也并不新鲜,只是十三锭金子的定金忒多了些。
——“知道为什么是十三锭金子吗?”
那小孩披发跣足坐在客栈的炕上,刚刚洗了澡,整个人香喷喷湿濡濡,心满意足打着呵欠。
江雁侬正忙里忙外撤洗澡水,答:“自然因为你矜贵。”
这孩子确实矜贵,临上路前,那托镖人专门给了张单子——怎么行怎么歇,吃什么用什么,事无巨细,逐一交代,活了“娇生惯养”四字。如今再看为什么找上江雁侬,十之六七看破她是个女子,便宜照顾这位。
小孩儿摇头:“也不很贵。”拿着面镶宝鈀镜,垂首凝神瞧着镜里自己的影子:“我今年满十三岁,活一年,便值那么多。”搁下镜子,歪着脑袋捧一锭掂了掂,而后挺郑重地给码了回去,望着灯影下金灿灿的一座玲珑塔:“如今交到你手,这一路若保我不住,也就只能拿定钱咯。”
江雁侬笑笑,手脚麻利把被子铺好,小孩也甚听话,乖乖地钻进被窝,只露出两只眼睛:“那你呢,这么急着要钱,又是为什么?”
“钱总是不嫌多的。”这趟镖收队时,千金方大约便可以凑齐了,说不定西街长租的几间李家祖屋也可以盘回来。
江雁侬脱去男子外衫,又摘了幅巾,也不用镜子梳子,信手就将肩头秀发分成三捋,熟练编作一股...一面编发,一面踱至门前,隔着门扇同镖众们轻声交代了夜巡班次。
这趟镖,果然尽数是顺风镖局人马,不打镖旗,不喊镖号,日行夜歇,走了三天风平浪静。
辫子编好,一切也尽安排妥当,江雁侬将长辫撩至身后,正要俯身吹蜡,那小孩“嗳”地唤了声,伸手拽住江雁侬辫梢,抿着嘴不说话。
江雁侬:你怕黑?
小孩点头。
江雁侬环顾下屋子,小孩理所当然觉得这人必然是要随了自己心意的,却不料下一瞬她仍是毫不犹疑低头吹灭那点烛火。
正待发作,却见江雁侬将那柄鈀镜轻轻支在窗棱上。还未到挂帘的时节,窗外之小池、月光、风影,透过那薄薄一层窗户纸、映着那面雪亮镜子,便成了床头白墙上一片金波澹澹。
小孩儿伸出手去摸了摸床头那片借来的月光,第一次在江雁侬面前开心起来。这样年纪的女孩子,朱门大户娇生惯养,以江雁侬估计,本就不会太过孤僻——果然,今夜竟由此来了兴致,有一句没一句绵绵不绝将各种风物数来,想法跳脱百无拘束...床头一块平凡光斑,在小孩眼里,忽水殿风凉,忽千里戈壁,一时是某年运河上佳夕舟影,一时是三生石畔奈何桥头。
直到后半夜,小孩才知道江雁侬不留烛火,取镜引光的用意。
那时,小孩已兀自说了半宿,又没人应答,终于困极,迷迷糊糊手脚无力,却于那片反光中,朦胧瞧见一条长长的白线坠着银针从屋顶黑暗昏氲中,无声无息缓缓降下来。
小孩发现自己叫不出,身上也丝毫动弹不得,眼睁睁那针尖旋着寒芒子,在月光中颤巍巍轻灵灵落在自己唇上,抵住齿列。
在家的时候,小孩就喜欢照镜子,嫌弃自己的牙齿没能换好,其间有些小缝隙。家里奶娘命妇们闻言纷纷笑语宽慰:再长大些总会好的。
镜光里,一切纤毫毕现——那针,现在正楔在尚未长好的齿列中;那线,正引了一股暗色的药汁沥沥而下。
这当口,猛听得羽响风破,屋顶上一声惨嚎,瓦片翻腾滚落,下方顷时人声大乱。
小孩永生永世都会记得初见荻花刀时的情景——月光下,雪亮刀锋距她不过分厘,几乎是贴着鼻尖将将而过,亦无杀气,仅仅带起一袭凉风,白线银针随之萎落,而后她便被人抱起,上半身靠在江雁侬身上,尖尖下巴紧紧磕着人家肩胛。
这人的头发,果然很软很凉的,小孩想。
江雁侬又换了个位置,推开了临近的小窗,这才摘下刚刚随手捂在脸上的枕巾,默默吁了口气。
待将小孩儿推离些,看看她神色气息,伸出食指,轻轻刮了下对方的下巴,拈起残余的线头,又捧着她的脸,小心翼翼取出尚楔在口中的银针。
面无表情看向小孩儿身后——半空中,残线僵垂,药汁滴落在素花绸褥上,已烧出大片暗色斑驳。
之二
炕桌上清清爽爽摆着两菜一汤,江雁侬和小孩对面坐着,准备吃饭。
自出事后,江雁侬首先便将那张极尽娇习奢惯的单子给全盘否了,力求万事低调。好在小孩也甚懂事,乖乖儿跟着,低调过活。
小孩在桌前坐得笔直,仪容态度无可摘指,眼睛却如猫儿一样紧紧追着江雁侬的筷尖。
江雁侬倒有些释然,心说之前出了那事,小孩虽不哭不闹,但心底终归是害怕警醒的,临行前估计也被教过,故此时特别留了个心眼,吃饭喝水要人试毒——这亦是应当的。
又过了好一会儿,江雁侬发现,确确是自己想多了。
无言以对地用勺子撇开薄油,盛了一碗清汤,给对面递过去;又从那盘清蒸鲻鱼的鱼腹处磕下一块无刺嫩肉,夹到小孩碗上。
小孩抿抿嘴,这才拿起筷子开始一小口一小口地扒饭,吃得备受折磨。
其间,屈尊亲自夹了点子梅菜尝了尝,结果当场皱了眉头。抬眼却见江雁侬吃得挺从容,不知怎么的,就有些来劲了,不动声色间硬是又吃了不少。
那晚后,这小孩依旧好吃好睡,无忧无怖——江雁侬看在眼里,实在有些发愁。
江雁侬以袖弩射杀之人,并非寻常宵小,所使之毒更是狠绝。面对这般一个小姑娘,究竟是什么人,又出于怎样缘故,要下如此杀手?
她深叹了口气,无意识中,食指指节微曲轻轻抵住薄唇。
不知怎的,恍惚间忽忆起那晚捧着小孩的脸,为取银针以手指轻触她嘴唇的瞬间——那种粉润姣好,真真叫人无所适从...却偏就从其间取出一根致命银针,所骇所感,百转千回。
师傅说:当个寻常人家的好女子,嫁人生子,安稳老去,有此一生,便是殊胜。
江雁侬看向不远处——小孩儿太过娇气,说头昏胃痛,半天内数次歇在路上...镖师们不断望日影,急得频频过来交涉。
青汉遥遥,秋光正好,陌上七花烂漫,红叶如云,轿檐上歇着只小小蛱蝶。
女孩子坐在陌头,拢着华裳广袖,蹙着眉挺认真同江雁侬话家常,有时手里闲闲玩着几只长长秸草,有时又问江雁侬将袖箭借来玩赏比划。
——你叫什么名字?
——江雁侬。
——哪个“雁”?
刚巧空中雁字成行,姜燕侬便抬手指了指。小孩久久望着碧空里那行归雁,一双眸子几乎亦被映得发蓝,又问:
——你家乡在哪里?
江雁侬摇头:“我自小便不知父母是谁,家乡何处。”
小孩仰着头,仍旧看着天空,“哦”了声,嘴角微微上扬,毫不掩饰带着些幸灾乐祸、满意开心的声气。
——那你现在和我一样,都是没有家的人咯?
江雁侬知道她心里难过,忙出言安慰:“这是什么话,你家在京城,我家在灵州。”
小孩转过脸来,老大不高兴了:“可是你刚刚自己说,自小便没了父母,亦不知家乡何处的!”
江雁侬笑起来:“我十岁那年,幸得恩公收留,恩公是个大好人,待我视若己出。”
小孩子一瞬不瞬瞧着江雁侬,亦回以嫣然一笑,却是冷极:“视若己出?”
站起身来,轻轻拍了拍裙上草屑,头也不回钻进轿子。
之三
先行镖师赵二迎面打马过来,遥遥朝江雁侬做了个手势,江雁侬会意,令起轿疾行。不多时,便看见路边荒地中有一废弃空仓。
赵二说抓到了个舌头,正就地审着。
那一晚垂针下毒,外间好几个镖师被迷香麻翻,大大丢了面子。故今次费大力围下人后也下了狠手,待江雁侬进去看时,那“舌头”亦瘫倒在地,腰盘大穴涨紫乌黑被穿了了条菩提钎。
众镖师咂嘴:此人轻功诡谲,若非太过贪心自入圈套,等怕是拿他不住...故才如此锁他。
从身上行囊中搜出石墨纸张及包括江雁侬在内三个镖队主事的粗糙肖像,看来亦是个先行探子。
江雁侬以剑鞘拨开那人前襟,果然看见一处六翅红蜻栖苍兰的纹身——与那天晚上被射死的刺客一样。
江雁侬面浮寒霜:“轻羽门掌门郝停云,居然连这等下流勾当都做么。”
——“看你身上六翅红花,应是轻羽门内传弟子之一,此番追杀这女孩,可是你家掌门的意思?”
说至此,江雁侬不觉就有些急了:“究竟为何一定对她赶尽杀绝?”
那人见问,沉默半晌,忽抬头瞪向江雁侬,目光灼灼,清楚说出五个字。
——为,天下大义。
谷仓虚掩的门扉被猛地推开,少女明珰华服立于漫天秋光中,眉目如画,无忧无怖,一步步踱到刺客面前。
“我是当真,”她低垂着眼睫,睥着大义凛然的男人,轻声确认:“非死不可的么?”
刺客微微俯首:“...小姐深明大义。”
江雁侬眼见那小孩一双明眸里迅速聚起点点水汽,却依旧背脊挺直仪态端正,依旧不疾不徐柔声细语——
——“回去告诉你家主子,小姐我怕疼、怕死...是铁了心的...”少女娥眉微蹙,终于嘿然,于精致面庞上扯出个有些扭曲的狠极笑影:“...要长命百岁呢...”
话音未落,那刺客电光火石间抬头对准小孩面门吹出一记藏喉镖,荻花刀同时出鞘以倒刀势抬起刺客颌骨,入腔抵上颚将人整个仰面钉在背后木板上...现场一时不堪入目。
好在出手及时,暗器失了准头,只打散了小孩的发髻,散碎珠玉撒了一地,齐膝长发绸缎般垂泄下来,彻底遮住单薄面庞。
那天,队伍因事耽搁,又临时换了路线,故而就在野外将就一宿。平原野旷,在如今这境况下,也不宜生火,大家胡乱吃了些干粮,便散开安置。
江雁侬与小孩并肩坐在高高一丛芒草下,夜风轻缓,月影缭乱,小孩在月光与白微草纤纤墨影织就的笼子里,缩成小小一团,脑袋埋在双膝之间,总算是哭完了。
她抬起头,眼睛肿的桃儿一般,面色亦不甚好,只目光明澄至极:“江雁侬,我饿了。”
江雁侬愣了愣,回神,指一指包袱里的干粮:“今天只有这个。”
小孩一反常态,很干脆拿起那块硬烧饼,一口一口地磨,吃得认真。磨了小半块时,抬起头,脸上沾着粒焦芝麻,神色漠然道:“就不问我究竟是谁吗?”
瞥了眼不远处低语议论并欲盖弥彰的镖众,挑眉轻嗤。
女镖师瞧着那粒芝麻,摇头。
小孩垂着眉目,挤了挤手中的烧饼:“也当真不想知道其实惹上什么麻烦?”
江雁侬:“不麻烦,知道了才真麻烦,左右把你好好送到宁州,这趟镖就算结了。”
小孩颔首,凉凉喝了声彩:“恩,很聪明。”
不知怎的,脾气越发上来了,阴森森继续低头磨那烧饼,不多时,仍觉江雁侬盯着自己,冷冰冰问道:“你看什么?”
孰料女镖师不经这一问,匆匆将视线移开去:“你,脸上,沾了个芝麻。”
小孩抓着一块带糖浆的干粮,自然腾不出手来,便令:“你帮我拿了。”见她不动,又催了遍,那人这才伸手过来轻轻取了那粒芝麻。
其实,江雁侬想到自己第一次挥刀杀人的情形,
那时自己、穆清同这孩子差不多的年纪,巧的是那次也是以倒刀势取人性命——既然是倒刀上剔,就难免会脏手,穆清当场吓坏,从此难免嫌厌疏离。
待小孩吃完晚饭,江雁侬终于忍不住还是问了,小孩一双乌黑眸子绝不稍瞬地盯着她,眉梢眼角里那点冷戾终于散了些,嘟嘴小声嘀咕“矫情”,望天地清秋恍惚一回,道:
——从今后,何处容人再恁般娇贵?
之四
小孩皱眉打量包袱里那套棉布秋衣,撇了撇嘴,靠过来闻了闻。
“这是从附近农庄买来的,干净,身量也合适。”江雁侬尴尬了,将那衣服抖开她看。
那小孩不看衣服只看她,嗫喏半天,终于委委屈屈宽衣解带换衣服。
华衣撤去,换作单色粗服,头上珠钿亦被卸下,长发被简单挽成两股垂在耳后...小孩垂着肩膀凝望水中倒影,踢了颗石子下去。
——“丑死了。”
江雁侬也不理会,给她安上一顶纱笠:“你要听话。”说罢便扶小孩上马,自己也翻身上去——今天江雁侬也换回女装,与小孩一骑双跨,由赵二牵着,妆作一对入城赶集的农家姐妹。其余镖师则各有打扮,分别散开,以期万全。
小孩坐在鞍上,方寸咫尺间,还要回身与她理论,说了两句,却又没了声音,只管盯着江雁侬瞧,眨眨眼睛又吐一糟:“果然丑死了。”从腰侧荷包里翻出一枚刚刚被卸下的素金小钗,眼疾手快斜插进江雁侬云鬓间,又耍无赖似地紧紧握住对方控缰的双手:“好了好了,听话就是!我不动了,你也别动!”
一路行来,小孩头一次似这般开心。
江雁侬被憋得面颊薄红好一阵,也就随她去了。
江雁侬印象里,秋高气爽的日子总是有限,西风起时便一天冷似一天。以前也只听过“北地春晚,南域冬迟”一说,此番这趟镖一路向南,尽见山色连绵,舒云静好,竟总是万般宜人的天气,行云飞光仿若就此停滞。
江雁侬最终决定由菀州黎县取道,换渡经陈州,往宁州州府。
黎县地方不大,民风淳朴,适逢集市,沿途可见车马行伍、各地行商小贩,更有踩木屐执藤杖的山民家女子,背了山货,着盛装结伴踏歌而来,笠帘半遮粉面,五色灿漫蜿蜒山间。
唱:叶较花红,秋似春深,总不负韶华光...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且停驻,将今朝浮萍聚,换来日白头盟。
其间有几个同小孩差不多年纪,亦是打扮得光鲜亮丽,围在一处抱着秸棒卖糖葫芦,也不顾生意只是闲话,虽看不清面貌,却是笑语晏晏声若银铃,闻声便想得出是怎样色如朝花。
小孩斜倚鞍上,心情甚好,遥遥指定:.江雁侬,我要吃糖葫芦。
江雁侬就给买了。小孩大约从没吃过这东西,拿在手里踌躇好久才咬下一粒,眼里亮亮的,帘纱下亦是面若朝花眉生翠的纯净颜色。
小孩嘴里含着粒糖葫芦,默了半晌,说话又含糊又大方——
——“今朝来日...一直有风景看,有果子吃,有个人陪,该多好啊。”
她低头就能看见她软墨似的发旋,亦能听见发间那支小钗的流苏在秋风里悉碎的响动。
许多年前,江南胭脂堤前,师傅也说过类似的话,一晌醉梦后,便将她托给李家,自己只身一人赴那生死约会。
“打今儿个起别跟着师傅了,师傅不要你陪了。”那女子梨涡浅浅,笑看她抽抽噎噎,抬手按了按她的头顶心:“以后试着当个寻常人家的好女子,嫁人生子,安稳老去,有此一生,便是殊胜。”说罢右足一点,飞身落在距岸十丈外的小舟甲板上,于帆下只挥了挥手,便俯身进入舱内,一场诀别,竟是头也不回。
静影沉璧,微澜向东。小丫头被丢在岸上,无声无息流泪目送渔火远去,久久方才噎出一句话来:“说话不算数。”情状惨烈异常。
眼下,队伍将到黎县,秋光绵长,距离宁州州府却是越来越近。
这是一趟有今朝没来日的镖——她至今不知道她姓甚名谁,什么来历,究竟为何被人追杀,送到宁州后还有谁能保她。就眼瞧这小孩倚着马鞍吃着糖果,安静静认真真走这云波诡谲杀机四伏的路,并终于同城郭前那些流霞春溪般的女孩子们渐行渐远。
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
“放心。”江雁侬咳了声,轻轻收了收缰绳:“既然遇上我,你便有今朝,亦有来日。”
小孩根本不睬她,只举起手中晶莹剔透的果子串再咬一口。
这行人到了县城内,仍旧散骑行进,喝茶吃饭亦是在一条街上,分头选了几家露天摊档,中途由赵二不动声色至各人桌上交代相关事宜。
饭后亦是分头住宿,一夜无话。
次日清晨,赵二面色惨白敲开江雁侬房门。
——“出事了!”
江雁侬看了手里的一把毒砂,又看过诸镖师的伤势——这是轻羽门独门暗器,工艺精巧,又专待人入梦后下手,着它一下,开始并无痛痒,故有个名号“夜蚊砂”,并不伤人皮肉,只是带毒厉害...昨天夜里,除江雁侬三人下榻客栈,其余顺风镖师均遭了暗算,腕上一缕暗红已可见的速度缓缓直逼心脉。
通药理的早给算过了,还剩三个时辰不到。
“不太对,”赵二锁眉苦思:“上次抓到那轻羽门探子是专门来给我们留影的,就证明第一次行刺失败多半出了他们意料,而后才又遣人追上,之前并不清楚我们底细——而既然那探子未能把画像发出,我们后来也有应对,轻羽门如何还能这般轻易把我们给挖出来!”
江雁侬看他一眼,还未出声,身边一个中毒镖师连连摇头:“现在如何还想这个?救命要紧!”
另个管事忽然大声骂了起来:“这生意本就来得蹊跷,任谁都猜得出其中水深浪大——当日我心里便是不乐意的!”此人是李荃友的妻族亲戚,此话既出,和者纷纷。
这时,客栈小二拍门送进来一封书信,指明要给江雁侬。却被那王姓管事镖师给一把夺了,当众给抖落到桌子上,笔迹尚不及细看,首先入眼的,便是那六翅红花的花押。
花押旁,有郝停云的亲署大名。
正文不过寥寥数字:巳时初刻,城东紫石街悦来楼,以镖换命。
四之五
满屋人的目光森森落在小孩身上,而小孩也看清了那信上的字,冷冰冰安静静将周围环视一圈,身子却小兽般微颤起来,不由自主往江雁侬身后缩去。
这情形,确确是她从未料到过的:全队一十二人,九人中毒,急需解药。而在这世上,有时真金也换不回两样东西,人命、真心。
大势已去。
王镖师领头,往前逼进两步。江雁侬看他一眼:“你敢。”
暗流涌动中,众人如同被蛰了般猛回过神...一时间,虽无人妄动,但气氛越发紧绷起来。
赵二连忙起身两边劝道:“生死关头,实犯不着为个外人自乱阵脚。”
江雁侬脸色阴沉:“今日做下这事,顺风镖局有何颜面行走江湖?从此不用做生意了。”
那镖师被堵得面皮涨紫“是他轻羽门不守规矩在先,江湖上议论起来也怪不上我们!再者说,”又冷笑数声:“顺风镖局姓李,走哪条路,做什么生意,岂须姓江的指点!”
话出,便知重了,小小一间屋子,登时换了几种温度。
小孩躲在江雁侬身后,声音不大,却教屋内的人全都听得清楚:“江雁侬,你不要为难。唯今之计,不过二者舍其一...”小孩冲王镖师一众轻轻点了点下巴:“或舍他们,我保你今生富贵荣华,从此快意,再不用遭人白眼,凭人嚼舌。”
王镖师听了这话,声音都变了,整个人愤起来:“江雁侬!我姐夫从江南救你师徒,白养你许多年,若你今日竟....!!”
未等他们群情激奋,小孩回身便迅速拿起几上荻花刀,手握胭脂色鲨皮刀鞘,从背后将刀柄往江雁侬肩上利落一拍:“或舍我!便现在将我的首级交出去,莫教我受生人折辱——我还谢谢你。”
谁都没料到她会有这个举动,在荻花刀压上江雁侬肩胛的瞬间,满场再无废话,兵刃声四起,竟有三五人下意识般拔刀相峙。
赵二连连惊呼:这是做甚!这是作甚!
那刀柄压在江雁侬肩头长发上,微微发抖,绝不容第三人察觉。但那些无法遏制的恐惧、焦躁...甚至得意,她真的不再介意被她知道。
她看着她右手上移,稳稳握住瑟瑟发抖的刀柄,无声无息轻易制住种种魔障奔涌、居心叵测。
原来荻花刀有十七路刀法,正经的拔刀式却没多少人见过——真真无半点杀气,若掸花拂尘,仅仅做出一个无可奈何又谦逊实在的姿态——极能镇场。
江雁侬:“准备一下,我带她去悦来楼跟郝停云拿解药。”
她死死抱着空空的刀鞘,周身虚软,眼前发黑。
“既中了毒,你们就不用跟上去了。”江雁侬的声音淡淡的,并没有多少讥讽的意思:“若不放心,可送到路口,等着解药。”
说罢便再不多瞧,径自回身看向那小孩:“——你愿不愿意跟我走这一遭。”
刀鞘迎面狠狠砸过来,却因用力过猛砸偏了,稀里哗啦卒瓦了一桌的东西。
那小孩仿佛用尽全身力气般大声喝道:“你放肆!!!”也收不住怒气,也收不住眼泪,浑身打颤,气倒在一张马扎上!以手背抵着嘴抽噎起来......
只坐着怔忡半刻,迅速稳住了心神,胡乱抹去刚刚溢出的两滴泪水,黧黑眼睛依旧紧定在江雁侬身上:“......最后一程,体面点,租顶轿子送我过去吧。”
时间不多,轿子很快就来了,江雁侬扶小孩进了轿子。
轿帘放下的瞬间,她暗暗紧抓住她的左手手腕不放,她瞧着她,她也瞧着她,最终江雁侬低了头:我答应过你的,有今朝,有来日。
她冷冷盯着她,亦低着声音——可我不信你了。
说罢悄无声息不容反抗将对方左腕上卸除一样东西,旋即使狠力将对方推了出去。
五郝停云篇
之一
郝停云半生,吃过无数美酒,处过无数女人。后来他发现,世上最好喝的酒,是菀州黎县紫石街悦来楼的二月红,最好的女人,则是京城翠袖馆的素娘。
素娘温得好酒,唱得好曲,弹得好琵琶。当年在京城翠袖馆,她一袭红衣面若桃花,纤薄手心里焐着专给他用的酒盅,倦倦等在灯下,让人瞧着未饮先醉。
故而,他才会不远千里将黎县二月红带到这女人身边。饮温烈好酒,卧佳人膝侧,于男人,这才是天下第一等的美事——十五岁到三十五岁,郝停云从来都是这么觉得。
那一年,紫石街悦来楼上,褚凤轩拿筷子指着郝停云:呔,这位仁兄忒没志气!
那怎么才算有志气呢?
十五岁的褚凤轩目光湛湛:大丈夫当持三尺之剑立不世之功,战死边野,以马革裹尸还葬!
同样十五岁的郝停云一向皮厚,当场却被斥得真心惭愧,两人由此相识,并结伴至京城兵祖厅报名参加武试。
不巧却迟了半日,又无银钱打点,不得进门——把个褚凤轩急得眼圈发红,二人便绕到后墙,正好有梧桐枝逾墙而出,郝停云又拿身板给垫上,这才有了后来赫赫天策营万人敌褚凤轩将军!
十五岁的凤轩目光湛湛,于墙头梧桐碧影中深深一揖道声多谢,郝停云手搭凉棚亦道声珍重——从此十年,墙内墙外冷暖自知。
三年后再聚首,他已是白马将官,他却依旧是江湖混混。凤轩看他面呈菜色,一件衣服洗到没色儿,当即眉关紧锁,拉了他各地周整一阵。郝停云一向皮厚,却是再次当场惭愧了。
褚凤轩通过秘书郎,即后来的太傅,向皇室全力举荐郝停云,当时皇室贵戚多有蓄养江湖门客之风尚,而朝廷也算知人善任,见郝停云以轻功暗器见长,便助云建起个江湖堂口,充作一路耳目,初称为“清语门”,又数年,八月十六,凤轩停云难得重聚,对月饮酒,早见白头,遂笑曰:轻送年华如羽......停云醉笔改匾,从此谓“轻羽门”。
他第一次见素娘,那女子怀抱琵琶,唱的亦是这句。屏前一枝桃花斜,青丝未绾,脂粉嫌赘。
如今醉卧美人膝上,女人眉梢眼角风情万种,就着灯影细细抚过他的眉峰髻线,他对她说:像我这样一个没有志气的男人,偏生得了你这样一位红颜知己,真真此生无憾了。
她呸了声:我不要当你的知己,我只是太好你的色了。说罢俯身,郑重在他脑门上印下一个胭脂印子。
他反手将她一捞,整个人带进怀里,腻了半晌,从怀里取出外三洲带回的一捧纱红巾,轻轻罩在芙蓉面上:有聚必然有别,一别却不定再聚...你受累,长陪我走这一段吧。
她望着他:人家说我命硬克夫的,你不怕?
他憨憨笑着摇头,女子目光莹然,亦细细咬唇轻笑。
便三媒六聘,将素娘娶回。
夫妻们关上小家小院,过了段蜜里调油的小日子,哪里朝堂正闹得翻天覆地不可开交——先是圣体抱恙,再是太子遭劾,时“嘉延太子”之呼声甚嚣朝上,竟已呈一触即发之势。
是夜,褚凤轩只身潜入郝宅,璜佩为信,又授以一枚响箭,郑重道:江山社稷,现寄在你我兄弟之手,大义报国,正在今日。
褚凤轩依旧目光湛湛,嘴角含笑,却再难掩眉间阴霾:“此事一了,暂时就别回京城了。若我身死,便葬于白邑河东褚氏祖坟,待他日海晏河清天下太平,兄弟回京,需留残步看我。”
郝停云亦不多言,抱拳还礼、道别。
隔夜,郝停云领着怀孕的妻子,并六个内传弟子,收拾细软,分别乔装出京,秘密开始了这趟见不得光却关系天下的千里追杀。
之二
徒弟们都还年轻,想法与当年悦来楼上少年游的人们大抵相似,其中徐江最为性急,在打听到目标由一支民间镖队护送,距己不过半天路程,当即请战;而邹月平时酷好丹青,练功则最耍滑偷懒,却在为师兄殓尸后,亦主动要求前去打探敌情。
徒弟们都太年轻。
亦甚年轻的镖师陪着脸色苍白的女孩子进得门来,将雅间里兀自喝酒的男人瞧了半晌,终于沉着秀眉出声问道:“怎么只你一个?”
郝停云将桌上一张垫花生壳的纸抽落出来:“徒弟们以为我寄给你的是这张。故早离了这里,前往布置去了。”
纸上白纸黑字:未时初刻,城郊东十里,芙蓉河畔浮玉亭,以镖换命。
女镖师默了半刻:“倒是个好师傅。”
郝停云朝那小孩招了招手:“请了。”
江雁侬反手拦住她:“解药呢。”
“货真价实。”郝停云自怀中掏出一瓷瓶置于案上,毫不意外看到那女子冷冷挽出剑花,剑锋指定他咽喉命关。
停云翻脸却比江雁侬更快,左手袖中先甩出一把蜂钉四面八方打江雁侬身上大穴,逼得对方剑锋格挡。
桌上碎落的花生衣子洋洋洒洒随之旋起,郝停云身形移动,转眼就到跟前,右边袖子弹出一柄判官笔风声赫赫往小孩身上扎去!小孩丝毫不会武功,呆愣愣只僵在原地,电光火石间背后被江雁侬剑鞘轻轻一掀,身子将将避过锋芒滚落地上,那判官笔早被荻花刀卡住笔萼。二人于方寸间飞转腾挪,那刀修长凶险,那笔灵巧圆转,游蛇般从容与之周旋,偏锋淬出几点火光,眼见便将刀制于反手,占尽天时,江雁侬不动声色以左手往刀柄处托住,着力一钉,郝停云当即被刀锋剑气震得倒退三步,荻花刀则冲破纠缠寒光湛湛深钉壁中,距对方太阳心不过分毫。
郝停云在江雁侬拔刀出壁的一瞬,右脚顿地复避至桌边,呵呵笑道:“你既不想交货,就不该带她来赴约。”
江雁侬刀锋回转,泠泠满室刀光:“如今想保她性命,除让她寸步不离身边,又能怎样。”
郝停云瞥了眼楼下——紫石街口,顺风镖局一众镖客正探头探脑满面焦灼——“为一个生人,得罪这么多熟人,值得吗?”
江雁侬并不应他:“另外,带她来,也是想让你们认一认——你们使劲下流手段要杀的,究竟是这个孩子不是?”
小孩瑟瑟发抖蜷在房内花凳后,一双黧黑眼睛只是盯着江雁侬。
“杀这么个孩子,确实太不光彩。”郝停云承认得很干脆:“我不愿我的徒弟继续因此送命,但你可知道,若她不死,这天下就难免一场大麻烦了。”
“就算是真的,”江雁侬秀眉阴沉:“那又怎么样?杀人避险,这就是你们的大义?”
那小孩扶着花凳站了起来,神色如冰,声音隐约有些发抖:“母亲已然安排我往江南回避,你们...你们的主子,”噎了噎,憋不住地红了眼眶鼻尖:“为什么非杀我不可!!”
郝停云遥遥以判官笔指定小孩:“这世上水深浪大,你命不济,偏偏托生在漩涡中央,这样年纪,无力自主,难免成为奸人手中利刃。”
忽见判官笔鼻尖豁然开作六瓣,机关内一道蓝光呼啸而出,一根三寸凤尾锥势如破竹扑向那孩子——江雁侬毕竟年轻,未料生此变故,忙收势回刀,准头到了,却未及运力,只以窄窄刀身勉强挡住,刀身太长,于靠墙角处不得施展,而那锥是由机关带出,直戗得刀刃后移,竟要先于暗器一步打在小孩身上。
而正此一霎,郝停云兔起鹘落,手翻判官笔,往彼方死角狠狠拍去,中门大开,竟似孤注一掷——若在平时,江雁侬抬脚以足尖点他下脘即可挡开,而今日确是不同,她下盘正着力带回刀刃毒锥,并未存余力;而若从旁撤开,头顶判官笔则必然楔在小孩身上。
江雁侬一咬牙,右手脱柄,左手接过横拉,长刀与两面墙壁呈一空心三角撑住,小孩将将卡在其间,借力挡落凤尾锥。
斯时果然猛觉得肩颈后一阵剧痛。
而那笔尖入肉瞬间,正是停云不得抽身之际,江雁侬紧眉忍下,反手旋刀扫刃,亦中。
木板地面上,滴滴答答一片深色。
小孩的脸色雪白,下意识双手攥紧江雁侬上襟,将件纱褙抓得皱成一团,指节青白,粉唇翕动发不出半点声音。两人面对着面,近在咫尺,鼻息可闻。
郝停云肋间重创,却已运不得轻功了,此刻大不利落,摇摇晃晃退往窗前,江雁侬忍痛飞身而起抢先一步拿到桌上解药,而后退到墙隅,默默调息。
判官笔上果然淬毒,此时此刻,生死不过瞬息,江雁侬一时心下冰凉。
郝停云哑声笑起来,嘴角起了血沫,可见伤势极重:“你莫恨我,天下除了宁州一隅,十五州四黄道,现在皆是枕戈待旦杀机重重......你,真不该接这趟镖的...”
话音未落,身侧门扉豁然洞开,出乎所有人之意料,一妆容精致的红衣女子绯云般闯了进来,踉跄扑到郝停云身侧,紧紧抓住停云手臂,两行清泪簌簌而下:“你果然在这里!”
原先屋内三人皆是惊讶,停云慌手扶住那女人:“素娘,你不是出城了吗...”默了刻,面带薄霜:“也不怕拖累了我。”
“我知道,”那女人声气惨然:“可是郝停云,我怕这次不回头,就再见不到你了!”
郝停云臂上运力,将女人一推,轻轻送到门口:“你先出去,带好璜佩,我随后就来。”
说完这话,郝停云的喘息已经有些费力,勉力自怀中掏出一枚特制的响箭筒。
江雁侬反射性地想要起身制止,却是力不从心。
“郝停云!!”耳畔忽闻一声娇咤,尖厉至极,在场诸人都是一震。又听利刃破风,已在门边的红衣女子痛呼一声,如凋花般委落于地,左腿膝盖已被一支小箭贯穿。
江雁侬、郝停云均负重伤,未来得及反应,小孩已三步来到门口,手臂微颤,腕间袖箭指定女子咽喉。
这袖箭,便是她在轿中从江雁侬处抢来的。而就连江雁侬也聊想不到,她竟会用在此时!
小孩转身“砰”地关紧门户,袖箭不偏不倚指在女子要害,眼睛却只盯着郝停云。
——“你那响箭筒的用处,我知道。待响箭一发,大约那些‘十五州四黄道,枕戈待旦杀机重重’的人会就将这黎县围成铁桶,还未弄清来龙去脉,便糊里糊涂按上风密令将这里屠个干净。对不对?”
小孩冷道:“劝你别用,你主子也不会希望你用它,人多眼杂,万一他谋杀亲女的事情败露了......可怎么向天下人交代?”
江雁侬此时已是连转动脖子都做不到了,脸上一片暗色。
郝停云青筋暴涨,低头看素娘疼得发颤,血流不止,却不肯说话。
“不是说,我这年纪,无力无智不能自主么?”女孩苍白脸上一片寒戾:“熬成白头又怎样?你算什么东西,胆敢当面妄语!”蹲下身子,自素娘颈扯下一枚璜佩:“真以为,乱军之中这璜佩能保她母子平安么?”当场砸在地上摔个粉碎。
郝停云咬牙:“你放开她!”说罢脱去长衫,示意身上只有这一枚而已,慢慢将箭筒打开,拔去响哨烟花,电光火石间机关倒转却直接指到小孩脸上。
江雁侬以荻花刀为支撑,勉力想要站起,却被小孩出声制住:“江雁侬,你不要动——我又不会吃亏。”
说罢,纤手轻轻搭在红衣女子的腹部,苍白娇颜上浮起些微阴狞笑意:“他一箭,只能杀我一人而已;而我一箭,却立时能得两命呢。”
之三
小孩云鬓微散,神色却平静了许多:“天下多大,你能看到多远?为一个生人,辜负这两个至亲,值得吗?”后半句时,是学了郝停云之前的话儿,脸上笑意更恶。
歪头观察了阵,冷哼道:“看来,你果然真的很想要我死,难道不是为了生人?”
地上,素娘疼得似是缓了些,朝郝停云方向低低抬起一只手,沾着新鲜血迹,越发显得纤若青笋凝如脂玉。只看着她的手,还能忆起当年京中初见时少女红衣垂鬟,翠袖馆中落音铮铮。
郝停云眉关紧锁,闭阖起双目默了半晌,再睁开眼时眸中精光暴涨,声音却是如旧的温柔:“...素娘,素娘,可愿意再陪为夫一程。”
小孩大约是万万不曾料到郝停云竟下得如此狠心,巴掌大的脸上笑意犹在,却淡淡流出一丝惨惧,蹲在妆容精致满身大红的素娘身边,有如一只乱糟糟蛰伏着的落汤猫咪。
反是倒在地上的素娘噎在喉里笑起来,乐得泪光粼粼,勉力支起身子:“只要你开口,我总是会陪你的......我会这么做,但我心里不乐意。”
男人晦暗冰冷的眼睛有什么闪动了一下,仓皇无措地垂下了睑子。
“...还以为这一次,怎么算,你都该选我的。”那一瞬间,女人的神情,实在让人不忍久视:“....你看,一辈子,你总该选我一次的,是不是?而且,待你最好的人,明明是我。”
一瞬而过,迷雾渐褪,女人眉目间若烟雨远山般温软明朗:“一直以来,你选的只有那人。”(基基基基基命运交响曲)
郝停云懵懵抬起头来,一脸茫然。
妆容精致的红衣女人轻道:“不作知己,只因我俩个已然太像...在喜欢的人面前,总想着,要给那人看到自己最好的一面。”细细咬唇微笑:“挺可怜的,是不是?”
翠袖馆中,女子对镜仔细梳妆,神情专注而挑剔,匣里的各色胭脂钗环一一比过,方才成就永沐三春人面桃花,或换酒温酒,或引颈而望,或寂寂拨弦,也不管窗下鸨母刻薄,直等到月过中天,纤薄手心里焐着专给他用的酒盅,寂寂倦倦等在灯下。那男人到时,亦是满脸疲色,斜倚门前怀剑而笑,神色温软,竟似是未饮先醉了——她心里实是万分欢喜。
“...女人从来比男人要实在,所以载得更惨。郝停云啊...”女人费力抬起红袖,缓慢而用力地擦去一痕妆容,其下苍白憔悴,与浓丽胭脂模糊一处。她低了低头,有些茫然地看着满是水粉残渍的红袖,依旧细细咬唇轻笑,却带着些许咬牙切齿的恨意:“怕即便到了下辈子,我还是忘不了当年初见时你少年颜貌,春风飒沓的样子。”说到最后,或因思及当时情境,连恨意也难持久,望郝停云嘿嘿展颜一笑,睫下落了半滴泪来。
广袖舞危帐,掠鬓念初心。君且战千古,妾倦已十春。
那个面目模糊的女人,素手掠鬓,而后以快到令人吃惊的速度拔下发间金钗,径直往自己咽部狠狠扎去!惊临激变,小孩呜咽半声,手腕微颤,袖箭射出......
青丝委地,鲜红零落。
他仔细端详妻子苍白憔悴的半张脸,紧紧制着女人牢攥金钗的手,半晌方运力夺下——钗尖在女人脖颈上留下一粒血珠——遂以手沾花掠水般轻轻拭去。
而后皱了皱眉,低头自省,方才发现杜门处一截短箭尾羽,如梦初醒般环顾虚空一轮,轰然倒下命绝当场,虽至死不能瞑目,神情却甚安然,隐约似有笑意。
黎县紫石街悦来楼,褚凤轩拿筷子指着郝停云:呔,这位仁兄忒没志气!
积满花生壳的桌案上,瓷盏温润,杯酒未尽。
六江雁侬篇(下)
之一
青天无云,细雪纷纷,江雁侬目之所及,平芜远近皆是一片晃晃的白,几无半点杂色,江雁侬坐在马上,这样冷天鼻息间再不见一丝暖气,可见得是体力耗尽了。
虽是杀出一条血路,但累成这样,就连当初的怨恨愤怒亦涣散了去,如今京城就在眼前,江雁侬却想不出下一步该怎么办。
坐骑同样累极,倦倦耷拉着脑袋,漫无目的寻些枯草嚼着,半步也不愿挪动。
一人一马伫立袤原晴雪,惘然四顾。
江雁侬看久了这大片白色,只觉得眼热酸累,无力直视。
恍惚之际,不知怎的忽想起那年长秋,一行人出黎县,经渡头,荻花纷纷数十洲,碎金白影成阵,风息浮动袅袅。
在黎县逃过一劫,各自解毒后,顺风镖局其他镖师不愿再去涉险,于是途中散队。
江雁侬与赵二等道别,约定灵州再见,长河落日,渡上帆遥,待她转过身来,只看见女孩子一人一骑静立在通篇雪白的荻花滩中等她。
江雁侬回望远去的镖队:“这样也好。”
小孩亦顺着她的目光遥遥望去,点头:“...唔,你发信教轻羽门的弟子来照看他家师娘,我猜他们必要追上报仇的,如今这一干人等慌慌张张同我们分道扬镳,正好帮着将追兵引开,是不是?”
江雁侬看她一眼:“你管他如何,前路无论生死,总归有我,不让你落单便是了。”
小孩握缰高坐鞍上,戴着笠纱亦看不清神色,只低头瞧了江雁侬一回,忽伸手拔下江雁侬发间那支素金小凤钗,收回袖中,闷闷道:“着实地不讨人喜欢。”
也不知别扭什么,挥鞭打马先一步踏进荻花深处。
时过东黄渡,已行至陈州——江南水系庞杂,由徽河可直入宁州州府,沿途荻花浩荡,各类船市相对而出,入夜看时船灯月影相顾,恍若蜃楼一般。
两人租下一艘干净小船,船上两个艄婆五十来岁,是对寡妯娌,往州府贩村中绣品——性情爽朗,待人极好,小孩与之相处亦甚融洽。
在船上的那段日子,小孩子每日里起得比江雁侬还要早些,自己穿衣梳头,虽依旧不甚利落,但显见得懂事多了——每天清晨,顶着个有点乱的男孩髻子趴在小江枕边唧唧咕咕“快起来快起来”,等了半天,转身便揭开舱前布帘...秋阳水光耀得满室潋滟直教人无处可躲。
好秋光下,一路飘飘摇摇,人间各式繁华擦肩掠影而过。
艄婆有时在尾舱支两个小小炉灶,同两个船客做些小食。小孩学得极认真,紧着眉毛用力搅鸡蛋,打得瓷碗铛铛有声,自己也觉得有趣,面浮桃花咧嘴嘿然...因不得要领,不多时便累得要命,频频歇下甩手,却无半点抱怨。而后同江雁侬两个拢在炉边,齐头促膝地煎蛋饺。
江雁侬自小以养媳身份寄人篱下,自然灵巧得很,且是习武之人,手稳心静,蛋饺做得又快又好;小孩手里做着自己的,眼里看着别人的,不留神便要着一下烫,如此反复几次,气得丢了大勺及顶油筷子,坐在马扎上生气。
江雁侬好言安慰:“这些你都做不来的,别难为自己了。”
小孩默了好一会儿,闷声闷气:“那你说,我做得来什么?”
江雁侬不做声,过了半刻,从旁边小炉砂锅里盛了两只过汤蛋饺端给小孩,女孩子嘟着嘴接过,筷子夹起慢慢吹凉,小口小口吃起来...一面吃,一面兀自盯在水中央发呆,面颊似桃花,青丝如淡墨,虽板着面孔,眼神却是又懵又软,竟是无限满足的样子。
后来江雁侬留心了一下,发现小孩其实也有相当能干的时候。
除了平时能装得格外文雅有礼,原来茶也泡得甚考究,栗子剥得极其干净,虽不会拢发结辫,单纯梳头却有耐心,轻轻柔柔反反复复,自己舒服得直打呵欠,阳光里猫一样自得其乐;还有一样特别好处,就是无论天气怎样冷,这小孩体温永远温热宜人,简直天赋异禀,叫江雁侬十分羡慕。
江雁侬从师门承来的内功心法至阴至寒,入秋后若不作外家日课必然是手脚冰凉,如今行舟走镖自然不得做日课,加之距水又近,更是苦了小江。
两人同坐同眠,小孩早有察觉,对此特别得意,将自小到大历年吃的补品药方演了个通透,并摇头叹息,一面眉心蹙蹙瞧着江雁侬作无力回天之惋惜神情,一面却将江雁侬双手拢在自己手中焐着,瞬间便被对方冰块一样的体温冻得默默炸毛。
江雁侬看她这样,不知怎的脸又有些热,轻轻“啧”了声,有些无措地抽出手。
小孩面无表情拽过江雁侬的手执拗牵着:“...你得了吧,现在哪天晚上不是我帮你焐着,你也没这么矫情啊?”
江雁侬有点冒烟,四顾找了一圈,指定前方一座的大石拱桥:“喏,你看,到了状元桥了。”
一过状元桥,再两日即可进宁州州府。
小孩瞅着那桥,赌气似地在风口僵了好久,忽换了副肃穆声色,道:“江雁侬,我有话问你。”
——“如果有个人,你待他很是尽心,他却对不起你,你怎么办?”
江雁侬看她一眼:“大概...会当面问清,他为甚要对不起我。”
小孩温热的手紧紧攥着她冰凉的手:“我现在就当面告诉你,之前在菀州,我很对不起你,但以后我会待你很好的。”
清丽小脸上,愧疚心虚皆是一笔带过,任性堂皇到叫人槽牙发痒:“之前我送你的那股钗,天下只有我家才打得出,我送给你,要你戴在头上,就是故意以此招郝停云等人前来...我很对不起你。你快问我‘为什么’吧?”
其实江雁侬一出黎县便隐约猜到了这一层,今日听小孩亲口承认,心下不过道声“果然”——忧惧慨叹之类江雁侬一时间倒未来得及,单小孩这番姿态便着实让人气笑不得,发作不来,憋了半晌,也只是秀眉深颦,盯着不远处那桥墩内伤,过了半天,方冷声问道:“为什么?”
小孩看她这样,倒先委屈起来了,倔倔然也望着那桥墩,深吸了口气,嗫嗫喏喏:“是因为,我不想去宁州了,我不想被圈在宁州继续当别人的眼中钉、手中刃......”
“我想不去宁州,我想时常同你一处。”说到最后,她的声音大了起来,黧黑眸子映着一泓秋水,光晕流转,波湛横眸。
之二
这天下最有情、最无情,都莫过于掏心掏肺的大实话。
她对小孩说的就都是实话:
我不可能时常同你一处,而你必须要去宁州。
首先,你家里水深浪大,我不能担保你一世平安,这点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其次,更不能因你拖累家人,恩将仇报;最后,我是个为钱接镖的人,不愿过麻烦日子,没法一世陪你玩耍,只求岁月安稳,便是此生殊胜。
这些都是实话,只是江雁侬还是没将实话说全——我有些怕你,见你便觉天下大乱。
江雁侬从无慧根,心想之“天下”不过方寸之地、一心而已。
这天下最易的、最难的,则莫过于浮萍世间、相逢相别。
江雁侬十足风度,荻花刀横扫江湖,逢万事极少思及一个“难”字。
那年,她被师傅抛在青枫浦上,哭一场也就罢了;如今,她说着大实话,眼看小孩春水一样的眼睛火光四起渐而冰冷灰败,心里却是难过得紧...
各种难,混在一处,不能成说。
那孩子眉睫微颤,神态却是冷极,久久方才噎出一句话来:“说话不算数。”
由此,二人一路再无一话。
船到宁州州府,因边戒甚严,在水门外又拖一夜方才进城,是夜细雪纷纷,清晨再看时天地间再无半点秋色。有人依约持玉牌到指定地点接镖,七八条大汉毕恭毕敬请站作两排,依次躬身问小主安,小孩子虽垂着眼睫不置可否,但依旧能看出是惯使的家奴。
所托之镖,本就只有一样,故没有清点交接的流程,身后轻轿暖炉业已预备万全,展眼便到了离别时分。
天井里人来人往里外忙碌,小孩早已换回锦带华服,静立在大盖青纸伞下,任人摆弄着套上一件斗篷,巴掌大面庞隐在厚绒兜帽中,冷冷清清,无忧无怖,一如初见。
不多久,有随从躬身请示:小姐,可以启程了。
她又驻了半刻,忽几步走到天井边缘,踩着高高的棠木屐子站定在女镖师的面前。
随从们皆远远站着,垂手恭立,与雪幕融成模糊一片。
一时回风流雪,细碎声中万籁愈寂,仿佛天地间只她二人,小孩的声音也轻:
“我很生气。”
江雁侬看着雪花一片片积在她的帽沿上,微微颔首,本来就话少,此时更是什么话也说不出。
小孩又道:“你,你会后悔。”
说到这里,却撑不住地噎住了——恍惚是难过已极的声气,一张欺霜赛雪的脸上亦有什么剥落分离,鼻尖微红,却再没有半点眼泪。
反倒是江雁侬觉得眼圈有些发热,整个人惶惶然起来,垂下眸子,默默平复呼吸。
——“之前你说,不会让我落单...可是现在又是我一个人啦。”小孩子小小声吸了吸鼻子:“...人落单了可不好过...这些不好过,终有一天,都会要你明白,要你明白...你和我是一样的。”抬起手背揉了揉眼睛。
相峙半晌,却又回首瞧了眼石头阵般环伺院中的仆从:“...又如果。。。”
“又如果,经此别不能再相逢,我等不到能让你后悔的那一天的话,”晴雪相映的天光里,那张冷清小脸上淡出些微柔和态度,抬手缓缓摘了兜帽。
那一年,她满十三岁,身量未足,身陷锦绣堆中,说自己活一年便值得一锭真金。
——“江雁侬,你要记得我。”
某一瞬间,恍惚依旧是青汉遥遥,秋光正好,红叶如云路尤长。自初见时起,玲珑轿、锦绣堆、桂花树...沿途长秋好景、万千边角末梢,无非衬出这么一个人来。
残枝缀粉,明堂积素,深青纸伞飘飘摇摇出了深弄,湮没于宁州漫天无际的雪幕中。
高处极目回望,整座宁州城一片雪白,绝少人踪,犹如一座空城,只能隐约辨出天静宫前猎猎成阵的巨大道幡。
而自天静宫正街西行数里,便是胭脂堤了。
胭脂堤外,斜横铺展,百里繁红...小小的江雁侬刚刚跟着师傅反出师门,头一次见到江南景象,不由得看呆了。
那时距生死约尚有一段日子。师傅白日里静静歪坐在一树春花之下,至夜则去青枫浦投宿,青枫浦的那间客房里有一扇窗,顺着窗子看出去,却还是那泓水、那树花。
小小江观察许久:“师傅,你是在等人吗?不然为何总看着那一处?”
“等人?”师傅滞了滞,出神遥望,霎时仿佛是拨云见月,悟了什么:“......是了,我大约是在等人。”遂笑颜如花:死期将近,流连此处,总以为是舍不得春光好...却原来,嗤,是捺不住春心动——哎,当时聚散匆匆,如今除了这里,真不知道往何处能再遇她一回。
叹罢,拿起酒盏与徒弟隔桌对碰了下,自己酒到杯干,伏在桌上,细细摩挲手中一柄断齿梳子,嗤嗤低笑。
小小江面色凝重,恭敬郑重陪了半盏醪糟,不知其味。
江雁侬混混沌沌,忽觉喉头一甜,身形晃动,好险从鞍上滚落下来。
四顾周围,还是京城外的荒林,这才记起今夕是何夕,扶鞍歇了好阵子,以手按刀,向身后枝桠密处道:“你们到底想做什么?”
她到陈州时才发现这七人一直远远跟着自己,心中很吃了一惊,初以为也是一股刺客,知这七人武功超绝,在所遇刺客之上,自叹命将绝矣,然却迟迟不见对方下手,随后与人戮战,这伙人也只是作壁上观,十分古怪......看她体力逐渐耗尽,方才逐渐向她靠拢过来。
直等到如今,荻花刀半点杀意不存,疲惫不堪,狼狈至极。
枝桠密处,终有人声言道:京郊秋月山庄外快意亭下,故人相候多时了。
七景狴图篇
——太守龙为马,将军金作车。香飘十里风,风下绿珠歌...
华川扶窗俯瞰秋月山庄雪景,由衷赞叹。
楼下院中,曹太尉正将带来的一众亲卫层层布置,一座清幽贵气的秋月山庄,煞气隐隐,波诡云谲。
那公主却不以为意,转过绣屏,斜靠于华堂之上,以手支颌兀自四顾:“莫怪坐上客,叹君庭前花...”
好不容易回过神来,瞥了眼堂下五花大绑的摄政王景狴图,笑意盈盈:“明朝此池馆,不是石崇家。”
赫赫扬扬的摄政王爷现已为阶下之囚,形容颇有些狼狈,然神色并不慌张,风轻云淡忆及当年:“本王第一次见你,便是在这秋月山庄猎场...你当时不过五岁,自小就是个不识大体的跋扈女子。”
华川端了暖盅,细细剔着甜品中的花沫:“只因王叔在猎场初见我时,我正与皇兄争那白玉狮子骢,您便灵光一闪,厚待侄女这许多年么?”
景狴图轻轻摇了摇头,吐了口气:“侄女,当年你母后偷偷送你出京,我毫不知情,我若知道,自当全力保你。那个下密旨一路追杀你的人,可不是我。”
华川冷笑:“先皇体弱,有心防你,故而早在朝中为皇兄培植势力。可是却不曾料到皇兄行为失检,你趁势勾连党羽弹劾太子,并一力要将我拱上皇位,由此使我骨肉成仇。”
“全天下都知道华川是个贪玩任性、自私跋扈的小女子,不知疾苦、不通国事,亦从不与前廷往来,若糊里糊涂当了皇帝,也不过是你景狴图手中傀儡罢了。而当年能继承先皇皇位的,只有两人,先皇一心栽培的儿子犯了大错,一时无法脱罪,而我则成了对手夺取江山的利器...二去其一,釜底抽薪,如果我是先皇,大概也会有这样的念头吧。”
景狴图连连点头:“不错,不错,自古最是无情帝王家。。。”
华川放下瓷盅,芙蓉面上隐隐生寒:“再后来,先皇封你为摄政,以此换得皇兄顺利登宝。三年来,你在朝中一手遮天,与丞相太傅相衡,尤不知足......今春我刚刚返京,王叔所豢养之江湖刺客便潜入京城,暗杀皇党两位首脑,又想将当年的戏文再唱一回,实在叫侄女为难得很。”
“景华川!你以为你皇兄会放过我们吗?!”景狴图猛将背脊崩得笔直,燕颔顿切,眼中精光暴涨:“你早已是他肉中之刺,即便你今日帮他谋划,来日他亦绝不容你!”面目狰狞,声气却甚是恳切:“最是无情帝王家,你看看我们这家子,你方唱罢我登场,热闹纷呈,彩声不断,只是台上的角儿越来越少...************,本就是场独角戏,傻侄女,何必断了自己的头,便宜别人去唱呢?”言罢忍不住呵呵大笑不止。
华川也不理会,又喝了口甜品,将剩下的抬手浇他一头。
正这时,外面有人扣门,曹太尉根本不敢进来面对昔日恩主,只躬身站在门外道:“殿下,秋月山庄内外俱已安排停当,至夜褚将军一行便到白邑门了。”
华川:“你往我侍官处取鱼牌,褚凤轩一到便随即入城。”
景狴图扬声对门外那人道:“喂!可还记得白幕寺那赤足坐夏的酸儒么?”
门扉上的影子抖了抖,脚步声急急远去。
华川公主瞧景狴图神色变幻,掩唇微哂:“江山多娇,江山多变。再怎样的心腹,若成了别人家的泰山丈翁,难免是会要向着自家女婿的,王叔大意了。”
摄政王:“安排他女儿嫁进宫中后,我再如何得意,也总自以为是心中有数的,哪晓得你这女子出手刁钻,终被你们弄了过去。我以为,嗐...”似想到什么,欲言又止,淋淋狼狈,笑而长叹。
那一年,景狴图少年狂狷,于京郊白幕寺旧址百般戏弄一自称柱国之后的落魄书生,最终以那昔日柱国公的一枚古董旧印换那书生为自己镫鞍牵马,并带入府中,成为门客。
他在这昏昏皇城中活了四十来年,处处留神步步惊心,三年前褚凤轩痛失好友倒戈来投,舔刀洒血,屡建奇功,亦不过放往灵州天策营备用...景狴图自认是个极多疑的人,然心里却总隐约觉得,若遇一迂腐少年,初见时便见得他全套喜怒哀乐,那总归是该比一般人要可靠些的。
从来以为曹霖少时迂腐有趣,长大不过一个庸人,凡机密事,景狴图从不让他牵扯,平素只不过帮着收钱办事、买卖人情,后来自己也学会了官场摇钱,今年卖个二甲进士实在常事。
只不过那准进士生得秀美,偶然被小公主看上——是时景狴图正要与华川拉近关系,并安插眼线,调查了那李公子身世,便决意玉成。
竟由此至祸。
当时只说是要悄悄除掉李穆清家武功颇高的养媳,谁料到竟如此棘手,帐下江湖高手几乎倾巢而出,亦杀她不得——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反被别人摸清他多年来的江湖经营,需知江湖名门与高级武官之间的从来联系密切,估计人家又顺着江湖经营摸着了别的脉络,有了应对,故今日华川才敢在秋月山庄中设局下手。
而直到被围捕生擒,他也从未怀疑过曹霖会参与其中。
江山与人,从来多变,所执所迷,不过最初一瞬一念。
华川将袖中一卷素笺展开,黧黑水眸将笺上名单慢慢扫了遍,揉一揉投入炭盆中,华座中站起身来,拍了拍裙裾,轻轻盈盈自困兽一般的摄政王身边踏过:“今晚接到人,明日我便回我的江南封邑,有您和皇兄在的京城,我可是一天都呆不下去了。”
景华川推开大门,迎面细雪轻舞,天地清朗,不由心情大好,眉目间终淡淡地有了几分烂漫真意:“王叔,你当初看得很准,我就是个不识大体的跋扈女子——但今日我会遇到一件好事,是真心要谢谢你们的。”
八 华川篇
京郊快意亭,有故人相候。
春寒料峭,快意亭前山月东升,轻絮如雪,少女锦衣华裘,被冻得鼻尖微红,频频拢手呵气,脚边搁着一盏静静暖暖的圆灯笼。
听到马蹄声,回眸转身,旋即眉目舒展,笑得满城春动。
月是当年月,人亦旧时人。
【矫情版本:京郊快意亭,有故人相候。
春寒料峭,快意亭前山月东升,轻絮如雪,少女锦衣华裘,被冻得鼻尖微红,频频拢手呵气,脚边搁着一盏静静暖暖的圆灯笼。
听到马蹄声,回眸转身,旋即眉目舒展,笑得满城春动。
这样寒夜里,她那故人鞍头凝霜,额前发湿成绺,面色也有些发青,连抬手控缰的力气都没有,更勿论神态言语,由远及近,也只是一味呆呆看她。
那座骑也是累极,又无人控缰,便自行趟下山坡,慢慢靠了过去。
待走近时,华川一手帮着擎住缰辔,一手高高拎起灯笼。
江雁侬拊着鞍,微微俯身,神使鬼差接过灯笼...融融灯光照在少女艳澈面容上,明暗飘摇几如梦幻。
少女纤纤素手划过江雁侬身前有些散乱的发辫,掬起长长青丝穿过指间,话音清楚,落落大方——
——“江雁侬,我长大了。”
黧黑眸子,依旧是闪闪发光绝不稍瞬的嚣张神态,只是话音落时,面颊不由自主拂过一层轻红,稍稍施力扯了扯江雁侬辫梢。
孰料江雁侬已是力竭,被带了一下,竟歪身滚落马背,整个人从里到外几乎冷透了。
女孩子看她这样,忙脱下华裘,严严实实将她包住,只露一张脸孔在外面,又将双手手心贴上对方面颊、耳朵——确是温软如昔。
江雁侬心绪万千,只是浑身泛暖,脸又被人这么捧着,眼底立时不由自主升起几分困意,全力闭了闭眼睛,试图挣开对方。
——“早知道是你...我来京城,就是要问你......”
华川噗嗤笑了,眉目弯弯:“我也在等你来问啊!”轻轻搓了搓江雁侬的耳朵:“...早说过要你后悔。你不会忘了吧?”
昔年宁州大雪中,那小孩低声抽噎,难过已极,一边撂着狠话,一边揉着并没有泪水的眼睛——每每梦见,必定心口窒痛。
秋月山庄,月是当年月,人亦旧时人,江雁侬、景华川彼此额头相抵,鼻息相闻。
——“你这呆雁,还能回哪儿...”
江雁侬垂着眼睫,声气冰冷:“天下之大,自有我的去处。”
华川隔着貂裘牢牢霸住那人:“这是我的秋月山庄,以你现在这个样子,已经走不掉啦。”
江雁侬也不说话,着力一挣,连衣带人震出盈尺,自己喘吁吁撑在雪地上,勉强要站起身来。
下一瞬,却被那家伙用华裘从背后兜头包住,眼前登时漆黑,两个人异常滑稽地纠缠在一起。
华川紧抱着小江不肯松手,依旧是任性堂皇到叫人槽牙发痒:“欺负你,利用你,如今更要扣了你,都是我的意思!我最坏的一面,你都先看了去吧,以后天长日久的,你终归会知道我的好的。”
见江雁侬不再扎挣,才渐松开,小心翼翼掀起华裘边角,于月华灯影下,良久端详江雁侬黑成一片的脸色,软声道:“我知道,这回的事,太惹你生气了。这样吧,你就随我再走一趟江南,等把你的内伤养好,随你想去哪里,好不好?”
振袖端坐,又等那人一回,低声念道:“你还是老毛病,有的时候,有些事情...真真十足迂腐矫情。”
秀眉轻扬,声音压得更低:“...明明心里是愿意的。”
还要调侃,忽见东南彤云变幻。
两人往京城方向看去,竟是京城内数处火光冲天。
回首两两再相望,其实三千世界,万里河山,不过快意亭前一隅月光。
华川望江雁侬笑道:得走了,路上再矫情吧。再迟些,怕就赶不上宁州的春天了。
从别后,忆相逢。
几回梦魂与君同,斯时南国春未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