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就让事端从最唐突的时刻开始。
那是犹如按下8倍速快进按钮,刹那便从开始跳至完结的影像。回过神来,人行横道中央的幼猫甚至来不及发出悲鸣,已在车轮的碾压下丧失了原有形状。望着水泥道路上拖长的水渍,我忍不住呼出一口气。
“司机,逃走了呢。”
全无征兆,背后冷不丁传来声音。我在仓惶中回首,有那么一瞬间视野被公车站台招牌上的明星宣传海报挤满,身穿清凉泳装,笑容可掬的年轻偶像张口向我搭话……当然那只是错觉。我很快意识到谬误,轻微低头,与那个身高仅及我的肩膀,衣服码号推测为XS的少女四目相接。
“孤桥同学。”
我反射性叫出了少女的名字。
轻轻撩拨鬓角的发丝,少女对我笑道。
“真是奇遇呢,乙乙叶。”
公车伴随噪声与烟尘,以仿佛要撞上时刻牌的凶猛气势冲入站台,随后出乎意料地稳当停下。远远看清那并非我等待的车号,为免受到上下车人流冲挤,我走到了稍远的行道树下。不知出于何等意图,孤桥同学竟然也跟了过来。
我克制住讶异的情绪,极力自然地与她搭话。
“孤桥同学也有独自行动的时候啊,倒不如说原来你也会坐公车吗?”
听说是大型跨国制药企业董事长的掌上明珠什么的,光小学时代就受过两次绑架。出入校门向来由私家车接送不说,实际上我偶然在校外撞见她时,身旁也总是能看到二至三个西装笔挺的近身保镖(security police)。
“偶尔也会想一个人呆着。”像是刻意打断我的回忆,孤桥同学眺望着马路对面的现代商业建筑,清晰吐字:“主要看心情。”
“是这样啊。”
我勉强应和着,精神依然不免有些紧张。虽然她那没有现实感的正牌千金小姐身份也是让我踌躇的原因,最关键的一点在于,同班一年以来,这还是我们之间头一次对话。
“刚才的事情。”
“嗯?啊……是说那个小货车司机吧,确实稍微停了一下就逃走了,真过分。”
“过分?”
孤桥同学鹦鹉学舌重复,抬起头直视我,我也不禁低下头回看她,由于双方之间的身高差,说实话是很让脖颈疲累的姿势。
“乙乙叶你觉得过分吗?”
“诶?是啊。”
“那……为什么猫被撞到后,你会露出大松一口气的表情?”
脑中,瞬间敲响了警钟。
我无意识咬紧臼齿,情不自禁后退一步,脚跟磕到了行道树坛砖。
孤桥同学则不由分说追逼过来,法国人偶般精致玲珑的面颊微微扬起,色素淡薄的虹膜上漂游的一点黑色瞳孔看不出任何情绪。
狡辩也无用,看来是被彻底抓到了。
我于今日第二次长叹。
“孤桥同学你……喜欢猫吗?”
“没有特别喜欢,为什么要问这种问题?”
“姑且确认一下,如果并非爱猫人士,应该更加容易理解我的心情。“
我稍微犹豫了一瞬,抬起了左手。
“一切,都是因为那个人的关系。”
食指尖端所指,乃是车祸发生后立即前去确认幼猫尸体,不惜造成交通拥堵,边哭边用超市购物袋回收遗体的中学女生。
“看上去相当伤心,”孤桥同学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女生的侧影,“那个女生怎么了吗?”
“车子在撞上猫之前,她看上去很想扑过去。”
孤桥同学蹙起了形状姣好的双眉。
“那只幼猫是突然从绿化带里跳出来的,正在两侧等红灯的人应该都以为它会穿过马路,没想到恰巧在人行横道中央停下,可能是被周围穿行的车辆吓到了。”
“所以,那个女生就想去救它吗?”
“那时候的车流并不是很密集,如果是那个女生站的位置,确实有可能在千钧一发之际将猫救下也说不定。”
我目送着将包裹遗体的购物袋抱在怀中,沿着街道远去的女生的背影,继续补充道:
“但是,万一她慢了一步,或者在中途跌了一跤,被车子碾到的很可能就不止有猫了。”
那个孩子,怎么看都不是体育成绩优良的类型。
“不过,女生和猫一同生还的可能性也是存在的吧。”
“当然。但是怎么说呢……我很庆幸她没冒那个险,毕竟……”迟疑片刻,我还是说了出来,“比起冒让自己受重伤的风险,绝对还是猫死掉比较好。”
孤桥同学眯起了眼睛,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
“乙乙叶,很怕死吗?”
“……大概……是这样没错。”
“明明都是生命,人和猫在你心中的天平根本是一边倒。”
“既然我身为人类,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如果不会死的话,你就会去救那只猫了吗?”
“也许吧。”
这种假设根本不具备任何意义,因此我也只是随口回应。
然而听到答案的孤桥同学,犹如贴附在脸上的诡谲笑容不知为何愈演愈烈。
“那么,就让我来帮你一把吧。”
“嗯……什么?”
我困惑地看着孤桥同学,后者毫无预兆地打开手提包翻找起来,不出半分钟,两根白皙手指夹了一个形似香水容器的西林瓶出来,举到我胸前。
“喝下去,乙乙叶。”
孤桥同学一改平素的稳重风格,好似向友人炫耀新买到的发带的女高中生般,偏过头对我露出可爱笑容。
由于那微笑过于自然,我一不小心接过了西林瓶,手指碰触橡胶瓶塞时才猛然回过神智。
“那、那个……请问这是什么?”
“不死药。”
孤桥同学眨了一下眼睛,干脆答道。
“呃……”
我交互打量西林瓶中约仅两毫升的青色液体与孤桥同学笑意盈盈的蔷薇色面颊,一时间不知如何反应。
时间分秒流逝,直到远方松饼状的云朵转变为法式面包型,我们二人依然像被下了定身咒般冻结在行道树下,从第三者角度看来想必是非常诡异的画面。就在我忍不住想打破沉默之际,一直一动不动凝视着我的孤桥同学突然将视线投向我的背后。
“我等的车到了。”
我也顺势回头望去,和我要坐的不是同一班。
“那么,我也得赶紧去候车区排队了。”
嘴上这样说,孤桥同学相当不紧不慢地从怎么看都价值不菲的手提包中取出了公交卡。
她竟然还有办公交卡……
“今天见到你很高兴,乙乙叶。”将卡片握在手里,孤桥同学退后几步,却没有离去,有如锋芒的锐利视线紧紧扎在我手中的西林瓶之上。
“那个……上车队列已经开始排……”
我的声音不自觉越变越小,最终被公车的马达声完全吞没。
如果孤桥同学没有赶上这班车,我很可能至少还需要和这位言行意图难解的大小姐一同站上二十分钟,想到这里我便觉得世界上不会有比这更难忍受的事情。
头脑深处隐隐生出“啊,将来某天我一定会为此懊悔”的直觉,我拧开瓶盖,屏住呼吸自暴自弃地将西林瓶中液体一饮而尽。
完全不甜。
“这样一来,就没有对猫见死不救的借口了呢。”
满足地端详着我将最后一滴溶液吞咽入喉,孤桥同学仿佛恶作剧成功般露出狡黠的微笑,轻轻摆了摆手后转身小跑着加入了上车的列队,再也没有回望我一眼。
就这样,我成了不死者。
大概。
“不死……呢,有什么不好,这样一来你终于能够见证到《HXH》完结的一天了,恭喜恭喜。”
“那个……”
“比起这种无聊的事情,我叫你来是想求你帮忙学生会的勤务,后天就是死线(Deadline)真的请救救我吧拜托了!”
“等一下!”
我举起双手大力拍向眼前的老旧木制长桌,在这所乌烟瘴气的地下书库内引起回声的巨大声响总算召回了对坐人的注意力。
“别这么用力啊!这张桌子的年龄估计比我们加起来还大,万一现在散架你是想让我趴在地上赶报告吗!”
停下奋笔疾书的手,友人以痛彻的目光检查完长桌桌面公车线路图般四通八达的细碎裂痕,打我踏入房门后头一次正眼看向我。
由于没有多余的椅子,我不客气地坐回长桌一端,架起脚向友人抱怨。
“那之后孤桥同学突然就不来学校了,里头一定有什么庞大阴谋,而我恐怕就是第一号被害者。明明自己数量稀少的友人正被卷入人生危机,你这种轻描淡写的态度是怎么回事?!”
“我说啊……”友人——旦蕗在我咄咄逼人的追问下一脸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用不厌其烦的语气回应我:“先别说你喝下的药物九成九有可能是假的,就算是真的,那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哈?!”
我怒从中来,差点想再次击桌反驳,旦蕗赶紧竖起手指拦住我。
“那我就先在这里假设你喝下的是货真价实的不死药。但是你注意到了吧,乙乙叶,关于不死药本身的性质非常暧昧不清,毕竟眼下也没有说明书可看,说不定从喝下药物的一刻开始,你的身体就摆脱了生物当有的寿命限制,虽老却不死,只要外力不干涉,你就可以永远活下去。也可能是,你身体的自然修复机能受到无限制强化,即便遭受致命伤,也能在各项功能当机前恢复如初,故此达成不死。又或者像电影小说中经常描绘的僵尸一样,死去后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你能够复生,虽然是行尸走肉的形态,英文名称姑且也是Undead哦。”
“所以说那不是更加糟糕了吗,我甚至无法把握自己身体的性质。”
“不,你听我说完嘛。”
才刚以惊人肺活量一口气说完超负荷长台词,旦蕗吸了口气,竟然还打算继续。只见她三两下给自动铅笔装完笔芯,不明所以地用挑衅态度将笔尖指向我:“姑且确认一下,喝下药之后你的身体有发生什么变化吗?”
“不,倒是没什么特别的……”
我低头回忆起来。
事发当晚我的确格外在意这件事,甚至在穿衣镜前脱光衣服前后打量全身,不过额头既没出现烙印,体温也没降低,除了让偶然闯入房间的姐姐露出怜悯眼神外,找不到任何显著变化。
“是吧,虽然也能用药效的迟发性或本来就是没有显而易见药理反应的特性来解释,不过重要的是,这种情况下,除非你去死一回,根本无法证明不死药的真伪。”
“喂喂你满不在乎说些什么呢,你才去死!”
“老实说在这种大小事积压的状态下,能死的话我还真想解脱。”旦蕗装模作样地看着成山的报告用纸扼腕叹息,随后抬起眼睨视我:“不过乙乙叶,你的状况也一样吧。就算再怎么把死挂在口头上,人其实还是满难死的,不出意外就会随随便便活到百八十岁,况且你应该也不是特别体弱多病的类型吧。”
“去年一整年连一次感冒都没有哦。”
“呜哇那还真是普通地叫人羡慕。”
旦蕗露出生厌的表情,她一定是感到嫉妒没错。
“总而言之,这里并非古时代兵荒马乱的地域,我们过的也不是电影中危机四伏的戏剧化人生,更加没人以此要挟你去拯救世界。只要按照一直以来正常步调活下去,对你来说死亡本来就是很遥远的东西。”
“换句话说,我喝没喝不死药,其实都没有太大区别……是这个意思吗?”
“宾果~~”
旦蕗笑眯眯回话。
虽然理论乱七八糟,却奇异地具有说服力。
我沉下心来,打算从头开始再一次重头省视现状时,发觉到左手突然被人捉住。抬头一看,性急又满口歪理的友人不知什么时候也爬上了桌面,小心翼翼避开她心爱的报告合集,如蛞蝓般挪到我身边,捧住我的手用自以为真挚的表情看着我。
“既然我帮你解决了不死的烦恼,接下来该轮到你帮我了吧,乙乙叶!”
“可是可以,不过旦蕗,连你也爬上来真的好吗,我觉得……”
桌子的坍塌声掩盖了我的余音。
“结果……是想让我做什么?”
从尘埃与木屑组成的沙尘圈退出,我将阵地转移至窗台,以周边书架上的线装古籍为坐垫,居高临下地诘问面包虫般当真趴在地上写起报告的可悲友人。
“明明一半是你的责任,亏你还能摆出那种了不起的态度……也罢,反正有求于人的确实是我这方,这里的内容你看一下吧。”
旦蕗眯着眼睛以舔舐纸张的姿势埋首于书山,不久从中抽出一张灰尘扑扑的便签,折成纸飞机轻巧丢了过来。
我将便签铺展开来,上头印有三行一看就不是出自旦蕗手笔的秀丽字体。
只可惜内容相当不知所云。
“简洁过分了吧,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这可是学生会长亲笔委托的机密任务,当然不能详细记录清楚。本来连这张纸条也不应该让身为外人的你看到,就算是高才如我,也终于陷入末日穷途了呢……”
旦蕗摇着头,一副自怜自哀的恶心神情。
“反正肯定是你就算进入学生会也鹤立鸡群,找不到能帮忙的友人才不得不向我求助的缘故吧。”
我出言讽刺。
“你以为你有资格在友人一事上对我说教吗,性格别扭到连社团都不去参加的乙乙叶同学。”
旦蕗立即回敬。
这柄双刃剑让我们在短时间内同时陷入了深重的消沉情绪。
“无论如何,”
我决定改变话题,于是将便签上头的词语读了出来。
“,,……这就是学生会长的委托吗?光凭这些动画章节标题一样词汇根本看不出所以然来,爆米花强盗算什么东西?”
“啊,那个是……”旦蕗配合着我重整旗鼓,“似乎最近只要在学校边走边吃爆米花,就会突然蹿出蒙着面的人把爆米花抢走。”
“诶?为什么……在那之前,我们学校根本不容许带零食吧?”
“抢劫的性质比较恶劣,追究爆米花的事暂时押后就可以了。”
倒不如说原来有这么多在校内边走边吃爆米花的人在吗……
总觉得一阵头昏脑胀,我揉了揉太阳穴,将重点转移到第二个事件。
“走廊自行车?按照字面上去理解就可以了哦。简而言之便是有学生报告,放学后无意间看到有人在教学楼二楼走廊骑自行车。因为校规并没有规定走廊不能骑自行车,纪检部似乎也没有抓人的干劲,只要把当事者找出来适当忠告一下就……诶,你上哪去?”
仿佛生态也与面包虫一体化,旦蕗扭动脑袋,目光追随着从窗台上跳下,开始朝大门迈步的我而动。
“总觉得再听下去智商也会跟着下降,所以我要回家了。路上还必须拐去中心街帮姐姐买甜甜圈。”
“等一下!我知道了这两件事我来处理,应该是半天内能解决掉的事务,赶完报告我便去调查。但是至少最后一件你帮一下忙,我实在抽不出时间。”
我将手放到了门把上,回过头俯视旦蕗。
“最后一件……和传销什么的有关,总觉得听上去特别危险啊。”
“你不是不死身吗?这点风险死不了啦。”
旦蕗不负责任地戳中了我的心事。
未完
还是老样子百合要素比较淡……倒不如说重心大概不可能放在恋爱上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