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haribara 于 2014-1-11 21:49 编辑
这个......算是百合么?而且怎么看怎么像母女cp或者干脆是**(捂脸)
书信
“お母様、先日いただきましたコロッケ、おいしゅうございました。”
——藤枝かえで「都の花ぞ」
序
初春的清晨,天气还有几分寒意,清冷里夹杂着不易察觉的和暖。这样的凉爽,在藤枝夫人看来,最能使人警醒,令人心旷神怡。院落里由她精心裁剪的花枝在初春朝露的滋润下,也已含苞待放,隐隐兆显日后的生机。
此时的藤枝夫人一袭深色的和服,端坐于和室门外的台阶上,一面感受着轻柔的晨风,一面安然宁静地浅饮清茶。举止优雅舒缓,悠然从容。
及至将杯中茶享用完毕,她才抬手将放置身边的书信拾起,手指轻轻抚摸信上由右至左工整书写的一排排清秀字迹,良久才将其端放于眼前品读。
单薄的纸张上只有寥寥几行,但恭谨之情却跃然于纸上。写信的人大概抱着十万分认真的心态,才能用毛笔规整地写出这样一封充满传统和风的书信:
“母亲大人膝下:
一别经年,弥添怀思,别来无恙。
先日糕点已至,味道一如从前,沁人心脾,令人难抑忆昔之情。如有可能,实想回乡与母亲相见,一解离思之苦。然则帝都仍时有危机,军务繁多,难以离身。
既已选择投身于帝都守护之业,自有义无反顾之决,还望母亲谅解。所幸战斗虽偶有激烈,尚有余力护己,未有负伤之虞,望勿挂念。
近日乍暖还寒,早晚潮冷,母亲务以身体为重,出入注意添置衣物。
谨祝康安
又及:春华时节,帝都生机盎然,樱花尤为绚烂。先日与花组组员共赏樱花之时,见花瓣饱满,娇滴欲艳,芳香正浓,不禁搌摘一瓣夹于书信。帝都之春早于家乡,还盼随书信得以赠与母亲一丝春意。
不孝之女:藤枝枫”
轻掩书信,稍作倾斜,被小心翼翼夹在信纸间的樱花瓣便悄然滑落,还残留着几缕淡雅的花香。藤枝夫人将脆弱的花瓣捧在手心里,感受着来自帝都的余温。在微风的吹拂下,娇嫩的樱花仿佛有生命般细微地颤动,柔软的触感让人联想起来自婴儿的抚摸,激起内心深处最温柔的母性。
藤枝夫人怜爱地看着手掌中精灵一样的花瓣,将它重新夹回信纸。规整地将书信叠好收回信封,藤枝夫人起身进屋,从书架底层翻出一个精巧的盒子置于桌上。
盒子不大,外身雕以素雅的花饰,暗穆的色调显得庄重。藤枝夫人仔细地拂去盒子表面一层细微的灰尘,轻轻打开了盖子。
里面静静躺着两摞摆放整齐的书信。其中一摞书信数量较少,一枚略显陈旧的中尉勋章压在上面;而另一摞则在高度上要多出一小截。藤枝夫人将新收到的信放在了稍高一点的那摞上面,又重新把盖子盖好,将盒子放回书架。然后从书架上层抽出信纸与毛笔砚台,思考着如何回信。只是在两圈轻柔的研墨之后,她又犹豫了,最终收走了文房四宝,转而选择了西洋的稿纸与鹅毛笔,轻沾天蓝色墨水,在纸上由左至右写下一行流畅清丽的字迹:
“至枫:
母亲觉得,还是更为习惯阅读你寄过来的西洋文字,即使那里面流露出很多不符合藤枝家族风范的年少轻狂......”
一
曾几何时,藤枝夫人总能收到来自不同地区的两种风格迥异的书信。雍容庄重的和式信件总是平淡简短,笔记端正工整,寥寥几语背后是温柔的叮咛与细致的体贴,却对自己的情况鲜少提及;而活泼肆意的西洋书信却经常洋洋洒洒,即使是吃到什么美食这样的细节也要加以阐述,不拘一格的字体有时甚至跃出边框,灵动地跳入视线。提及军校考试取得的优秀成绩时更为雀跃,夸张的字迹与标点符号占据整篇书信。
“......就好像是在说着‘快夸奖我,夸奖我’一样。”每当看到妹妹寄送回家的书信,藤枝菖蒲总会如此做着评价,嘴角洋溢浅浅的笑容。而藤枝夫人往往也会浅笑回应:
“那不如下回就好好夸奖一下她吧。”
“她每次回来,母亲不都会做很多好吃的犒劳她么?”
“你也知道她更期待的是你能回家啊。这搞怪一样的书信其实也是写给你看的才对,那么多新奇的见闻我这样的老古董也看不懂。”
“阿拉,在我看来,母亲依旧年轻貌美,一点也不像老古董呢。”菖蒲真诚说着赞美的话,让藤枝夫人即使明知自家女儿不动声色夸人的本事,也情不自禁会感到高兴。
那段时候,藤枝枫刚离家就读于军事学校不久,而菖蒲也军务繁琐行踪不定,彼此之间很难有同时在家的时候,也难以书信联络,只能各自假期回家之时,凭借彼此寄送回家的书信,间接了解对方的情况。
因此,每次回家,两位姐妹最期待的便是藤枝夫人从盒子里拿出信件的时刻。虽然两人信件书写的对象从来都是母亲,却总会字里行间传达出对对方的关心。菖蒲往往直接在信中叮嘱妹妹多注意身体,偶尔告知自己所到之处的奇闻异事;而枫则始终不肯承认自己盼望着姐姐能阅读自己的信,在给母亲的问候里蹩脚地表达对姐姐的惦念,回家的时候却迫不及待地找姐姐新寄回来的书信来看,缠着藤枝夫人问姐姐阅读自己的书信时的感受。
“你姐姐说你又成长了,越发像一个能独当一面的军人了。”藤枝夫人每次被缠得心烦,只能进行敷衍。
“那姐姐有没有对我上次的射击成绩说些什么?”
“嗯......她说表现得很好,请再接再厉。”
“那她还有没有讲些别的好玩的事情?”
“枫......你姐姐回来也是一周以前的事情了,你让我怎么能记住那么多?而且你手里不就是她最近写的信,看了不就知道她的近况了吗。”
“但是姐姐写的内容总是好少啊。”枫不满地甩着手里的信,单薄的纸张在空气中划出瑟瑟的声音,显得的确不够厚实。
“......你姐姐的性格你又不是不知道。倒是你,再这么写下去你的信都可以堆成小山啦。”从枫手里把无辜的信拯救出来,藤枝夫人逐一捋平被她甩出的褶皱,让信件重新变得平整。
但是确实,从菖蒲那里寄来的信件,内容变得愈发稀少。
最开始的时候,菖蒲寄来的信件虽不至于事无巨细,也会有细腻的情感流露。彼时的枫尚未离家,最期盼的便是信使步入藤枝家院落的时刻。全国各地奔走的菖蒲有时会寄来一些异地的小物件,海边的贝壳,山上的岩石,抑或集市上买到的新奇玩偶,总会让枫兴奋不已。
后来,菖蒲开始常驻帝都,回来的次数明显减少,信中内容也变得愈发内敛含蓄,渐渐得读不出温柔与体贴以外的情感。
藤枝夫人了解自己的女儿。看起来神态自若的菖蒲其实心思最为细腻敏感,又不善表达,往往越有心事就越会沉默;相反,似乎总是多愁善感的枫却有着一颗豁达的心,装不下太多沉重的情绪。
她曾于信里追问过菖蒲是否有事情发生,得到的只有闪烁其词的答复。事实上,她连自己的女儿在帝都做些什么都不清楚,只知道菖蒲的书信里流露出越来越多悲伤的缅怀,与对人生苦短的感叹。
然而这样的情绪稍纵即逝,被光鲜亮丽的词语完美地包裹,以至连藤枝夫人自己有时都会怀疑自己感知到的伤感是否真的存在。
直到有一天,藤枝夫人在收到的信件里读到了菖蒲无意间援引的诗句“春潮淹没矶头草,相见稀时相忆多”,才恍然自己的女儿已然开始经历一场甜蜜而又苦涩的爱情。
她没有点破,也没有向枫揭露这样的事实,只是释然又欣慰地默默感叹自己的长女是何其的不让人省心。
即使菖蒲从没有明说过自己在军队担任怎样的工作,藤枝夫人也能从字里行间里感受到她每天都处在怎样的危险里。因为信里的轻松总是有种劫后余生的味道。而这样的故作轻松感在藤枝枫于军校毕业,开始世界四处执行任务后,也出现在了她的信上。
与姐姐一样,枫也开始长期不能回家,开始在信中少了很多细枝末节的描述,多了一些对母亲身体的千叮万嘱,以及掩饰情绪的轻描淡写。
于是藤枝夫人知道,她的幺女也开始经历战乱与危险,开始每天以性命拼搏。
但是藤枝夫人并不会因此惊慌担忧。她尊重两个女儿的选择,也相信她们的实力。虽然不能见面,但是从不曾间断的书信往来,使得她们之间的距离似乎从未有过疏远。
她原以为,这样的联络会一直维持下去,直到自己变得苍老,直到日本乃至世界终于不再有她所不知道的危险,直到人们不再需要她的两个女儿去守护,直到她们都可以平平安安地回到她身边,并再也不离去。
她以为,她可以永远如此从容下去。
二
帝都的那场降魔之乱,举国皆知,藤枝家族自然也略有耳闻。没来由地,藤枝夫人便觉得菖蒲一定与之有着极其紧密的联系,而这种感觉不仅仅来源于血脉里流传的灵力自然会使藤枝家族的人牵扯进与魔物之间的斗争这样的原因,更多的来自一个母亲对自己女儿的精准直觉。
降魔之乱平息后,菖蒲回家休假了很长一段时间。那是自她入驻帝都后的第一次回家,某个雷雨交加的夜晚,突然毫无预兆地出现在藤枝夫人面前,浑身湿透,一脸疲惫,尽显狼狈。
那一晚,藤枝夫人都在忙着催自己的女儿换衣服,洗澡,帮她擦拭头发,而整个过程中菖蒲出奇地乖巧,沉默着一语不发,任凭自己的母亲摆布。
直到藤枝夫人再也忍不住,长叹一口气,轻柔地抱住木偶一样呆滞的菖蒲,在她耳边轻轻问道:
“我的孩子,到底怎么了?”
大概是言语里包含了太多的心疼与慈爱,菖蒲终于卸下重担,趴在母亲的怀里抽泣起来,双肩剧烈地颤动,却又倔强地不肯发出一丝呜咽,只是默默地将几年以来隐藏在心底的复杂情绪全部予以宣泄。
菖蒲窝在母亲怀里哭了一整晚,直到最后哭累了,便蜷在那里进入了梦乡,恬静的睡颜没有一丝戒备。藤枝夫人轻轻拂去犹挂在她脸上的泪珠,坐在那里陪了她一整晚。
第二天清晨,坐着浅眠的藤枝夫人被刺眼的阳光惊醒,抬眼的时候看见昨晚脆弱的菖蒲已经恢复了惯有的优雅,身着暗绿色和服,端正跪坐在榻榻米上,看到她苏醒过来便掠起温柔的笑容,将一杯热茶推到她面前:
“母亲,早安。”仿佛昨晚的事情不曾发生过,就连多日以来的离家也不曾发生过一般,自然从容地开始与藤枝夫人进行关于天气的闲聊。
而藤枝夫人也默默配合着女儿的逃避,再不曾提及那晚的异常与深藏其中的原因。
结果,到最后她也无法得知那段时间菖蒲身上究竟发生过什么,而那一晚的哭泣背后又究竟蕴含着什么。
偶尔,藤枝夫人会抱着好奇的心理无意问起菖蒲在帝都期间的事,而每被问及,菖蒲的脸色都会瞬间苍白,虽然装作若无其事地报以回答,藤枝夫人却觉得面对她如此勉为其难的回答,倾听者甚至要比回答者感觉还要煎熬。
回到家里休整的菖蒲一如从前,陪藤枝夫人聊天插花,谈论茶道,或者帮忙裁剪院落里的盆栽,喂养池里的鱼。她柔和又体贴,对自己的母亲照顾得无微不至,与她在一起时仿佛时间都可以安稳脚步,周遭一切都变得和煦起来。
只是有时,藤枝夫人会看到她神情落寞地盯着院中的景色,茫然的眼神没有焦距,哀伤而又疏离。于是藤枝夫人知道自己的长女躲在家里是为了默默舔舐心灵的伤口,而平日里的正常谈笑只是不想让自己的母亲担心的掩饰,也是不想让自己的心事被看穿追问的伪装。
所以当收到来自枫加急寄过来的四五封关于询问姐姐降魔之乱之后动向的书信,尽管藤枝夫人知道枫很担心自己的姐姐,却还是隐瞒了菖蒲就在家中的事实,只是回信安慰枫说菖蒲安然无事。
要是知道自己的姐姐就在家里的话,枫一定会不顾一切火速飞奔回来。但是藤枝夫人不确定此时的菖蒲是否有余力面对妹妹的关心,而看到这样的姐姐,枫是否会更加担忧。所以犹豫再三,虽然有些对不起枫,藤枝夫人还是狠心决定错过这次让两姐妹重逢的好机会。
菖蒲回到家后只字未提回归军队的事情,以至于藤枝夫人一度以为自己的长女从此退役会永远陪在自己的身边。直到有一天,一位身着军装,自称为菖蒲上司的长者前来拜访,打破了藤枝夫人几乎就要习惯了的久违了的母女生活。
叫做米田的军人与菖蒲在会客室里进行了一番长谈。决意尊重菖蒲对自己军事生活的隐瞒,藤枝夫人并没有在旁边倾听,而是通情达理地为两人营造了私密的环境。
米田将军似乎情绪激动,有时高谈阔论,声音大到即使是在茶室冲茶的藤枝夫人也能感受到话语里的愤怒。这让她不禁担心起自己的女儿,害怕一直强颜欢笑的菖蒲会支撑不住。借由倒茶的机会,藤枝夫人得以一窥菖蒲的神情,却发现她一脸平静,耐心接受着长官的苦口婆心,看不出一丝痛苦的端倪。
那天晚上,菖蒲在厨房为藤枝夫人打下手的时候,告诉了她自己又要离开家的决定。
“母亲,对不起,我与枫都不能在家好好陪着您。”菖蒲一脸歉意。的确,她与枫长期不在,使得整个家空落落的。每天藤枝夫人最怕的便是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在寂寥的廊道里传荡出回音,显得家里尤为冷清。无论是精心裁剪的盆栽,或是细致打理的院落,都因为缺少欣赏的对象而显得萧索。
但是藤枝夫人自知女儿们的使命远远要比陪在自己身边重要,这样的使命甚至比自己更需要她们的存在。所以面对女儿的愧疚,她只是轻笑着摇摇头,回应道:
“不要紧。我只希望你们姐妹能平平安安,并且......”藤枝夫人顿了顿,停下手里的活认真地看着菖蒲的眼睛,“我希望你们能不受束缚地生活,并为自己的选择开心。”
自从姐妹决定作为军人起.....不,或许早在嫁入藤枝家族,得知这个家族所背负的责任起,藤枝夫人便已经做好了准备。她的女儿们注定与众不同,而她能做的只有默默守护,期盼她们至少不会对自己的选择感到后悔。
听到母亲的答复,菖蒲感激地笑了起来,并点头答道:
“是的,我很开心。”
这样说着的菖蒲,究竟是否真的很开心,藤枝夫人无法判断。但她看到了长女眼底深沉的决绝与坚韧。这是她从前所不曾见到过的,带着义无反顾的果断,让她没来由地心中一寒。
只是那个时候,她还无从知晓向来隐藏得很好的菖蒲真实所想,误以为这样的毅然决然来自菖蒲身为军人固有的雷厉风行。
也许是在家这些时日的平和弥补了菖蒲心中的伤痕,使得她终于又有勇气面对自己一直在逃避的事物。如果是这样的话藤枝夫人倒也安心,身为母亲也没有更多的需求,只希望自己的女儿能不受委屈。
但是她怕向来隐忍的菖蒲只是将伤口隐藏得更深,故作坚强地若无其事。
然而即使是母亲,藤枝夫人也无法揣测出决定重返军队的菖蒲内心活动究竟是哪一种情形。她的长女太懂事,为了不让亲密的人担心,总是藏起复杂的情绪而只展露出柔情的一面。有时候她真希望菖蒲也能像枫一样可以肆意地吵闹撒娇,恶作剧闯祸,然后在被训的时候不服气地偷偷扮鬼脸,而不是永远可以恰到好处地察言观色,待人温柔体贴到没有瑕疵的地步。
那个菖蒲哭倒在她怀里的雨夜,是菖蒲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任性。
很多年以后,当藤枝夫人再次回想起那时的情景,终于恍然她所看到的是菖蒲伴随着绝望的赴死决心。
然而即使时间回溯,赋予她再一次的机会,藤枝夫人依然没把握自己是否会在那个时候阻止菖蒲离开。即使她准确无误地捕捉到了菖蒲内心深处的绝望,最后怕是仍旧无能为力。她太软弱,也太宠溺,做不来任何忤逆女儿心愿的决定。
即使这样的决定是为了挽救女儿的生命。
三
再次离开家的菖蒲,很长的一段时间内都没有再回来,定期寄送回来的信上总是写着不同国家的地址。她开始直接与枫联络,或是写信或是电话。藤枝夫人始终对两位女儿的军务没有明晰的概念,只能从两人分别寄来的信件中依稀拼凑出一些印象。她们似乎服务于同样的名为贤人机关的机构,但是有着迥然不同的任务。后来,菖蒲再次在帝都安稳了下来,但始终没有返乡看望过藤枝夫人,甚至连信件都绝少寄出。那段时间,帝都关于魔怪的流言又开始流传了开来,藤枝夫人猜想菖蒲一定忙于应付这些新发生的状况,无暇顾及家中琐事。
最后一次回家的菖蒲,对于藤枝夫人来讲回来得毫无征兆,对于枫来讲却似乎没有太大的喜出望外。彼时枫恰好也借着公差顺路抽空回家了一趟,两姐妹算是难得的有了一次重逢的机会,但双方都没有惊喜的巧合感,想来是一早就商议好了这样的一次相聚。
菖蒲推门而入的时候,枫正盘腿坐在藤枝夫人旁边看她插花,一边讲述着旅游各国的趣闻。听到推门声,枫回头看到倚门而立逆光下的姐姐,正浅笑着看着自己,倏地起身回以大大的拥抱:
“欢迎回来,姐姐。”枫放轻了语调,平日里总是清脆的嗓音,此刻却有了闷闷的味道。
“我回来了,枫。”菖蒲的语气里有着不易察觉的如释重负。
藤枝夫人打量着好久不见的菖蒲。她盘起了头发,使得整个人看起来更为干练,也更为内敛。曾经的菖蒲借着披下来的长发尙留有一丝稚嫩的少女情怀,而如今这样的纯真毫无踪迹。她依旧温柔似水,却变得更加不可方物,端庄的举止下似乎隐藏着拒人以千里的冷漠。
藤枝夫人觉得她过得一点都不开心。
“母亲,我回来了。对不起,没能提前告知。”松开枫,菖蒲略显歉意的向藤枝夫人微微鞠躬。藤枝夫人笑着摆摆手,催促菖蒲回屋整理行囊,按压下内心里浮动的烦躁。
似乎她与自己的长女之间,只剩下了歉意、愧疚,与最完美光鲜也最缺乏实质的孝敬和体贴。
晚饭过后,菖蒲拿出从帝都带回来的上好抹茶,郑重邀请枫与母亲以茶道品茶。自从姐妹从军以来,偶有的几次三人齐聚都是在轻松的气氛里度过。枫向来反感和风传统的繁琐沉闷,菖蒲也无心于拘谨的仪式破坏了家人间亲密的氛围。
但是这次似乎有什么不同。身着和服,跪坐于榻榻米上端正行以茶道主人邀客之礼的菖蒲显得无比肃穆诚恳,正式得让藤枝夫人与枫都有些愕然,却被她身上的庄严气场感染,不自觉回礼,询问缘由的话语怎么也问不出口。
从调理茶具,到沏水泡茶,整个过程都显得安静祥和。菖蒲的动作流畅娴熟,没有一丝瑕疵。她向来擅长和风的礼仪,古典的风韵也最适合她。每次奉行茶道的时候,她的温文尔雅总会让人心神宁静,虽然气氛恭谨,却使人放松愉悦,一扫阴霾。
但是这次却总有些异样。虽然菖蒲的动作依旧缓慢优雅,却总觉得并不从容。藤枝夫人注视着眼前的长女小心翼翼用文漆茶案托着沏好的第一碗茶,慢慢走向自己,屈膝跪地,郑重地以齐眉架式呈献,觉得每一个动作都被女儿加重了刻意的味道,似乎想把全部复杂的情绪都倾注在细微的茶道程序里,企图能用这样的一个短暂仪式讲完分别期间的一切想念。
就好像是在做一场郑重的离别。
藤枝夫人被脑海里这样一闪而过的念头吓到,回过神看到菖蒲依旧屈膝跪在自己面前等待母亲接茶。她略低着头,暗淡的灯光在脸上投下阴影,看不清此刻的表情。藤枝夫人略显慌乱地双手捧茶还礼,低头抬头间似乎看到了菖蒲轻咬嘴唇的隐忍神情。
不过那也只是似真似幻的一瞬间。恭敬离开的菖蒲转而献茶给自己的妹妹。听到姐姐说要进行茶道便回房更衣的枫此刻也一袭和服,显得乖巧温顺。如果不是那微微晃动的短发,其实很难看出这是一个喜欢西洋风的女子。
她们是如此相似。藤枝夫人失神看着这对姐妹,在同穿和服的情况下身影几乎重叠。枫接过茶后菖蒲并没有马上离开,而是更弯低了身子,微微颔首,嘴型拼出了四个音节。
“对不起。”声音很轻,藤枝夫人甚至怀疑自己其实并没有听到,只是看到菖蒲的口型拼出了这四个音节而已。但是枫显然听到了菖蒲莫名的道歉,愕然睁大了眼睛,探询地看向姐姐,但菖蒲并没有做进一步的解释,仿佛刚才的道歉话语也不曾说出口过,继续着茶道程序。
藤枝夫人双手捧杯,小心端于嘴边轻饮。身边的枫也做着同样的动作,饮毕禁不住啧了啧嘴,轻喃了一句“好苦。”
确实是过于苦涩了些。都说泡茶最能反映泡茶人的心境,即使是同样的茶叶,不同人存着不同的心境去泡,依旧会有不同的微妙味道。
藤枝夫人缓缓放下茶杯,俯身行以谢茶之礼,恭谨地说着“味道美好至极。”茶杯里剩余的液体微起波澜,灯光倒映出的亮影轻轻颤动,看起来晶莹剔透。
在此时的藤枝夫人看来,像极了悲伤的泪水。
黎明的时候,菖蒲因为只是请了临时的事假,而赶着回帝都,枫则为了做姐姐的顺风车便也收拾了行囊准备离开。之前短暂的团圆就这样结束,藤枝夫人顿觉家里又空旷了起来。
在等待菖蒲的部下把车子开来的时候,枫与姐姐站在庭院里轻声谈论着军务上的事情,神情均严肃认真。站在门口台阶上静静望着两人的藤枝夫人突然觉得两姐妹的身姿距离自己好远好远。
她们都穿着暗绿色的军装,笔挺的站姿透露着军人的气质。短发的枫自然英姿飒爽,利落的身段看着极为干练,而向来柔情的菖蒲也似乎增添了几分严厉。
当菖蒲的部下开着蒸汽车来到近前,推门下车对两位女子敬以军礼的时候,这样的感觉更为明显。藤枝夫人看到菖蒲严肃地听着部下汇报军情,微微颔首并说着“辛苦了”的口吻让她觉得陌生。她从未听过菖蒲体贴温柔以外的语气,也没见过向来谦和的长女以上官对待下属的权威姿态吩咐命令,那双没有丝毫笑意的眼眸里是她所不熟悉的凛冽。而近旁对姐姐的部下施以军礼的枫也褪去了活泼与调皮,看起来稳重洒脱。
此时此刻,藤枝夫人才恍然意识到,自己早已不再了解自己的女儿们。这样有棱角的军人一面是菖蒲和枫从不曾在她面前表露过的,而这样的一面里包含着多少艰难的经历与痛苦的磨练,多大程度上影响改变着她的女儿们,她永远也无法知情。
在朝阳的斜射下,墨绿的军服显得无比扎眼。藤枝夫人第一次惶恐地了解到这身军服的意义,仿佛才觉察到自己的两个女儿都是需要出生入死的军人似的,感到前所未有的孤寂和悔意。
这样的感觉排山倒海般忽然就堆积到了胸口,使得藤枝夫人踉跄得后退了几步,哽咽的喉咙压抑得发不出声音。
她不希望她们离开,她不知道下次相见又会是什么时候,更不知道是否还会有这样的机会相见。
然而本能地,她强行按捺住了汹涌而出的悲伤,对着远处女儿们的身影维持着微笑,她不想让临别的女儿担心。
这样的心境是如此的似曾相识。她不禁自嘲起来,菖蒲总是不肯表达的含蓄性格不正与此时的自己如出一辙么。
“母亲,那我们就走了哦。”枫回头向藤枝夫人挥手道别,并玩笑般地敬了个不标准的军礼。她连忙挥手回应,尽力隐藏住哀伤的情绪。但是一旁的菖蒲似乎还是察觉到了什么,温柔的表情凝涩了一下。
也许正是因为她们都在怀着同样的情绪,想着同样的担忧,做着同样的伪装,所以才会一瞬间读懂彼此。菖蒲卸下了一直以来辛苦支撑的面具,眼底流溢出对母亲的不舍与眷恋,深深地向藤枝夫人鞠躬道别,身影里似有几分悲切。
再抬头时,这一切又都消散得无影无踪。菖蒲恢复了惯有的矜持从容,浅笑里透着敷衍,回头拍着枫的肩头催促她赶紧上车。
然而藤枝夫人却读懂了那一刻菖蒲所想要表达的一切,在汽车飞驰而去的那一刻瘫倒在地,再也止不住悲伤抽泣了起来。
因为她明白,这是她与菖蒲最后的一次诀别。
四
她们并没有为菖蒲举行葬礼。
藤枝夫人想不出没有尸体的葬礼举行起来有何意义,更何况除了她与枫,藤枝家族这边也没有挂念菖蒲,需要借助哀悼表达对她思念的人。
前来告知她死讯的人是之前拜访过的米田将军,与身为妹妹的枫。
她不清楚米田是如何联系上枫的,只知道两人是以直系上司下属的关系来到她的面前,亦如多年前菖蒲与米田之间的关系那样。
道出死讯消息的是米田,枫在一旁听着长官含糊地介绍姐姐的牺牲原因,面无表情地垂首站在那里,仿佛了无生气的人偶。
藤枝夫人无比平静地接受了死讯,接过米田带来的菖蒲的中尉勋章,对于明显是敷衍的死因解释一笑了之。
反正对于菖蒲与枫的世界她已经有太多的不了解,人都已经不在了,死因什么的又有什么意义。
她也没有挽留枫在家里多住几天。她在枫的眼里看到了菖蒲曾有的决绝,于是默许了枫接替自己的姐姐奔赴帝都,去继续从事害死菖蒲的危险任务。去往帝都后的枫有了巨大的改变。她开始写和风的书信,内容变得简练含蓄,信中的字里行间流露出对职责的重视和对帝都守护的决绝。藤枝夫人知道,她在尽量弥补姐姐离去的空缺,试图连带着姐姐的那份责任双倍地进行努力,也试着代替姐姐给自己的母亲以些许的安慰。
虽然拒绝牺牲,但是枫也深知自己处于怎样的危险当中。所以她再也不曾回家,仿佛这样就能减轻母亲的痛苦一般,用姐姐习惯的和风书信委婉表达自己对母亲的歉意和决意。
但是藤枝夫人不需要枫这样的表达。早在那次清晨的离别,她便已明白,她无法挽留枫与菖蒲当中的任何一人,她的女儿们早已将生命献祭给了对帝都的守护,划出了与她完全无关的生命轨迹。
她的期望始终未变。她只希望女儿们对自己的选择不会后悔,哪怕这样的选择意味着放弃生命。
哪怕这样的选择意味着身为母亲的藤枝夫人要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女儿先自己而去,自己只能每天空落地独自一人面对两叠书信,黯然失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