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123 于 2012-2-17 00:53 编辑
狼烟四起，血满沙场。然而，千军万马之中，却只有一片寂静。
匿低下头，手中是熟悉的龟甲的重量。即使闭上眼睛也毫无作用。因为……这是梦啊。虽然左眼眶里一片空洞，但即使双眼失明，周围的任何一丝也都不会被错过，无从逃避。
“匿……”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突然出现在眼前。
原本平静无波的眼睛突然睁大了。
“父亲。你……何苦。”
“我不能背叛主上，也无法违逆他。但是，匿，你不一样。不要再继续这样下去了。去对主上进谏吧。你的话，一定能……”
“父亲！”手中的龟甲一下子掉到地上。匿从梦中醒来，头上冷汗津津。不祥的预感……不，不应该说是预感。即使没有什么确实的根据，但是，匿早就已经明白，父亲，大概已经死了吧。
作为有苏侯的将军，作为部落的战士，应该已经在战场上耗尽了自己的生命了吧。
那个人，不是会临阵脱逃的人。而这种以卵击石的战斗，即使不用有人通报，也是注定了失败的结局吧。匿明白，但是毫无办法。有苏侯是一位过于正直的人。但他的力量则远远不能支持他正直的心。面对强硬地坚持着自己的路的一国之主，本来站在父亲身后的匿则更加沉默。深居简出，甚至连视线都少有从龟甲、铜器上抬起。意见不被重视的原因，远远不止是因为她是一介女流这么简单。在她眼里，有苏侯，已经疯狂。如果大义便可横行天下，那何须锐卒，何须智囊，何须良将。
用兵的结局不外乎四种。能战，则战。不能战，则走。不能走，则降。不能降，则死 。即使殷商已经失道，但有苏氏却依旧没有抵挡它的力量。早在几年前，匿就提议全族向西迁徙，然而有苏侯毫不犹豫地否决了这个看似无稽之谈实则是未雨绸缪的建议。事已至此，一个人逃，很容易，但是有苏已经避无可避。不能逃，那么，作为最后的谋略，只能——请降了。
“父亲……我……并不像您一样光明坦荡啊……”泪水涌出了匿的眼眶。
在无星无月的夜里，只有一只眼睛的人无声地恸哭。
很快，战报就传了回来。不出意外地，匿的父亲果然战死了。而，志大才疏的有苏侯，虽然受了伤，却在忠诚臣子的保护下，捡回了一条命。虽然不能让匿心悦诚服，但这个人依旧能得到周围很多人的誓死效忠。
而这一次，他终究是没有再拒绝匿的求见。这个女子，他得力干将的女儿，天资聪颖，个性很强但身体很弱。不服输的她就靠孜孜不倦的学习成为了族人公认的智囊。而更有传言，其父的智将之名，有一部分则是因为她的缘故。而她在一次随军作战中中箭失去的左眼，也让族人不胜唏嘘。即使说话不合自己心意，但是不得不承认，她所预料的，都实现了。
“匿……你的父亲……我……”有苏侯悲叹一声，说不下去了。
对于任何人都仁慈，但对于全族的命运却如此残忍。这个人，真的不适合做王。
“我已经知道了。族长，我们，败了。如果只有我失去亲人就能保全全族，我绝不会有半点怨恨。但是，帝辛绝对不是一位仁慈的王啊。为了全族的存亡，我想请求您，请您向帝辛——求和吧。”
“难道天要灭亡仁义了吗？居然赐福于虎狼之军而加祸于我们吗？”脸如土色的有苏侯仰天长叹。
匿能感觉到脑中仿佛有锤子一下一下地敲着，血管都几乎要爆开来。在战场上却满口仁义，失败了却怪罪天意，有君如此，莫非真是天亡有苏？
平静了一下心情，她才再度开口：“如果天真的仁义，就不会让帝辛在位啊。天地不仁，难道您也要我们灭族吗？”
“我明白了。”有苏侯终于点了点头。
“我虽然不能像父亲一样为您征战沙场，但是，希望能为您作为使者去求和。”
“按你说的做吧。就交给你了。”他一下子仿佛老了二十岁。
匿的指甲也已经嵌入了手心里。
求和啊……作为战败的一方屈辱地请求战胜者的宽容，如果只有自己，宁可死，匿也不愿受辱。但是，却不得不为了全族乞求不共戴天的仇人。而且……必须献上贵重的“贡品”啊！
“妲己。”
被呼唤名字的人看着仅仅叫出一个名字就语塞的匿，摇摇头，笑起来。那是让日月都黯然失色的，绝代风华。那是有苏侯的女儿，有苏尊贵的巫女大人。
“身体还好吗？”
“还好。”
妲己拉起匿的双手，“好凉。”
“水土不养人的关系吧。不如去西方吧？西方是吉地啊。也许到了那个地方，身体自然会好了呢？一起去吧，我们两个人。”
“西方路途遥远，更不利于你的身体吧？匿，替我——留在家乡吧。”
手上的温暖，无论如何传不到心中。
“又比我更早知道了？”匿僵硬地笑了笑。
“以后自己注意身体。”
匿笑了，“这个无法答应你。所以，已经没有意义了。”奇怪的连词，只有两人心知肚明。
“是吗？”妲己的面容沉静如水面，无波。
“王把求和的使命交给了我，这就是我能做到的，最后的忠义——将你，献给他。”
“我明白。”
“……也是。你永远比我先明白。”
这是命。妲己摇摇头。
“几时动身？”
“明天，一早。走之前，再让我看一次吧，你要献给那个子辛的舞，是否真的有足够交换一族的魅力。也算是，为我送行吧。”本无需为同行者送行，而无需明说，两人都明白，这是最后了。匿不会再回来。
“匿！这是最后一次……求你留下来，留在有苏吧。”妲己突然激动起来，抓住匿的肩膀摇晃着。仿佛这样就能撼动她的决心。
“做不到了。我比谁都要憎恨我们的主上，对他的恨意甚于对子辛。永远——”仅存的一只眼睛闪着寒光，“此身，此魂尚在，就无法终止这恨意。所以，就到此为止便好了。我已经厌倦了压抑恨意的生活，何况，父亲已经死了，而你，也要离开有苏。来吧，让我看看吧，那曾经献给天帝，而后则只能献给无道之君的舞吧。”
有苏的匿是不敬神的人。暗地里有这种传言在。她从未出现在任何与祭祀相关的场合。
妲己摇摇头：神眷顾她，哪怕世人并不理解。天纵英才，比任何人多正直。即使憎恨，也不肯放弃信义，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不被神所眷顾？
神并未刁难于匿，相反，她周围常常有祥瑞出现——可以理解为祥瑞，亦可以理解为妖兆。因此这个总是冷眼旁观的人难免为大家所排斥——即使，每当疫病兴起，每当有旱灾水灾的时候大家都会想起这个不祥之人，然后战战兢兢地向匿提出请求。但无论匿做什么，也收获不到应有的感激。匿对此并无怨言。
不要打扰我的生活。
匿冰冷地对族人宣告。
曾经有对她无礼的人被射伤了身体——若不是匿，而是她那骁勇的父亲，恐怕就不仅仅是射伤的问题了，但离奇的是，那人的腹部从伤口处开始溃烂。匿对此全然不在意，更不出手救治，放任那人死去。因而深有怨言、只是碍于匿的父亲没有马上动手复仇的一家，不久之后就蔓延开奇怪的疫病，不得不再次苦苦哀告仇人。这次，匿则手下留情，放过了对方。从此，再无人敢招惹这个不好惹的女人。
匿自己了解，这不过是智谋之力罢了。但既然族人安于愚昧，那么把这个当做是巫术咒法，也并无不可，只要自己的安宁不被打扰就好。
妲己知道匿并非残忍的人，相反，她有着温柔的心。只是，匿并不怀有妇人之仁，她有想要守护的东西。为此，即使是匿，也会毫不犹豫地伤人。如果不这么做，被伤的就是自己，她别无选择。而这样的匿所珍视的一切，都随着她父亲的举动被破坏殆尽。如果匿能不怨恨，那么，那个人一定不再是自己认识已久的那个人。
“你现在也开始憎恨我吗？”妲己问。
“我啊，并不相信神，如果有神的话，他一定比任何人都残酷，能心安理得地漠视这人间种种悲惨的神，怎么可能不残酷呢？但是，我却认识了你，”匿的眼神飘向了远方，“比任何人都残酷，比任何人都美丽，如果你愿意，无论什么人都会拜倒在你的脚下，无人能及。我的世界没有神的存在，如果说我还有信仰，那就是你。即使悲惨，人也不会怨恨神。即使无法违抗你的决断，我也不会怨恨你。你看啊，如此卑微的我，失去了一切，连自尊都被你剥夺。最后留下的，只是凄凉的‘自我’。所以别再说这些残酷的话了吧。我不是不可以留下，而是，留下的我，不是你希望的。也因此，我不能留下来。所以，已经下了决断的你，如果还能给我最后的慈悲，就不要再逼我现在面对这些吧。朝歌夜弦，轻歌曼舞，那子辛所愿，亦是我所愿，如此说来，想必我也是失道之人吧……为我一舞，我为卿操弦。”
匿的言语里并无强硬的成分，而妲己已然明了，多说无益。不，即使无需这番说辞，匿的心意也早就是明了的。匿就是那种有难得的澄澈之心的人，只是凡人大多心存虚妄，不愿去相信罢了。相应的，自己的选择无需多言，匿也早就是心知肚明。自己的父亲，实在错了太多。被误解，被疏远的时候，匿没有怀恨。失了一只眼睛的时候，匿没有怀恨。但是，如今，再无任何回转。即使自己痴心妄想再争取半分机会，匿的心意也不会动摇。
在飘渺脱俗的琴声中，绝代佳人翩翩起舞。在那最清雅的琴声中，跳着最为魅惑的舞，却无一丝不和谐之感。仿佛本来就应当如此一般。
匿笑得很开心，那是非常轻松舒展的笑容，已经多年不曾出现在那张脸上。舞动中的人也有一丝恍惚。在那遥远的少女时代，这样的笑容本来是被认为会理所当然延续下的东西。然而匿已经不再是当初的匿。只是，如今，阔别多年的匿再次回到了这里。即使失去的眼睛不能回来，失去的眼神又再次回到这里。澄澈无垢，那是洗尽了世俗悲苦之后剩下的平和安宁。
妲己停下。
“过来。”倾国的女神命令道，呼吸还微微起伏着。
消失已久又再度出现的女孩听话地走过去。
“我的父亲为国而死，我可以尊重他的决心，却不可能不为此伤心。我可以留在这片土地上，却不可能消弭我的恨意。你的眷顾并非及于我一身，我却不能不倾心于你。而若你会罔顾我的心意，便不是我认识的苏妲己。遵从你自己的想法吧，你并没有错，我也永远不会怪你。”
一双手环上了匿的颈项，随即，肩膀上传来了温热液体流下的感觉。匿闭上眼睛。将连自己也逃开的东西，一力承担下，即使是果毅胜过男子，这个伏在自己肩头哭泣的也不过是个年轻女子啊……背负着一切，连同自己命运的，就是如此单薄的肩膀，如此纤细的手臂。
“明天之后，就不要再哭了。选择下如此命运的人，正是你自己啊。你没有错，所以，无需回头。选择下的东西，你来面对到最后吧，无需后悔，我永远相信你是对的，无论天下怎么说，哪怕你自己都怀疑，我也深信不疑，所以，连同我的愿望……你……”匿最后的声音非常轻，只有妲己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