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封父亲为昭毅公的恩旨初下时,郑安并不怎么明白其中的意思,只觉得父母欢喜中总透着惴惴不安似的,没多久,册郑安为后的旨意诏告天下, 两个人脸上就真的只剩愁云惨雾了。
“早知道这样,”郑夫人拉着她的手,不断叹气,“就该好好教一教你为人处事的道理。”
郑安是郑忠庆嫡出的幺女,自幼极得府中上下宠爱,又随着郑夫人念佛读经,生成了宁和大度的性情,虽是知书达理,实在单纯得过分,郑夫人想起诸多流言,比起那些勾心斗角的能手,女儿几乎算得上是白纸一张,在宫中只能任人揉搓涂抹,眼前便一片模糊。“唉,当初就该多进宫几趟!”她性情淡泊,虽是公侯夫人,除了节庆朝贺,极少入宫,如今想起来实在懊悔——纵然想要多叮嘱女儿几句,所知毕竟有限,再多说也不能了!
“安娘,”郑忠庆几个儿子都镇守边州,满心给幺女找个老实忠厚的入赘女婿承欢膝下,此刻也后悔不迭,“进了宫,处处小心!”他是个武夫,更不懂宫里情形,只能把小心仔细这几个字颠来倒去的叮嘱一遍又一遍。
然而这毕竟是难得的喜事,郑忠庆忧愁了不到一日,便得打起精神应付道贺的同僚亲友,等到二月初,宫里遣教习女官来侍奉新后行礼,就连郑夫人也不得不人前灯下强作欢颜了。
所幸郑安素来乖巧,此刻被父母叮咛复叮咛,柔顺听话更甚。不过一旬,大礼便演练得纯熟,再过一旬,宫里遣人依次纳采问名,纳吉、纳徵、告期,转眼进了四月,便要发册奉迎了。
这天正是四月十五,第二日是出阁成礼的日子,郑安早早沐浴更衣,三更天不到,惠王妃便来了——她是成帝的长嫂,这是依从民间的规矩,令夫妻白头儿女俱全的长辈来为新妇上妆。
郑安安安静静坐在镜前,任惠王府的老宫人为她绞面,一个时辰也毫无厌色,这让惠王妃很是满意。
“是个好孩子,”她转头对郑夫人说,“安静稳重,是个有福气造化的摸样,比宫里那帮狐媚子都好得多了。不然,再选出一个性情不好的来,宫里可就永无宁日了!”
这话指的是成帝元后宁氏。宁氏是成帝的原配,在成帝初承大宝帝位不稳时,很是陪着成帝吃了一番苦头,有了这段情分,虽然宁后妒忌非常,成帝对她亦是十分优容,只是如此后宫雨露不广子嗣荒凉,难免令皇亲重臣们着急,朝野上时有臣子仗义执言,奏章直指皇后不贤,几番风波闹下来,宁后郁郁而终,令宫里嫔妃都松了一口气。成帝从善如流,次年改元昭宁,便选秀填充后宫,隔年更御笔钦选郑安为后。
这一段隐情郑安虽知道的不甚清楚,郑夫人却是耳熟能详,这时便福了一福:“小女不懂事,还要王妃多指点。”
“我也没什么好指点的,只有几句实在话,”惠王妃一笑,“宫里头什么荣华恩宠都是虚的,皇后只要早点生个皇子出来,让天下人安心,就万事不愁了!”
郑安羞红了脸,郑夫人却叹了一声:“哪有那般容易!”
这也是实在话,国朝自开国来,元后嫡子无不或夭折或暴卒,长成的一个也没有。只是虽然大家都心知肚明,敢直接说出来的人也极少见。但一则惠王妃素来听说郑夫人老实忠直,有乃夫之风,二则郑夫人语气恳切,慈母忧劳溢于言表,她将心比心,也觉凄然,故此并不见怪,反而心有戚戚:“你说得是,只是如今皇帝宫里倒还好。”
于是为了安郑氏母女的心,当真把宫里的嫔妃一个一个细数起来。
其实由于宁后的缘故,宫里现存的嫔妃并不多,新入宫的尚不成气候,旧人中许妃林妃成帝偶然一幸便已忘怀,曲妃体弱多病,都不足为虑。
“只有端妃,虽然出身甚微,但自东宫时侍奉皇帝,又是大公主的生母,不是个好相处的人!”惠王妃说着,神色郑重起来,等发觉郑氏母女两个脸色已经发白,又自悔说得太重。“你是个谦让稳重的孩子,”她拉住郑安的手,“又是嫡后,不必太担心!而且,”她微微一笑,“她此刻也没心思对付你!”
原来昭宁元年入宫的新嫔妃中,实在有几个国色,成帝恩宠新人,不免冷落了旧人。尤其程妃恩宠最盛,且其人虽然年幼,却别有一番倔强独行的气概,果敢心细,屡屡让暗算的人不能得手,让端妃如临大敌,老人新人斗得不亦乐乎,正是郑安渔翁得利的好时候。
这样的话却决不能说破,惠王妃便只含糊安慰,“总之只要放宽心,听皇帝的话便是了。”
待到酉正,便有礼官随册宝彩舆来行奉迎礼。十六个女官捧着凤冠祎衣进来,服侍郑安更衣,出阁受册宝,郑安紧张的满手是汗,几乎听不清礼官的声音,直到自己母亲立在面前按例训诫“戒之敬之,夙夜无违”的套话时,心里才稍稍安定一些,然而郑夫人很快退到一边,内执事前来请新后乘舆,郑安被女官们引导着上了彩舆,仪仗大乐前导,一路经天街入南天门中门,九重宫门依次洞开,郑安心下不安,偷偷回望,身后女官内侍填满了整条天街,家门却再也望不见了。
天家迎新妇的礼仪固然隆重,也实在繁琐,等之后谒庙朝贺诸礼行完,合卺时已近三更。郑安年纪尚小,不懂承欢作态,只记得那句叮嘱“听皇帝的话”,便强自忍痛不哭。只是那一种倔强含泪的摸样倒是让成帝格外血脉贲张,之后亦念念不忘,很是宠爱了她一段时间。
这在他人看来,自然是难得的福荫,在郑安自己,却是极大的苦差——成帝素来是只顾自己尽兴的,加之又极喜欢她苦楚时的倔强隐忍,并不着意温存,郑安年纪又小尚在懵懂,每每夜里须得咬牙苦挨,白日更需顶着皇后体面谨言慎行,不过一月便消瘦了下去。
“怎么瘦成这个样子?受了什么委屈?”程夫人入宫探视,一摸女儿手腕单薄欲折,几乎落下泪来。但这些事如何说得出口?郑安只是含含糊糊,托辞宫里住不惯。所幸郑夫人也并未疑心,只是叹息,“唉,这里的规矩太多,苦了你了!”
母女两个又聊了几句,郑夫人想起了一件要紧事,刻意压低了声音问:“那些妃嫔——”
“她们倒还好。”郑安一五一十的讲起来。她起初对端妃十分担心,但等见了面,却发现是位眉目艳丽端庄的年长女子,举止成熟妩媚,并不是想象中盛气凌人的角色,其余的妃嫔也对她甚是尊重。
郑夫人听得心中稍慰,然而听郑安言语里,频频提起一位程妃,心里又有些担心了。
“她是浙东道按察使程恩程大人的女儿?”
“是,”郑安欣然应道,“她和女儿一样,也是扬州长大的。”
她们两个人的缘分,也正是因郑安听出程仪的扬州口音,留她叙话而起。两人年齿相近,兴趣相投,在宫里本就甚是难得,加之程仪口才甚好,谈论起江南风土人情如数家珍,滔滔不绝,郑安又性情温柔腼腆,程仪说得忘形了,她也只是微微一笑,这样性情相合的时候长了,两个人当真如姐妹一样,几乎熟不拘礼了。
但这些事落在郑夫人心里,却激起另一波涟漪——程仪为成帝所宠,如今又能得女儿欢心,足见其人长袖善舞八面玲珑,日后须得小心在意。这些且不说,女儿这样天真轻信的性情,在宫里该如何自处?然而这一番苦心,又很难对郑安诉说明白,只得切切叮嘱她万事小心提防。
郑安却有些为难了:“娘,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去提防?”
郑夫人哑然,她自己对宫务一无所知,实在也无从说起,只能拉着郑安的手叹气。这样郁郁出宫,回到府里也是愁眉不展,苦思终日,终于想出个不是主意的主意,亲身请托惠王妃照应,挑个能干练达的宫女给郑安做心腹。
惠王妃甚是热心,不过几日,便借入宫之际,给郑安亲自挑选了一个名叫芳兰的宫女,服侍日常茶水。芳兰比郑安大四岁,入宫亦有八年,礼仪熟悉不说,行事也老成周详,让郑安顿觉心中有了依靠。进了八月,成帝移情其他妃嫔,与郑安相见渐稀,让郑安更是松了一口气,唯一让她略有遗憾的,就是程妃恩宠日盛,等闲也没空来坤宁宫小坐了。
这一年冬至,难得一年都风调雨顺,成帝大悦,宫里宫外都逢迎铺张,成帝与外臣欢饮到二更,宫内妃嫔奉皇后宴饮也到二更才散。成帝大醉,一进坤宁宫便揽住程仪不放,其他妃嫔们忙不迭地托词回避,心中都是翻了醋瓶子一般,只有郑安见程仪手指绞在一处用力到发白,心中倒是多了几分同情。
那天晚上,郑安睡得很不安稳,仿佛自己与程仪一般在龙床上苦挨,辗转反侧了一夜,第二日起来梳洗也不是很有精神,还不及升座,便有宫人前来禀报:“程妃身体不好,今日不能来请安了。”
“是么?”郑安吃了一惊,“什么病?”
“也说不上来,”小宫女道,“呕了一早上,早膳也没能进,陛下已命太医去承华宫了。”
“呕了一早上?”郑安甚是担心,芳兰却眉梢一动,“主子,看来咱们要准备贺礼了。”
果然不久,便有喜讯,程妃有孕。成帝年近不惑却无子嗣,历来都引以为心腹大患,闻讯自然喜出望外,立时亲自下旨,免了程仪御前伺候,自然更不必日日向皇后请安了。
宫内人最擅长察言观色,暗地里便有些异样的流言传进坤宁宫里来,最后连端妃来请安也隐晦提起“宠妃欺主”的话头来,郑安却依旧不以为意:“这有什么的?我这里又不少人请安伺候。”
“皇后宽仁大度。”端妃赞扬一句,再不提起了。然而她的话却勾起了郑安的心思,待端妃走后,又消磨了近一个时辰,终于下定决心放下手中的书,唤来芳兰:“咱们去看看她吧。”
这个“她”郑安虽然并不明说,但之前早已提过数次,芳兰心知肚明。她见郑安神色坚定,并不如之前那样好说话,低头筹算了一阵,便道:“如今程妃孕期已有四月,想来坐胎已稳,主子去了应该也不妨事,只是饮食衣物日常物件如今都招人眼目,皆不好赐,主子若是要赏,就给成华宫添些份例就是了。”
成帝子嗣艰难,未免对此格外谨慎多疑,郑安知道芳兰是提醒自己避嫌之意,只轻轻点一点头:“我知道。她性情好动,如今身子不便,一个人在承华宫里想必孤单,我去坐一坐,和她说几句解闷的话就回来。你先去替我传旨,就说她有孕在身,免了她诸多礼节,省得反而劳累了。”
芳兰安排得很是妥当,郑安到承华宫时,程仪果然并不勉力行礼,只是脸上透出喜色来:“我正想找人说话,皇后娘娘就来了!”她这句话直来直去,不似往日那般宛转周到,郑安见她喜出望外地忘形失言,依旧只是照例微微一笑。
程仪昭宁元年入宫的时候,还不满十四岁。她是浙东道按察使程恩的庶女,因为程恩夫人齐氏嫉妒,十岁前都长在民间,与庶母二人相依为命,磨出一番倔强好胜的野性,曾让程恩很是忧虑了一番。所幸程仪聪明好学,礼数学得快记得牢,只要不惹上脾气来,行事也知进退,在进宫前被人专门教了一年,德工言容好歹都马马虎虎说得过去了。
入宫不过半年,程仪便见到了成帝。当时她和几个相熟宫女蹴鞠,身手灵活矫健,踢出许多花样儿,让远远近近的宫女内侍都看得喝彩。成帝经过,见程仪裙裾蝶翅般在草地上飞舞,比起宫里低眉顺眼的妃嫔,显得格外有朝气,不由得心底一动,当夜便临幸承华宫,之后更是恩宠不绝,屡加赏赐,表面上繁花似锦,底下却平白惹来无数风波。程仪性情爽快,对这些明争暗斗烦不胜烦,所幸第二年正月,成帝便立了新后。人选却不是宫里长久侍奉的妃嫔,而是从官宦闺秀里重新挑选出来的,昭毅侯郑忠庆的幺女郑安。宫里那几个年长的妃嫔们暗自痛心十几年的小心恭顺却没了下场,倒对新进宫的狐狸精们放松了许多,让程仪松了口气。
她起初对郑安倒是没留下什么印象,只是大典上随班行礼时,觉得那个少女甚是娇弱,即使盛装坐在凤座上也显得弱不胜衣,不似她心目中母仪天下的端庄摸样,之后渐渐熟悉,慢慢觉出郑安温文寡言下的良善大度,才起了刻意结交的心思,却不意意外迭生,自己再次又成了风头浪尖上的人物。她年纪尚小,却见过听过无数嫡庶相争的例子,本就暗地里心惊肉跳,自己又被拘在承华宫里一步不能妄动,事事做不得,处处去不得,加之身子笨重面容憔悴,种种不堪言的辛苦小心,成帝又是盼子心切给她明里暗里无数压力,心中生不出慈爱,只生出无穷的厌烦畏惧,每天夜里独自睁着眼睛数帷帐上的纹路,恨不得早日摆脱这些苦恼,见到郑安不避嫌疑地前来探望,心中陡然安定许多,待郑安小坐片刻透出告辞的意思,忍不住挽留起来。
“话多伤神。”郑安见她目光殷殷,生出几分不忍,“日子还长,明天我再来陪你说话。”
她第二日果然早早来承华宫与程仪闲谈,之后亦不时到承华宫小坐,这样的行径传扬开来,那些流言渐渐平息下去,成帝六月出京,便将程仪全盘交给郑安照料。郑安不敢怠慢,因太医提及程仪年少不好生产,更是日日提心,待产期临近,索性不顾忌讳,令御医日夜轮值看顾。
她这一番用心,都被程仪看在眼里,七月初四夜里阵痛时便并不慌张,只令亲信宫女去请郑安。然而之后疼痛愈演愈烈,她痛得昏昏沉沉,模模糊糊呱噪一片却听不见郑安的声音,突然想起宫中流转种种凶险典故来,惊得一个激灵,慌忙睁开眼睛,才看见郑安握着她的手,额上和她一样汗水淋漓,满面关切悲悯,低声安慰:“不必担心,稳婆御医都在,都是老成人物,你只管听他们的——我也在这里呢。”
程仪摇摇头,握紧郑安的手,从心底松了一口气。郑安陪她一直熬到初六寅正,皇子方才落地,哭声极是响亮,女官们忙着照看,不免对产妇有些忽略。程仪累得脱力,身体轻飘飘的,连眼睛也睁不开,只隐隐听见一片嘈杂中,郑安的声音轻轻响在耳边“你辛苦了”,这一句平常话,却把她忍了许久的眼泪都招下来了。
她年幼生产,实在是凶极险极,成帝秋狩在外,郑安坐镇承华宫,几乎是硬生生把她母子从鬼门关拽回来。经此一事,合宫都称赞皇后行事忠厚,成帝也甚是欣慰,到百日宴给皇子命名时,便特别令郑安从他拟出的名字中亲手圈定“景宏”二字,这便是日后要把皇子托付给皇后养的意思了。有这么一层关系,景宏幼年时去其他宫里请安玩耍,嬷嬷太监们都甚是小心,一个时辰便托辞回承华宫,唯独在坤宁宫里,每每一住便是三五天。
程仪对此不甚在意,也无暇在意。自昭宁五年起,成帝便时发风疾,有些时候,竟到了不能上朝的地步。他十六岁登基,少年时吃过大臣跋扈专权的苦头,断不肯放权给阁臣,只在身边搜罗人选。郑安虽为嫡后,但性情太过温柔良善,程仪粗通文史,行事利落,又是皇子生母,成帝便让她稍涉政务,起初只是读给成帝听,后来变成写节略御览,进而便是按成帝的意思代写朱批,到了昭宁七年,朝政上某些例行的小事,成帝便放手让程仪去自己去处置。
这于其他妃嫔来看,是一件不讨好的差事——起早贪晚不说,每天泡在政事里,开口闭口民政军务,成帝对之也如对臣工,不仅不会恩宠,反而当成大臣一样提防拉拢,再也没了软语旖旎的余地。程仪却觉得这仿佛是为她在宫里别开了一片天地,虽然最初辛苦,渐渐却觉得别有一番滋味,虽然是案头劳牍日夜忧心,但四海万民,江山社稷,翻天覆地悲欢离合却都在自己手中这支朱笔里边,让她心中万分小心,也万分得意。成帝是渐渐和她疏远了,有时候只令随侍太监把折子送过来,人却影子也不见,承恩更是无从提起。程仪身边的宫女都为主子着急,程仪却觉得自己终于摆脱了一件可厌的差事,她不是用那种事去邀宠,她是凭着自己的本领见识立足——每次想到这一点,她便觉得在宫里长久郁结之气终于有一点消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