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ashizawa 于 2013-6-3 08:24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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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友说喜欢花姐和花萝,于是看图说话开始了。
上
(一)
八岁那年,穆晚舟第一次遇见何绝烟,何绝烟二十二岁。
那时她父母双亡,孤苦无依,离开扬州,被大师兄龙景航带回长安。刚入谷,见着谷内的一切,又害怕又喜欢。
拜过谷主,随即入了花圣门下。
踏入院子,便见到了何绝烟。
一袭黑衣,青丝如瀑,脸上是终年不见阳光的生冷,唯有那双眼睛带着些许温存,只是愣愣地盯着那株病怏怏的四月雪。
“绝烟。”龙景航唤道。
何绝烟抬起头,冷冷地望过来,温存不在,却美得惊人。
他推了推躲在自己身后的穆晚舟:“新来的小师妹,你可要多照顾她。”
何绝烟点头,看了一眼穆晚舟,又垂下头去捣鼓那一株四月雪。
龙景航无奈地笑了笑,低头对穆晚舟说道:“你师姐就是这性子,我带你去谷里其他地方瞧瞧。”
说罢,牵起穆晚舟的手,朝外走去。
不知为何,心里突然想要悄悄地再瞧一眼何绝烟,回头的那一刻,何绝烟抬起眼帘,迎接了她的视线。
穆晚舟在那双眼睛里看到了谷底的星光。
(二)
微风。薄云。月无声。
入谷的第一个夜晚对于年仅八岁的穆晚舟而言,无疑十分难耐。
在自己的小屋子里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慈祥的爹娘,同龄的玩伴,八里桥的面团,乔二姐的糖人,葛家铺的风筝。乱七八糟地想着想着,便哭了起来。
这样年纪的一个女孩子,无论是否真的悲伤,总能为一点点小事而哭泣。
也不知道哭了多久,甚至没有发觉何绝烟不知道什么时候,推开门,来到床沿。
手中的帕子递到眼前,才意识到她的存在。
穆晚舟没有接,她问:“景航哥哥呢?”
何绝烟回答道:“他不会来。”
她还是没有接过那条帕子:“可是我很害怕。”
何绝烟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说道:“你若害怕,便只管害怕,这世上没有人能替你害怕,也不会有人替你害怕。龙景航不行,我也不行。”
她说完,手靠了过去,细细地替穆晚舟擦去脸庞的泪痕,起身要走。
穆晚舟拉住她的衣角。
“师姐,我不害怕了。”她急急地说道。
何绝烟道:“不害怕便不害怕,你拉着我作甚?”
“我、我一个人睡不着。”
穆晚舟垂下头,苍白而纤细的颈子在月光下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光晕。
何绝烟还是那副冷淡的模样,瞧不出所想。
二人僵持半晌,穆晚舟哀求道:“师姐,就一晚,好不好?”
越过穆晚舟身后的窗子,何绝烟看到了那株四月雪。
月光层层叠叠地在瘦弱的叶片下投上阴影,叶片之上闪烁着苍浅的冷辉,仿佛让人看到了它盛放的时刻。
何绝烟不语。
抱起穆晚舟,轻轻地躺下。
(三)
女孩子的哀求从来都不会只用一次,何况穆晚舟这样可爱的女孩子。
何绝烟就这样被她缠上了。
穆晚舟是个让人头疼的家伙。爱哭、胆小,却又倔强,更要命的是,她太粘人。除开修习医术,何绝烟走到哪儿,穆晚舟便跟到哪儿。何绝烟入谷四年,清冷惯了,身边突然多了个穆晚舟,浑身上下不自在。
何等不自在?
不自在到何绝烟很想来一记芙蓉并蒂让她稍微离开一下自己的视线。
但是看到穆晚舟那副寂寞又胆怯的模样,她却下不了手。
“师姐师姐,这是景航哥哥送我的兔儿,你看可爱不可爱?”穆晚舟把那只小小的兔子举到她面前,只见它两只耳朵灵巧地动来动去。穆晚舟却悄悄地朝着何绝烟靠近了一点。
何绝烟淡淡地应道:“嗯。”
“师姐师姐,敛世师兄送我一串风铃,好不好看?”穆晚舟将一串风铃递到何绝烟眼前,轻轻地摇晃,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她又稍稍地靠近了一些。
何绝烟仍是眼不离那株四月雪,替它松土:“好看。”
“师姐师姐,扬州好多好玩地方,过几天我带你去玩好不好?”她想了想,觉得有些不妥,于是改口道,“你带我去玩,好不好?”
何绝烟这回总算抬起头来,认真地看着穆晚舟,说道:“不好。”
拒绝得如此断然,穆晚舟鼻子一酸,正待要哭,何绝烟冷着脸继续说道:“不许哭。”
穆晚舟憋了半天,泪水总算没有落下,她抬起头,递给何绝烟一个笑脸:“嗯,不哭。”
何绝烟松了口气,心里却堵得慌,寻思着怎么打发掉这个缠人的小家伙。
为此她去找了龙景航。
“你得想个法子。”她苦恼起来也是冷冷清清的样子,旁人瞧不出来,龙景航却瞧得出。
“什么法子?”龙景航明知故问。
“把她弄走的法子。”
“她又是谁?”龙景航继续抚弄着手里的古琴,问道。
“穆晚舟。”
龙景航笑道:“帮不了。”
何绝烟面色一寒:“她是你领过来的。”
“不错。”
“你再把她领回去。”
“绝烟,她是你师妹,不是我送你的兔子。”龙景航突然有些生气。
“那你对她说,让她找别的师姐去。”
“要说你自己说。”他索性放下琴,走到窗旁,朝外看去。
——穆晚舟正蹲在楼下,时不时地向这边望来。
何绝烟在龙景航的房里站了一个时辰。她绝少与人争执,嘴不利索,思维也很简单。除了死等,想不出别的磨人法子。
龙景航的茶续了一杯又一杯,耐住性子看她要如何跟自己耗。何绝烟仿佛生了根似的不动,突然转身的时候,龙景航以为她会与自己动手。
她没有。
她真的只是转身,推门,离去。
倒是让龙景航莫名地苦笑了一记。
既然对方不能消失,那就让自己消失。
这是何绝烟解决问题的标准方式。
(四)
万花谷那么大,想要藏一个人是很简单的事情。
何绝烟躲得轻松,可龙景航那边却叫苦连天。
一两天倒也罢了,偏偏何绝烟躲得够绝,足足十天不见人,连龙景航亦寻不到她半点儿踪迹。
穆晚舟见不到何绝烟,便去龙景航那儿寻人,可见大师兄也是一脸无奈,她虽小,但也明白何绝烟一定是在躲她,于是呜呜地哭了起来。
龙景航心疼她,抱她在怀里,哄她:“晚舟,哭什么,我不是还在么?”
穆晚舟不吭声,只是哭。
他继续哄她:“哥哥最近得了几只灰兔子,全都予你。”
怀里的小家伙还是哭。
他无奈:“晏羽师姐明日要去扬州,你随她同去玩耍,可好?”
穆晚舟的哭声小了些,开口的时候,嗓子有些哑:“师兄,晚舟是不是做错什么了?”
龙景航柔声道:“没有。”
“那为什么绝烟师姐不见了?”
“绝烟师姐是......出去与人看病了。”
“她什么时候回来?”
“快了,快了。”龙景航不是没有骗过人,但这次绝对是骗得最艰难的一次。
“师兄,我不要兔子,我也不想去扬州,你帮我把绝烟师姐寻回来好不好?”
龙景航无语。
何绝烟那千年铁木到底哪里好了?惹得晚舟死心塌地地要跟着她。他比谁都想找到何绝烟,可如果何绝烟决心要藏,谁又寻得到她?
他一边心疼穆晚舟,毕竟从小看着她长大,对她自然喜欢得很,一边又觉得何绝烟太绝情,不就是粘人了点,晚舟这样可爱的孩子也狠得下心抛弃。心想,若哪天见着了那厮,决计要先让她吃上几记百花拂穴手才好。
不过他刚想罢,何绝烟就现了身。
那张脸冷淡如故,仿佛这十来天的转身不见只是简简单单的一句『我方才喝了杯茶』。他气打一处来,撇开穆晚舟,抬手便要点去,不想穆晚舟先他一步,扑到何绝烟怀里。
穆晚舟又是开心,又是害怕。开心,是何绝烟回来了,害怕,是怕何绝烟又一次悄无声息地离去,甚至不敢大声地喊她。
她惴惴不安地小声喊道:“师姐......”
何绝烟低下头:“嗯。”
明明跟她说过不许哭,一转背又哭得满脸花猫儿似的,何绝烟皱了皱眉头。
“怎么又哭了?”
“没、没有,晚舟没有哭,晚舟只是打了个哈欠。”生怕何绝烟不信,于是装模作样地伸了伸懒腰。
谁信?
破天荒地,何绝烟没有戳穿她幼稚的谎言,只是掏出手帕,替她擦脸。
“下次打哈欠要收敛点。”她想了想,又补了一句,“我身上可没有那么多帕子。”
(五)
转眼又是六年。
穆晚舟长高了不少,那张笑脸愈发动人。
六年里,何绝烟不曾消失,穆晚舟变得安静,那株四月雪也有了数尺之高,每逢初春,花开如幕,恰似四月飞雪。
她们还是一如既往地相拥而眠。何绝烟断然是不愿意,不过穆晚舟不肯分开睡,她也只得依了她。
“师姐,清妙师弟以后应该都不会来折腾你这株四月雪了。”穆晚舟摘下垂过枝头的花瓣,放在掌心里,慢慢地揉搓。
“你若再扎他,怕是宇晴师父要罚你去绝情谷思过了。”何绝烟弯着身子,替院子里的报岁剪枝除草。刚过花期,报岁便开始疯狂地长叶,她一一剪起来有些吃力。
穆晚舟笑道:“不怕,谁让他总打这株四月雪的主意。”
何绝烟淡淡地说道:“他若喜欢,送他便是。”
“可它是你救活的。”穆晚舟有些委屈。
“我救它,只因觉得尚未盛放便夭折有些可惜,又想见一见它的花,所以耗费这些力气。如今它根深叶茂,无需我再担心,有人喜欢,不必强留。”
穆晚舟盯着何绝烟看,眼神很奇怪。何绝烟看了她一眼,埋头继续整理花圃。
一只手握了过来,是穆晚舟。
“不必强留。如果有人要师姐你的青岚呢?”那是何绝烟亲手制作的长笛,墨绿的身子,悠长的音色。
“送他便是。”
“如果有人要师姐你的崇凝呢?”那是何绝烟十八岁入谷时带来的二胡,模样破败,身骨挺拔。
“送他便是。”
“如果,如果有人要我呢?”穆晚舟的声音有些哽咽。
“谁?”何绝烟愣了记,下意识地反问道。
“卧斋师兄......他说他喜欢我。”穆晚舟的眼睛几乎要望到何绝烟心里,可何绝烟仍旧冷冷清清地回望着她,连闪烁的波澜也不曾见。
穆晚舟的心冷了一半。
“那不是很好?卧斋人很好,你们应该......”她没有说完那句话,因为穆晚舟不让她说下去。
四月万花谷的天空蓝得发亮,无风无云,春意渐暖。
二人的身影在茂盛的兰草之后重叠,又急急忙忙地分开。
穆晚舟跑开的时候,何绝烟一脸讶异。
她经历过很多事情,唯独没有经历过这种事情。
一时间竟然没有察觉有人来到她的身后。
(六)
何绝烟消失了。
不是六年前负气躲藏,也不是出谷与人看病。
是真的消失了。
她的竹笛,她的二胡,她的人,她的气息,在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万花谷从来没有何绝烟这个人一样。
唯有那株四月雪开得暖软。
万花谷所有人都为何绝烟的不辞而别有些伤心,唯独穆晚舟却一副没事人的模样。
第一天,穆晚舟去了花海。
第二天,穆晚舟去了绝情谷。
第三天,穆晚舟去了聋哑村。
......
第十天,穆晚舟回到那间小屋,四月雪安静地立在那里,枝叶散开,花瓣徐徐飘下,落满肩头。
龙景航以为她会哭,可她没有。
就好像何绝烟没有离开,又或者何绝烟这个人压根没有在她的记忆里出现过,穆晚舟平静得吓人。
穆晚舟把自己关在那间小屋子里,十天半月不曾出屋,龙景航怕她想不开,忧心忡忡地守了她这些日子。
多天后的一日,他刚走到院门口,便见到一身白衣的穆晚舟,正在替花圃里的墨兰修剪枝叶。抬眼看到龙景航时,穆晚舟浅浅一笑。
她不笑就已很好看,笑起来足以让所有男人都跪在她脚下。
可惜她偏偏不喜欢男人,她不喜欢男人也罢,还偏偏要喜欢上何绝烟。
龙景航叹气。
“景航哥哥,你看这墨兰模样可好?”她指了指刚刚修建完毕的那株兰草,寥寥数叶,清秀俊朗,与旁边枝繁叶茂的兰草相比,稀少的叶子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冷傲,显得颇为遗世独立。
他心想,她到底还是放不下何绝烟。
龙景航笑了笑:“好。”
她也笑:“师父说再过四年便让我出谷,景航哥哥你高不高兴?”
龙景航笑得有些苦涩:“高兴。”
穆晚舟的手指抚上报岁的茎秆,声音轻柔,像是在对它说话,又像是在问他:“你说,她会在哪里?”
龙景航不语。
她又说:“她这么喜欢跑,若是寻到了她,倒要想个法子让她再也跑不了。”
转过头,她笑得灿烂:“景航哥哥,你说怎样才能让她跑不了?”
龙景航道:“不妨打断她的腿。”
她想了想,摇头:“我舍不得。”
“那便拴了她的心。”万花谷,绝情笔,太素九针能救人也能害人,要留住一个何绝烟,又何足挂齿?
她还是摇头:“我只想她好好地待在我身边。”
“晚舟,她走了!”龙景航突然捉住她的双肩,大吼道,“何绝烟走了!不会再回来了!”
穆晚舟的眼神还是那么奇怪,何绝烟看不懂的奇怪,唯有龙景航能看懂。
“我知道。”她轻轻地说道,“所以我要去找她。”
四月雪的花终究全部凋谢,穆晚舟被龙景航搂在怀里时,想到,或许,她出谷时应该带上些它的花瓣,不知道何绝烟见到了会不会高兴。
她希望她高兴。
她突然想起来,相处六年,她居然不记得何绝烟高兴是什么模样。
那年她十四岁,何绝烟二十八岁。
下
(一)
黄昏雨,青石桥。
何绝烟在石桥上来来回回走了四年,洛阳的风景却只看了十分之一。
万花谷的那些日子她很少去刻意想起。她本性淡漠,入谷习医也只是无奈之举,离了谷,她应当自在,却又有些不自在。
偶尔她会想起十年前回到穆晚舟身边那一刻。
那时她本不打算再出现在穆晚舟面前,可她突然想到了那晚的四月雪,那么弱小,那么无助,只是一点点依附,便拼了命地想要生根。
或许那次回去就是个错误,才白白浪费了十年光阴。
——师姐,今日是你生辰,我扎了个兔儿送你,好不好看?
——好看。
——师姐,花海的花开了,你陪我去瞧瞧。
——好。
——师姐,清妙师弟想偷偷地折你的四月雪,我替你赶走了他。
——嗯。
何绝烟心头一阵烦闷。明明是个大麻烦,为什么要想起她?
她大限将至,还想这些又有何用?
笑了笑,桥下水面波痕点点,雨滴落入水中,轻轻跃起,缓缓沉下。
她扔掉手中风干的花瓣,转身往回走去。
(二)
那日见到钟未眠时,她的心都冷了。
“属下见过何堂主。”
凌雪阁,绝烟堂。
她的刀,名轻尘,杀人无数。
她已经很久不去想这件事,可钟未眠的到来还是让她不由自主地想了起来。
“你来做什么?”她望着穆晚舟远去的身影,冷冷地问道。
“自然是恭迎何堂主回去。”他笑着拱手,眼神却未笑。
“我早已离开凌雪阁,堂口的事,与我无关。”她站起身子,笑得清冷。
“堂主此言差矣。”钟未眠凝视着穆晚舟的背影,笑道,“这些年来,阁主甚是想念堂主,差属下们苦苦地寻,不想今日终在万花谷觅到堂主,属下想,阁主一定会很高兴。”
“我若不回去呢?”她手中并无兵器,但钟未眠周身一冷。
他说道:“堂主不愿回去,属下自然无法勉强。只是......”
他眯起眼睛望向穆晚舟消失的方向,又笑道:“阁主肯定有很多种法子让堂主回去。”
何绝烟的手已然来到了钟未眠颈间,只需要稍稍用力,他便会血溅当场。可钟未眠似乎毫无惧色。凌雪阁的人,从来不怕死。因为他们知道无法完成任务,比死更可怕。
“你敢威胁我?”她声音像深埋地下的玄铁,冷得彻骨,硬得可怕,一如她那把嗜血的刀。
所有伪装卸下,她的淡漠不过是无情,她的温柔不过是无心。
这才是真正的何绝烟。
可她又不是何绝烟。
因为真正的何绝烟了无牵挂,任谁也无法威胁到她。
而钟未眠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便触了她的逆鳞。一个刀口舔血的人若是有了牵挂,就好比宝刀染上了寒霜,任它再锋利,有了缺陷,便会慢慢地腐朽,老去,最终断裂。
钟未眠叹息。
“阁主的命令就是铁律,堂主难道还会不知道?”他痛苦地说道。
她身子一怔,缓缓地松开手。
抬头望去,天色渐暗。
今日多云,恐怕无星。
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万花谷的星空了,以后也不会再见到。
“你走吧。”她冲着他挥挥手。
“堂主不妨再考虑下。”钟未眠呼吸仍有些不顺。
“走吧。别让我改变主意。”何绝烟又恢复了那般平淡,拾起小铲,俯下身子,继续修整那片墨兰。
“堂主保重。”
钟未眠离去时,看了一眼何绝烟。
那背影又瘦削,又孤寂,恰如她手下的兰草。
(三)
她居然做了一个梦。
梦里穆晚舟身子软得像刚入谷时龙景航送她的那只兔子,柔顺得那么温软,让人爱不释手。
她把她抱在怀里,稍稍撑起肩膀,便能望见窗外的四月雪。
纤弱的花朵拥簇在枝条上,层层叠叠,流云一般驻留在半空之中。
穆晚舟小小的身子贴在她的胸口,甚至能清晰地听到她的心跳。一声一声,忽轻忽急,低下头,却发现她睁开双眼,盯着自己。
她不知道该做什么,只想搂紧她。
搂得越紧,越能听清那心跳声。轻快得如同竹笛长鸣,沉着得仿佛二胡嘶声。
她俯过身,正待闭眼,却于梦中醒来。
何绝烟叹了口气。
披衣起身,推开窗子,月色如玉。
屋外没有四月雪,身边也没有穆晚舟。
一切都是梦罢了。
(四)
洛阳的集市一如既往的热闹。
南来北往的人聚集在这里,吵吵嚷嚷。
今日不知是动了什么念头,素来讨厌噪杂的何绝烟居然也挤在人群当中。
她被推搡着往前移动,心叹,果然不该出来。
随波逐流地来到一个小摊子前,零零碎碎地挂满了各色的风铃。她停下脚步,逐一拨弄,风铃在鼎沸的集市里发出清脆的声响。
再过几天那个爱哭的家伙就应当十八岁了吧,也不知道她还会不会喜欢这些小玩意。
她捻起一串小铃铛,上面系着兔子布偶,问道:“多少钱?”
“十文。”
递过铜板,她将铃铛揣进怀里,差点将眼前的人撞了个趔趄。
龙景航温和地冲着她笑:“绝烟师妹,好久不见。”
(五)
龙景航记得第一次与何绝烟相遇,她也是这般沉默地饮茶。
那时她刚随着宇晴师父入谷,满身收不住的肃杀之气。他认定她在谷里留不了多久,这等心冷手狠之人又岂会有心习医?入谷怕也是权宜之策。所以,他对她总是一派冷眼相看的态度。
可何绝烟却如同她自己亲手种下的那片兰花一样,缓慢地收敛本性,在谷里扎了根。与他相交时依然沉默寡言,只是没有了那些杀气。
送她兔子,她会很好地饲着。
交予她花草,她会悉心地打理。
初来的师弟师妹向她请教,她也会耐心地解释。
医术她修习得很快,不多时便能随着龙景航出谷医人。不过哪怕是医人,仍旧冷着一张脸,可手上的针法却是精妙无双,丝毫不逊色于自己。
“晚舟她出谷了。”一开口便是这句话。
但何绝烟似乎毫无反应,她淡淡地点头:“嗯。”
“她是出来寻你的。”他继续说道。心想,若她再是如此表情,索性点穴截脉制住她,拉回晚舟眼前,再也不管此事。
“嗯。”她仍是木然点头,龙景航见何绝烟放下茶杯,放在膝头的手指已暗自绪劲。
“小二。”她唤了一声,小二麻利地来到他们桌前。
“客官有何吩咐?”
她轻声说道:“替我拿一副纸笔来。”
“好咧。”
不一会儿,纸笔被利索地铺在了桌上。
她提笔,默默地写。
龙景航看着她一个字一个地写,仿佛一块巨石一点一点地压往心头。他喘不过气来,几乎要冲过去撕掉那张纸。
他终归还是没有这样做。
何绝烟写完时,她发现他似乎在流泪。
她愧疚地笑了笑,叠紧那张纸,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兔子风铃,将纸扎进兔子的肚兜里,推到他面前。
“再过两天是她生日,只能劳烦你替我转交了。”
“你做梦。”龙景航咬着牙,也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
“入谷十年,你我同门相识一场,你的好,我无以为报。”此时她脸上挂着笑,可龙景航却宁愿她一辈子不笑,“近日我要出趟远门,恐怕再也不会回到这里,师妹她......”
她顿了顿,又想了想,才往下说:“你一定会把她照顾得很好。”
龙景航没有动,他就那么坐在那里,直到何绝烟离去,他也没有动。
楼外,黄昏已近,烟雨迷蒙。何绝烟仰头看了看西面的天空。
也不知那株四月雪开得可好。
(六)
隔壁的王老汉送来一条鱼,作为医好他婆娘的谢礼。
何绝烟没有拒绝,默默地收了下来。
正要转身阖门,却看见了钟未眠。
他负手而立,一派翩翩公子的模样,脸上挂着微笑,眼睛里依然是不带笑意的。
只不过这次来他不是劝她回去,而是告诉她,绝烟堂已经有了新堂主。
话已至此,他没有往下说,眼神里有些同情。
她明白,这一天终归是要到来的。
她十岁开始杀人,十四岁统领绝烟堂,十八岁离开凌雪阁时,她杀人如饮水,以一柄轻尘,击杀芦涧、乐终、蝉沙三堂百余人,重伤三堂堂主,从此消失在江湖之上。
她杀了那么多人,哪怕凌雪阁不动手,总有一天也会死于仇人刀下。她以为自己早在拿起轻尘、杀掉第一个人的时候就已看淡,可她却错了。
还记得师父对她说过的那句话,人生在世,唯有无情,方能登顶。
她点头,以为自己记到了心里,其实她没有。
“他们今晚来?”
钟未眠颔首。
“也好。”她松了口气,让开身子,“不进来坐坐?”
“你可以逃。”他盯着她的双眼,认真地说道。
“我为什么要逃?”她反问。
“你既然已经逃了十四年,便可以再逃十四年。”他坐到桌边,替自己斟茶。
她摇头:“这一路我走得太累,不想再逃了。”
“可你放不下。”钟未眠说道。
“什么?”她警惕地看着他。
钟未眠笑道:“堂主自己最清楚。”
她突然想到了那个梦,又想到了那个兔子风铃。她觉得一阵疼痛,从手心一直疼到心里,按住左手,点过肘上的曲池穴,半边身子纵然麻木,可那疼痛却依然清晰地牵扯着她。
钟未眠却靠过来,解开她自封的穴道,惋惜地说道:“早知今日,堂主何苦当初。”
何绝烟还是摇头,很快恢复常态。她走到柜子旁,打开,一叠黑衣之上摆放着一柄长刀,普普通通,其貌不扬。
“你今晚会不会来?”
钟未眠道:“不会。”
“嗯,那就好。”她取出那柄刀,放在桌上,坐了下来。
“堂主还有何吩咐?”钟未眠替她倒上一杯凉茶,恭敬地问道。
何绝烟道:“我说过,我早已与凌雪阁无关。”
钟未眠道:“在属下心里,堂主永远是堂主。”
见拗不过他,她苦笑道:“既然如此,待这刀回到凌雪阁,你记得替我转送一人。”
“属下知了。”
她又低声说道:“替我对她说声对不起。”
钟未眠点头。
至此,再无他话。
(七)
是夜,无星。
月光皎洁,染得遍地雪白。
轻尘出鞘,啸声如虎。
何绝烟的血洒在地上时,清晰可见。多年不曾杀人,她的身手生疏了不少。
倒在脚边的尸体越积越多,她身上的剑创也越来越多。
身后剑锋呼啸,身前刀光攒动,手中轻尘被飞来暗器忽地击落在地,在地上高高弹起,尔后缓缓落下,终究是归于无声。她望着它,刀身在月光下闪耀,映照着她的脸。
她苦苦地笑,闭上双眼,万花谷的那株四月雪历历在目。她还记得把它从扬州路边挖起时,病怏怏的模样,须根断了一半,枝叶也折损不少。
不曾想,花谷星河之下,它开枝散叶,繁花如云。
她又想到穆晚舟捻起花瓣的模样,心想,若有来生,便让她化作那棵树,留在谷里,留在穆晚舟的小屋旁,静静地生长,慢慢地老去。
耳边听得一阵风铃响,她放松心神,慨然赴死。
剑并未如期刺入胸口。
睁开眼,月下,少女腰间别着那只兔子风铃,神情平静地站在门口。
左侧的刺客举剑劈来,剑未至,人已倒地。龙景航落在她身后,抬手,又是几具尸体。
右边钟未眠手里赫然是她那柄轻尘,寒光毕露,他杀人一如既往地又快又狠,短短几步,脚边已倒了数人。
那少女,一步一步地朝着她走来,到跟前时,她抬起手,掌心放着一簇花朵。
“师姐,四月雪又开花了,好不好看?”她笑着问她。
她点头,全然忘记了流血不止的伤口,也笑着回答道:“好看。”
说罢,伸手要接过那朵花,却被她反手捉住。
穆晚舟的点穴手法又轻又柔,何绝烟只觉曲泉与阳陵泉微沉,双腿再也支撑不住身子,朝前倒去。
穆晚舟紧紧抱住她,泪水滑过衣襟,仍旧是笑着问她:“师姐,你还跑不跑?”
何绝烟摸摸她的头:“不跑了。”
——这一生,再也不会离开你了。
『晚舟师妹,
听闻你已出谷,师姐甚感欣慰。
江湖险恶,你为医者,心善,切莫中了恶人圈套。
师妹生辰将至,无以为贺,且捎上兔子风铃,望你一切安好。
吾近日须出门远行一趟,塞外路途遥远,旅途不便,恐不会再回中原,师妹勿念。
人生在世,聚少离多,未能亲自道别,还望师妹见谅。
又及,卧斋心思细腻,为人诚实,若为师妹夫君,吾甚放心。
绝烟』
尾声
“晚舟,兔子娃娃你可拆过。”
“拆过。”
“那信你见了?”
“见了。”
“哦......”
“何绝烟,你若再写那种信,我便医断你的腿。”
“好。若真个被你医断腿,我就守在这四月雪下,日日等着你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