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Nowhere 于 2012-3-14 13:09 编辑
春眠
「早!」
「早。」
「…早……」
大祀廟的早晨基本上從成員齊聚一堂的飯桌旁開始。
主位上嬌小的身影捧起碗的同時,春日還不太穩定的陽光從窗外透進來,照在蓬鬆的金髮上,微微泛著光。淡金色的眼睛和日光一樣,未醒,淺淡不定。
嚴謹的家教讓飯桌上一片安靜,連舉箸的聲音都被習慣性地降到了最低。這並不意味著飯桌上的氣氛緊繃壓抑,不過是專注於當下該作的事而無須失禮地交談,然而在一片靜謐裡,脫序的行為特別容易被彰顯(特別那個脫序的人平時從不脫序)。
本人大抵沒有自覺,但是屠自古和布都已經不止一次看到神子就這麼拿著碗筷打起盹來,漂亮的金眸半開半闔,裡頭透露出來的訊息滿是恍惚。倘若這不過是飯桌上偶一為之的風景便罷,就當昨晚偶有難眠;偏偏打從沉眠裡甦醒過來後,她們還當真沒幾次看過殿下在顯界時那樣清明的神色。
「殿下的狀況不太對勁呢。」
飯後的收拾工作理所當然由家臣們包辦。確認耳力過人的厩戶皇子已經走得老遠再聽不見,留下的兩人不約而同立刻開口。隨著數日以來神子精神不濟的狀況益發嚴重,一頓早飯所需的時間越顯漫長。說穿了並非什麼大事,不過當對方是個對於隱藏自己的身體狀況前科累累的慣犯時,就另當別論了。
「看起來只是睡眠不足。早飯還是好好的吃完了嘛。」
「問題就是為什麼睡眠不足……雖然一向是淺眠的人,也不至於是這種樣子。」
回想起來,前幾天送茶去書房時看上去也很睏。
「會不會有什麼煩心的事?」
「……至少看起來不像。」
交談被洗漱杯盤的水聲中斷。水裡倒著破碎的影,指尖入水,模糊平靜的界限。她依稀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也是春寒料峭時節,像這樣無聲地把手重複浸潤在水裡,將擰乾的布巾覆在誰滾燙的額上。
關於自己,殿下從不多說什麼。
「別想太多了。就再觀察幾日吧,真有什麼是瞞不住的。」身側的銀髮少女若無其事地說。她看著布都低垂看似漫不經心的眉睫,五官的輪廓是某種清淺的堅毅。她熟悉的神情。
「──再說,殿下不提,不代表我們不能主動去問。」
是夜。
像夢囈,或者耳語,某些細瑣而確實的聲音使她醒來,起身時,侵吞而來的寒意讓她更加確定自己大抵又在同樣的深夜時分睜眼。彷彿感知她的甦醒,紛雜的聲音一下子聚攏過來,她扶著額,發出不成聲的微弱呻吟。
「好了。不用再靠近了──我聽得見。」
她阻止了那些就要貼到耳畔來的聲音。閉上眼,那雙眸再次開啟時,夜中燃起淡金色的光。毫無戀棧從枕被中起身,醒時便理應戴上的耳罩留在床畔,她輕輕推開房門,去到廊下,凋謝的夜櫻恰恰落到她赤裸的足邊。後院的星空與天上的星空同樣地亮。
鋪木地板上,夜露浸襲上來。她不以為意,耳畔那麼多聲音湧上來又退下去,數多的神靈熒熒滅滅,以她為中心,這畫面她也許曾經熟悉。回過首,地上的星河一路漫流,亮不過她淡泊的一雙金眸。
(眾聲以妳為世界的中心,千四百年來,不曾有變。)
是夜。
空氣裡一股壓抑的騷動讓她從深沉的休憩中恢復過來。之所以說休憩,那是因為失卻形軀的亡靈其實無須睡眠;之所以說壓抑,因為那些騷動的來源沒有發出一點聲音,然而確實存在,沉沉寒夜中閃著低迷的光。那麼靜肅的寒意究竟是天冷,還是那些冷冽的光所造成的錯覺呢?
她於是知道,自己是出於稀薄的感應而回過神的。畢竟那是和她性質最為相近的具現,惟獨當中有些神靈明滅不定,以致消亡。餘者像是有所求般,緩慢地集聚、飄盪,朝向某個特定的方向──
內寢。
神靈為引,毋庸舉燭。她穿過薄暗的長廊,看著院裡院外兩個沉默無聲的星空,越是接近殿下內寢越是固執地亮起來,亮在初春夜裡的一片幽暗之中顯得清冷而執拗,正因為她無法聽見。倘若說欲望是一種未能割捨的執著,那麼執著的光芒,不過如此。
不過如此。為的是她初初折過內寢廊下,長夜盡處,她的聖德王站在那裡,千四百年來那雙金眸裡頭的神采是另一個日出之所,照亮眼底一切欲望與苦難。
是夜。
沉寂的世界裡開始有光。她因為過度膨脹的亮直覺醒來,但那光的質地與她所熟悉敬服的那人是不一樣的。那應當是淺淡奪目的金色,擁有華貴溫潤的質感與光澤,還無須落到身上就能感覺到溫度,並不張狂。
而她醒時是沒有感受到溫度的,只有冰涼的空氣與一室寒芒令她略為瑟縮。她畢竟知道這些神靈為何而來,隨手拿起外衣披上,她出了房間,放輕腳步朝深處的內寢走去。
和她們從漫長的沉睡中甦醒過來時一樣,神靈匯聚,集合成虛偽的星空,惟獨數量已不如當日夢殿之上那樣多。蕭索的光點凝滯著,彷彿一陣風來就要幻滅。為此她其實不感到困擾,或不如說她某些方面和這些神靈是相像的,她和這些神靈本質上一致。
──因為,去到那人身邊,是有所求的。
她想起還在顯界的時候,總是走過很長很長的迴廊去見她,總是懷著比走過的迴廊更深更長的心思。然而,只要繼續往前,也總有一雙澄亮的淺金色眼睛等在那裡,乾淨透亮的眼神,超越了時間。
走過漫長的星河,抬起頭時,那雙琥珀般的眸仍然等在那裡,奕奕地亮著。她的聖德王站在那兒,彷彿那些記憶都只是昨天。千四百年來無數個日升日落,惟獨她的日光不曾黯淡,不曾離開。
「……還是被發現了啊。」
那張英氣的臉龐笑起來時非常柔軟。那雙明亮利索的金眸也會緩和下來,於是就很難說出什麼責備的話了──這點當真是無可奈何的。夜中,她們坐在內寢廊下,天上的星空仍然遙遠地亮,惟有地上的星河已經逐漸流盡,消亡於常夜之中。
「難怪您早上總是沒什麼精神。」顯然這幾天總在夜裡醒著。布都說。伸出手,微弱的熒光在落進手心以前消逝無跡。「不過,拿下耳罩沒有關係嗎?這麼多的神靈……」
「無所謂。」嬌小的身影隨意理了理那頭睡得有些亂了的金髮,難得從髮間溜出一截纖細好看的耳廓。「畢竟是深夜,相對安靜得多了。況且這些神靈正是因此才不惜穿越結界而來的。再過一陣子就會完全平息了吧。」
「還是受到影響了不是嗎?好幾次在日間都瞌睡起來了。」發現這種天氣裡有誰大半夜醒來只穿著件單衣還裸足在廊上晃蕩,屠自古皺起了眉。千四百年來面前這人這點從沒變過。「不管怎麼說──殿下,請您自愛。」
「本來覺得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那雙淡然的金眸低垂下來,淺淺的光也許笑著,也許不笑。「其實也是。認真說起來,這些欲望都是沒有意義的。它們總歸是已經消亡或終將消亡的東西,能聽見的聲音大多殘缺不全,都是破碎的執念,實不實現已經無關緊要。」
神子說。逕自站起來,趿起簷下擺著的屐,慢悠悠地踱進庭裡。屐齒穩妥地敲在石板地上,一聲一聲,居然也教人安靜下來。
「不過,發出聲音的本質都是想要被聽見的欲望。」
她在開得正好的櫻樹前停下來。「說盡該說的,確定被聽見了,應當能夠在常夜之世裡得到真正的永眠吧。……我所能夠做的也就是這些了。」
終於,坐在廊下的兩個家臣莫可奈何地微笑起來。一些冷冽的光從此暗下去了,乘月的鎏光卻正要亮起來。面前的聖德王看上去那麼單薄,那麼乾淨。她們是無論如何無法從她身後離開的。
「殿下的個性果然差勁。總是不懂得拒絕呢。」
「……抱歉,讓妳們擔心了。」
這時月光投出來的影很深了。沒有影的亡靈於是輕盈地翩飛起來,「好了,兩位,夜很深了。妳們該各自回房去好好睡上一覺。另外,殿下您只穿這樣會著涼的,起身時怎麼不披件外衣呢。」
一向淺眠的人露出了有些困擾的微笑。「醒都醒了,天亮前恐怕很難再入睡了。」
……何況在顯界時也都是習慣了徹夜的。有人那雙銀色的眸不也還熠熠亮著,沒有半點困頓顏色。她沉吟著,不急不緩的步調踱回廊下,素足踏過木板地上薄涼的夜露。空氣很潮潤。
「不如熱點小酒吧。今天晚上月色很好,櫻花正開,不應該浪費啊。」
「哦,好久沒有三個人一起小酌了呢。」
面對兩個興致正好的人很難說上什麼,那樣的笑是幼稚單純的快樂。屠自古淺笑著搖了搖頭,默默轉身離開去準備。想起那兩雙澄澈的眼睛,她覺得自己好像終於從一些漫長而艱困的夢境裡醒了過來,放下了心。也或許她的聖德王已經聽見了她的願望。
久違地,深院廊下點起微弱的燭,小盆炭火燒暖了,輕微的酒氣渲染出來,輕易驅退長夜漫漫的寒意。已經是春天了。
天氣畢竟是要開始暖起來了。
一般來說,大祀廟總是安靜的。午後尤其如此。
特別是一早有人出門時,裡外都更顯靜定清幽。屠自古沖好茶,預備送到書房去。既在幻想鄉、也不在幻想鄉的此處,春日的步調仍與幻想鄉是一致的。日光在屋瓦上緩慢地崎斜,時間的流動彷彿慢了下來。
未及書房,長廊盡處的畫面讓她不自覺地停下。
書房的門開著。不同於前幾日昏昧薄弱的陽光,簷下廊上暖亮的日光洒落一地一身,讀了一半的書覆在胸前,耳罩隨興掛在頸上,好看的金眸斂著,仰躺在廊上睡得正熟。本就從未整齊過的一頭金髮又更亂了。一直以來就只有睡相不大好是明顯的缺點呢。
失去形軀確實不是壞事,她不禁再一次這麼想。不足以構成任何腳步聲的時候,她就不至於驚擾總是睡得很淺又聽力過人的殿下了。
她撤去茶具點心,手裡換成一件輕巧的薄毯。遠遠地傳來一陣熙攘的聲音,正好在院裡遇上了一早出門終於回來的布都,她示意對方噤聲,換來銀髮少女不解的眼神。屠自古也不多說,身後布都放輕腳步跟著,走到書房前她已識趣地踮起了腳尖。她們都知道這個熟睡的人是多麼易醒的。
輕手輕腳蓋上薄毯,居然未醒,可見幾日以來當真累了。春日完全復甦過來的陽光正舒服,因此她們也不掃興,無聲地退下,就讓年輕的王去睡。另外找了個僻靜的角落,分享沏好的新茶與點心。
「……真好的日光呢。」
「是啊。」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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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且就稱這是謎樣的神靈廟AFTER吧。
果然這三人真難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