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ikokpopo 于 2014-3-19 20:04 编辑

看雨月物语的时候偶尔萌生的点子，仿怪谈故事

请慎入

-------------------------------------------------------

（一）

玖我家的夏姬小姐，是个怪人。

新宫海边的人们，在私下交谈着这一传说。

发如墨染，面似新雪，本来是好一块美人坯子。可惜这位夏姬小姐，不剃眉，不涂浆，见了玖我家老爷找来的夫婿人选，也只是一言不发好像海边石头。

看夏姬小姐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样，怕是被犬神或是狐狸附身了？

传说总是不乏滋长的土壤，尤其是在这远离京城的海边。夏姬小姐的故事被无所事事的渔民拿来当做船前饭后的谈资，口耳相传间故事中的怪谈一步步膨胀。最终在这小小的新宫，再也不曾有看得上眼的男丁踏上玖我家的宅门。玖我老爷的脸上的阴云，在望向女儿的时候也愈来愈重。

“真是没用！没用的女儿！居然闹出这种传言，都是自己不加检点的下场！”

他对着女儿倾泻怒意。然而玖我家大宅里，上上下下多少都知道，夏姬只是体弱多病，不喜欢那些繁琐的装扮和礼仪。所谓的仿佛被附身，不过是像此刻眼前这样，沉浸在手中的古今和歌集中。

这是玖我家唯一的一本书，夏姬小姐七岁的时候，从远房亲戚那儿收到的礼物。老爷也好，夏姬的哥哥玖兵卫也好，从来都只会掰着手指头点数鱼的数目。没有人理会夏姬，也没有人理会这本书。

“又是这种没什么用途的东西！”

自夏姬手里抢过书，以粗暴的手法翻弄之后，他将书掷回女儿的怀中。对方说了什么吗？这是自己女儿的错吗？作为一家之主，玖我老爷不想考虑，现在不过是向女儿倾泻自己求婿不成的怒意。

“从今天开始，不要再出门了！这种东西，随你看多少。往后的日子，随你怎么生活！我只要有玖兵卫一个人就够了！”

抛下这句话，丢下低头不语的夏姬小姐，他摇晃着身子走出了房间。坐在被炉中的夏姬，面容被头发所遮盖，看不到她说了什么。狭小的房间里，夕阳将正在院子里兴致勃勃大喊大叫的玖兵卫影子投入房间，将夏姬掩盖的严严实实。

（二）

——春花何日有，心事浩无涯。

书上的句子被夏姬拈来读出，灯火之下，少女的身影格外单薄，像是随着灯花的明暗，将要完全沉入黑暗之中。

在这个不需要自己的世界，所能寄托心意的，只有手中的纸张，和颤抖着像是要断绝的声音。父亲也好，哥哥也好，外面的那些人也好，无论哪个，都不会需要夏姬，都不会对她寄于任何心意。

“没有人，没有人，没有人……”

少女细弱的语句，消散在黑暗之中。灯花闪了一下，失去燃料的油灯完全黯淡下去。在一片黑暗之间，少女仿佛听到从屋梁之上传来的温柔声音。

“我在注视着你。”

“你是谁？”

听到陌生声音的夏姬重新点亮了灯，屋子仍然如之前那样空虚，似乎刚才的声音不过是少女夏夜的梦幻。

没过多久，天就亮了。外面重新被嘈杂所覆盖。这几天，家里在筹办少爷玖兵卫的婚礼。尽管天色阴沉一片，但宅子里的大小人等，还是在欢天喜地地忙碌。每个人都忘了夏姬的存在，甚至连饭也没有送来。

——我在，注视着你。

趴在窗口望着与自己毫不相干的繁华世界的夏姬，再度听到了那个声音。

——向着那智山的方向来吧！夏姬大小姐，我在瀑布的彼端等你……

穿透阴霾，越过海雾，温柔的声音指点着夏姬，宛若黑暗夜空之中，闪耀着的唯一明星。夏姬毫不犹豫地打开窗子，翻了出去。

（三）

傍晚时分，下起了雨。堆在院子里的家私好多被打湿了，玖我家的人们忙着收拾。即使这样，也没人发现，夏姬已经不见许久。

那智山山高路险，在暴雨之下攀登，不异于以身犯险。何况体弱多病的夏姬。曾经指引着她的声音不再响起，身后新宫的嘈杂也已不见，夏姬却依旧向着前面行走。鞋子不见踪影，衣服被淋湿，身体愈来愈沉重。少女只是机械地在雨中前进，放任自己的身体做着无意义的举动。

果然，那个声音也只不过是幻觉。像我这种人，本就该这样无人需要，无人知晓地死掉，消失在那智瀑布的下面……

暴雨之下，夏姬的视线渐渐模糊。

一切似乎只像是在狭窄房间之中的梦境。

夏姬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已是身在温暖敞亮的房间。装饰奢华，气氛幽静，仿若国司豪宅。

“醒了啊，夏姬？”

曾将她引导向瀑布彼端的温柔声音，在夏姬的身边响起。

“玖我家的爱读书的大小姐，静留家的环境可合意吗？”

有着亚麻色头发的少女，在身边对着夏姬露出笑容，一如雨后明艳的彩虹。

夏姬如坠梦中。

接下来的记忆，因为喜悦而稀薄，因为惊讶而断续。夏姬的心情生来唯一一次被快乐占据。她们谈和歌，谈仕女的生活，夏姬对着唯一能与之交谈的人，将十七年的话语全数说出。在这世上，曾经没有半个人认同她，没有半个人想过她看过她，只有眼前温柔看着她的静留，能够在灯火摇曳的房间里对她吐出欣赏的话语，能够让她远离家中狭窄的房间，冷漠的气氛和翻了千百遍的和歌集。彼此倾诉言语的唇相合，彼此的身体互相拥抱，夏姬任眼前的少女索取她的身体，宛若唯一的宝藏。及至第二日雨过天晴，她们才彼此分开。

“为什么会喜欢我呢，静留？如此孤独、怪异的我？”

“因为我也是和你一样，一直一个人啊。”

为她呈上新的衣物，静留与大宅里的侍女们将夏姬送到门口，她递给夏姬一把装饰繁复，华丽异常的长刀。闪闪发亮，宛若噬人的大蛇。

“夏姬，这是这个宅邸的主人之证。只要手持此刃，这儿的大门将永远为你敞开。”

她抱住不知所措的夏姬，在对方脸颊留下轻轻一吻。

“我永远在这儿等着你回来。”

（四）

玖我家过了一天，才发现夏姬不见了。旋即就听到了渔民们在那智山附近找到昏睡的玖我小姐的消息。奇怪的是，听到女儿找到了，玖我老爷的脸反而变得比之前更阴沉。

或许，这样的女儿还是消失在山里比较好？

不过这次事情可不遂人愿，夏姬平平安安地被送回了家，还比之前变得更加怪里怪气，说的话都是些让人听不懂的东西。

“刀不见了……”

夏姬一遍遍地叨念着，在宅子里找来找去。玖兵卫看着在屋里乱转的妹妹，终于忍不住开了口。

“别再说那些疯话了！这附近的名门贵族我们都知道，根本就没有叫静留的大小姐！把你捡回来的时候，也根本没有什么刀！说什么和不认识的女性相识，这只是关在屋子里失心疯做的梦！”

“刀不见了。那是静留送给我的，非常重要的东西……”

仿佛听到了，又仿佛没有听到，夏姬依旧在屋子里摸索。

那真的是梦境吗？

夏姬一次次跑去那智之山，却丝毫没有发现她曾过夜的大宅。夏姬在宅子里四处翻找，却没有发现半点刀的踪迹。

没有刀的踪迹，那是自然的，因为刀正躺在玖兵卫的箱子里。

“这种疯疯癫癫的女人，怎么配拿着这么漂亮的刀。真是的，八成是她从山上哪儿捡来的，拿来给我真是太合适了。”

玖兵卫把刀拿在手里把玩着，不知不觉目眩神离。刀鞘好像在蠕动，刀锋好像在嘶鸣，刀好像软了下来，变成了蛇……

不错，他拿在手里的已不再是刀，而是一条蝮蛇。蝮蛇慵懒地抬起头，吐出仿佛从深渊底层传来的话语。

“无礼之徒，放开手，你不是我的主人！”

蛇牙随即咬在玖兵卫手上，他的惨叫招来了宅里所有的下人，但他们只在房间里发现了一段仿佛枯木的蛇皮。玖兵卫则药石罔效，很快死掉了。

（五）

玖我家近来愈发的愁云惨雾。长子玖兵卫死掉了，家里只剩下一个女儿。只好靠招婿来找个继承人，尽管有着这样那样的传言，夏姬还是被玖我家包装的整整齐齐，每天和形形色色的男人会面，听任父母选择顺眼的夫婿。

已经没什么区别了。

尽管夏姬变成了玖我家的中心，她却丝毫感受不到任何变化。曾经对她吐露真心的那个人，怕也只是夏夜恶劣的玩笑。不然为什么将她从此抛弃，为什么再也没有与她相见？

夏姬的心如冰洁样凝固。她听任家里人为她更换衣物，为她定下一生的抉择。选出来的男人是怎么样的也无所谓，之后要过什么样的日子也无所谓。她的脸上不曾现出其他的表情，即使是到了洞房之夜，看着那个不知姓名的男子向她走近。

灯火依旧如那夜一般摇曳。那只是梦境而已，啊啊，让我享受片刻快乐，却又将我抛弃的梦境。让我终于燃起对生的希望，却又将我抛弃的静留。若一开始就不过只有一夜之缘，为什么要对我做出这种承诺？若一生都要在这冰冷的环境中生存，为什么要让我体验到爱的温暖？

兴致勃勃地宽衣解带的新郎，没有留意到灯光下，自夏姬眼角流下的泪水。也没有听到远方的低鸣。那是腹鳞蹂躏瓦片和屋脊的声音，是大蛇盘曲接近的丧钟。

“夏姬？”

灯光熄灭，蛇形的黑影在暗中降下房梁，新郎被凌空提起，又重重地甩在地上，四肢以奇异的角度扭曲，像人偶一样，嘴一张一合地说着不属自己的话语。

“夏姬？为什么没有来找我？为什么要和这种男人结婚？”

“因为你只是梦幻而已。”

熟悉的声音没有半点改变夏姬冰冷面容。希望已经熄灭，剩下的只有灰烬中的冰冷。

“这次来了又要怎么样，带走我一天之后将我又扔回来吗？为什么不能留下我呢，为什么我去找了那么多次你都不在呢？你只是我梦中的人物，只是夏夜的梦啊！我不会再沉浸在梦里了！”

夏姬披上衣服，不管背后还有什么话语，直接冲了出去。大蛇样的黑影在房间里四处流窜，吐信的声音让人心脾发凉。

（六）

玖我家近来死了大儿子，又闹了妖怪，愈发的愁惨。新房里每日抛砖打碗，阴气逼人，蛇形的阴影在屋子里流转。夏姬小姐也变得糊糊涂涂，总是说着让人不明白的话。

一家人现在缩在贴满符咒、熊野誓文的旧房里，全靠翻窗出入。新房那边无论如何再不敢去。村里人赌咒发誓，听到新房里传来呼唤夏姬小姐的声音，夜夜不断。幸好夏姬小姐只是一言不发地坐在这儿，没有往那边走的念头。

玖我老爷翻窗出去好几次寻人退治妖怪，第一次来的是个神官，说这是凭依在夏姬小姐身上的妖怪，结果没进屋门就像新郎一样丢了性命。后两次来的人要么就吓得钱都不敢要就逃出家门，要么就干脆不敢接活。

不过这一次运气倒是不错，玖我老爷在武藏野那边请来一名姓佐藤的退魔师，据说她是远近知名的能手。长得也颇为奇特，金发碧眼仿佛界町那边的南蛮人（即荷兰人）。退魔师听玖我老爷说了情况，似乎颇感兴趣，钱都没要就起程来了新宫。

那真的，只是梦境而已吗？

退魔师听完了夏姬的故事，又走进妖怪凭依的屋舍附近。她能够感受到炽热的执念，源源不断地自面前传来。这不是退治妖魔的故事，而是爱人彼此的宿命交缠。这并不是消灭妖怪可以解决的问题，佐藤在屋子里思考着解决之策。

“你说这是梦幻的话，刀也是梦幻吗？”

“根本就没有刀，哥哥生前说什么都没有……”

“是这样吗？”

佐藤抬手捉过一个伺候玖兵卫的侍童，质问他玖兵卫生前的景象。结果没几句话就露了馅。侍童招认自己和玖兵卫少爷一起去搬运夏姬的时候，玖兵卫私吞了夏姬身边的佩刀，藏在自己床下的箱子里。玖兵卫死的时候，刀却不见了。

“你看，这并不是梦幻。真的有一个人和你相知，与你相爱，并且在山里等待着你。只是玖兵卫的贪念，让你们之间不得见面。即使是梦，沉浸在被爱的梦中一刻，不也胜过这乏味的日常吗？”

留下这样的话语，退魔师佐藤离去了。她没有要玖我家半文钱，临走前还交代玖我老爷不要再找别的退治者，她会从京都请人来处理。

（七）

即使是梦境，沉浸在有静留的梦中，不也好过在这无人关心的世界吗？

并不是静留的背叛，而是玖兵卫导致了这种结果。终于想明白的夏姬跑了出去，但随即被玖我家的其他人在妖怪盘踞的新房前拦下，绑在了自己的床上。

玖我老爷脸色更难看了。退魔师佐藤什么都没做成，反倒是把夏姬弄得更疯疯癫癫。现在她一心想去那边的房间，满口都是静留东静留西的鬼话。什么从京都请人？是不是根本就是搪塞的话？

他又一次跑了出去，这次靠着变卖地产得来的一堆银钱，终于请来了个看着可靠的退魔师。

虽然花钱让人心疼，但是听到新退魔师鸟居的计策之时，玖我老爷还是哈哈地笑了起来。

（八）

终于，已经再没有什么阻碍了……

被允诺随意行动的夏姬，来到了有着妖怪的屋子里。

“静留，带我走吧。”

站在阴暗房间里的夏姬，面对着蛇形的阴影，扭曲在地的新郎，心中再无半分恐惧，半点迷茫。

“哥哥拿走了刀刃，才让我再也找不到你。并不是静留不好，是夏姬不好，把真实的世界当成了梦。如果想要我，那就全部都给你。夏姬的身体，夏姬的心，一切都是你的！”

蛇的黑影在夏姬倾诉的心声之中卷曲成型，恢复成与夏姬初次见面的少女姿态。她因欣喜而露出笑容，因感受夏姬的心意而含着泪水。她轻柔地将夏姬拥入怀中。

在人生之中，夏姬最后一次感受恋人身体的温度。

随之而来的是弓箭破空的裂响，以及沾染身体的血红。房间四壁的纸门被一起破开，被玖我家花重金雇来的村民们，用绑着金刚杵的箭头向亚麻色的少女攒射。在其后摇着纸扇的退魔师鸟居脸上露出笑容，这是她为玖我家设下的除魔妙局，喜爱夏姬的妖怪，会在和夏姬重逢的时刻露出实体，她则瞄准这一时刻予以狙击。

不论如何，妖怪还是应该消灭的好。

鸟居摇着扇子，努力使自己不去看夏姬的面容。

（九）

十几天之后，退魔师佐藤回来了，还带来了一位名叫白莲的尼僧。她们来到玖我家之前，却发现宅子大门紧闭。过路的好事居民，绘声绘色地向二人阐述了鸟居退魔的经过。

果然还是来晚了。本想着用和平手段促成夏姬的恋情，结果却被不期而至的人搅了局。

被杀死的少女化成了蛇，玖我小姐则从此不言不语。没过几天，她就消失的无影无踪。玖我家落得人财两空。村民不乏幸灾乐祸地叙述了玖我家的种种经历。

“妖怪可以消灭，然而执念是不会消灭的。”

佐藤叹了口气；白莲取下念珠，为静留和夏姬的运命诵经。黑夜之中，远方传来腹鳞碾过地面的隆隆闷响，佐藤和白莲几乎同时看到，在那智山深处，瀑布的彼端，庞大的蛇形阴影掠过天空，在它的头上坐着模糊的少女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