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再起不能 于 2014-7-1 01:06 编辑
6000字完结,祝您阅读愉快。
现在是六点十五分。四十一秒。我默默地计算着时间。面前只有一碗已经被搅拌了十几次的麦片。在刻意低头避开的视线之外,蓝原柚子,我义理的姐姐,坐在餐桌的另外一端。
不想去看,也不想让自己去在意她敷了冰袋之后依然红肿的眼睛和小心翼翼却还有所期待的可怜表情。
明明生活在一个家里,柚子和我之间却只剩下长长的、空洞的沉默。
由我亲手制造出来的沉默,这时候却像牢不可破的墙壁一样阻拦着我。无法让两人间的对话成立。无法再一次伸出手。甚至无法传达自己胸中那份陌生的强烈的难以言明的冲动。
我们都病了。
柚子开始在夜里辗转反侧,浅眠的我同样得不到足够的休息。在凌晨时分,万籁俱寂的夜晚,她的叹息和眼泪像是无声无息漫上礁石的潮水,我完全无路可退。
在学校偶然见面时,多半时间也只有仪式一样的眼神交汇。那双渐渐失去了神采的眼睛里,有某种我不敢去深入的凝重正在不断地累积。
“芽衣,今天和我一起去学校……吧?”
她终于又鼓起勇气,战战兢兢地向我搭话了。该回答吗?怎样回答呢?似乎有几百句话要冲口而出。注意自己的身体、不要再为无意义的事挂心、多为母亲想一想、认真考虑下未来……在这些纷纷乱乱的句子里,我究竟想要告诉她什么呢?
对语料库进行检索。检索失败,无法匹配。
无法匹配。抛过来的话语和这边准备的回答变成了打不开的锁匙,在空气中毫无意义地碰撞着。
“这不是你现在最应该考虑的事吧?”没办法无视柚子失望的脸。顿了顿,我补充道:“身为本校的学生会长,我不希望看到有学生以这种差劲的精神状态出现在我面前。”
“我知道了。”顺从的话语,好像在忍耐着什么,“我会好好地去上课。”
柚子把没吃完的碗直接拿去了流理台。
就休息一天吧?这不是你的一贯作风吗?我对着她的背影试图说些什么。当然,一直到房门发出沉闷的声响将两个人隔开时,这种不符合自己立场的疑问也始终没能出口。
因为出门的时间太早,顺路去了爷爷所在的医院。放下了学校的工作后,爷爷的心情似乎轻松了许多,身体上的病症也随之减轻了,但是还需要一定时间的调养。
在熟睡的爷爷床头放下花束后,我就离开了。
随着汹涌的人潮进入早间高峰期的地下铁。西装革履的上班族和捧着杂志、戴着耳机的学生并肩站立。这些人正去往自己想去的地方吗?还是像我一样,下意识地进入了惯性的轨道呢?
我被以前从未有过的思绪吞没了。
——这段时间你就按照自己的意思行动吧,芽衣。
爷爷很轻松地这样说了。而我的心情复杂得难以言喻。这是对我能力的肯定吗?是爷爷选择了放弃自己治校的思想吗?那么十几年来一直以继承学校为目标的我的努力,又算是什么,为了憧憬的父亲所做的努力,又算是什么?
已经,没有勇气去怀疑了。因为怀疑爷爷就表示否定了过去的自己。
紧紧握住吊环的手,显得那么纤小。靠着这双手,真的能够握住自己的人生吗?
走出地铁站台的一刹那,被早晨斜照的阳光刺痛了眼睛。在这个前后左右都挤满了忙碌而充实的人们的地方,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点想见柚子。同时也有一点怀念,在遇到柚子之前那个无所畏惧的自己。
这些脆弱的想法,都是不被允许的吧。
即使无法回应他人的期待,至少要做到让自己不被现实压垮。我整理了微皱的衣摆,挺直身体,昂首向学校迈开步伐。
“啊,会长,早。”在校门口遇到了桃木野同学,一副有话和我讲的样子。不过今天的情况有所不同,我所能做的就只有从这里逃走。
“抱歉,姬子,今天的风纪检查拜托了。”
“会长——”
抱歉,姬子。想要在这个世界上前进的话,有些事情一定要去面对。也有的事情不得不逃开。
把副会长抛在身后,我决定灵活地使用早课之前的时间来解决一些积攒下来的校务。
社团联合会提出的有关全面增加活动经费的申请,虽然暂且以理据不足予以驳回,但想必他们还会以新的方式向学生会施加压力。下个月就将迎来的创立祭,委员会的选举和相关工作也是时候进行安排。至于作为丑闻而暂时隐瞒下来的某位学生会庶务以压力过大的理由申请提前离职……
想要揉一揉太阳穴的手指停在半空。
中庭的花坛那里,蹲着一个娇小的身影。大大的耳机,身上穿着本市国中的制服。
“喂,你。”
似乎叫做茉莉吧,是上次来学校找过柚子的女孩。对着这个散发出不良气息的小鬼,我实在无法好好地使用敬语。
“哟,芽~衣~会~长~”她似乎毫不意外地转过头对我笑。“这次又要把我赶出你的学校吗?”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直到那个漆黑的笑容慢慢消失在她稚嫩的脸上。
“别这样对我嘛,芽衣。真的要赶我出去?作为同样喜欢着柚子的战友,像现在这样支持一下彼此,也是可以的吧?”
“我可不记得有允许你叫我的名字。”无法忍受。我试着去忍受,直到发现自己无法忍受的不是她闯入学校,不是她对我的态度,而是从那双嘴唇里吐出柚子的名字时,隐藏不住的一份轻忽。“现在请你离开这所学校,否则我会采取必要的措施。”
“呀,真严厉。不过没关系哟,茉莉会乖乖跟你出去的。”她拍拍裙角,站起身来。“现在已经有好奇的学生聚集起来了哦,芽衣。你不会在这些仰慕者的面前,做出什么过分的事情来吧?”
学生们的确在缓缓聚集。不能让这件事造成更大的影响了。我对她的话置之不理,拉起她向外走去。
“柚子姐姐或许也在这些人中间哦。”一只手绕着连帽衫的松紧绳,她低声窃笑着,“被柚子姐姐看到我们这样在一起的话,她会怎么想呢?”
“——被人背叛的感觉可不那么美好呢,对吧?”
茉莉踮起脚尖,像恋人一样在我耳边低语。
哪里有什么东西出错了。组成我身体的零件缺失了一个齿轮。我僵在原地动弹不得。因果的链条少了重要的一环。到底是什么地方,我忘了去注意?拼命地想啊想,可是下一秒那个答案就出现在眼前。
“芽衣。”
柚子。
凌乱的衬衫。弄脏了的裙子。被擦破的雪白膝盖。盈着泪水的双眼。
“这个,就是冷落我的原因吗……”
我嘲笑过的粉色手机转了过来,屏幕上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张两人接吻的照片。
身边的恶魔紧紧抱着我的手臂,发出胜利的轻笑。
无声的人群。柚子拼命想要忍住眼泪的脸。被冻结了的我。
这是怎么了?
一阵微熏的风吹过,连开口挽留都做不到的我只有定定地看着那一抹金色消失在轰然鼓噪起来的人群里。
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冲出了校门。
背后同学们的呼喊、路边店铺的音乐、路上车流的喧嚣,通通化成了无法解读的白噪声。回过神来时,我只是握着柚子丢下的手机,站在哪里都不是的地方,泪流满面。
这是要去哪里?
去找柚子。
去哪里找?
不知道。
变成了空壳的我的身体里,只剩下这样的问答,录放机一样反复回荡着。
对于柚子可能会逃去的地方,完全没有任何概念。说起来,关于蓝原柚子这个人,我又真的了解多少?在她努力把自己变成合格的姐姐、笨拙地一点一点向我靠近时,我有为她做过同样的事吗?
一直以来,我只是随着自己的心意捉弄她,在脆弱时自顾自地依靠她罢了。
我就像从未涉入她的人生。柚子开心地游玩过的街道和商店,我并不知晓。柚子难过时徘徊过的公园和河堤,我也从未踏足。我甚至不认识她的朋友。
爸爸,我该怎么做?
环顾被眼泪模糊了的四周。初夏的蝉鸣,混杂着我忽略了的一切喧嚣仿佛找到了闸门的洪流,猛烈地撞击着鼓膜,就像是被人毫不留情的指责。脑中的轰鸣和胸口的疼痛让我难以忍受地弯下了身体。
然后,答案从虚空之中传过来了。
——柚子,现在一定很痛苦吧。
正是。如果不被某个人找到的话,那个单纯的柚子一定会找个角落躲进去,然后一直没用地哭泣吧。比起经过了磨练变得坚强起来的我,她现在要经受的痛苦恐怕是难以想象的。谁来找到她?谁来为她拭去泪水?谁来把她拥进怀里,听她倾诉受伤的心绪呢?
我,能为柚子做些什么?我已经无法再考虑自己。
失去的勇气重新回到了它们原来所在的地方。我感到自己的双脚再一次充满了力量。校规什么的就让它去吧。我用手帕擦了擦脸,毫不犹豫地穿着制服踏上了陌生的街道。
我会找到你。
话虽如此,搜索却不能漫无目的地展开。根据我的判断,重要的线索可能来自学校附近三公里范围内的一个街角公园,两个车站,和白天里稍显冷清的站前商业街。在脑海中草草完成了全部的路线图之后,我向着第一个目的地进发。
品川车站。询问了周围的工作人员。似乎没有目击到金发穿制服的女高中生出现。
鸣海公园。查看了滑梯下方和取水处附近的长椅。微风里孤单摇晃着的秋千是唯一有生气的东西。除此之外,只有蝉声大作。
惠比寿车站。工作人员依旧给出了否定的答案。
乌丸通商业街。对这里并不了解的我,发现几乎所有店铺都在打烊中。
似乎就到这里为止了。
停下来吧,已经够了,她不会有事的。一向引以为傲的理性劝服着另一半的自己。可是心底里某个似乎尚未成形的执着还是推动着我继续向前。
像是蒙受了启示的信徒,我的双脚不由自主地移动了起来。
啊,家的方向。
柚子会选择回到那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家吗?当初的我不打招呼地来到那个家里,擅自分享了她的床铺、她的浴室、她的本该是自由快活的人生。可是现在,那个曾经被柚子的温柔拯救过的我,却用伤害回报了她。
我无法奢求柚子的原谅。
真正该逃走的人是我吧,该消失的人是我啊。打开公寓房门的一瞬间,我终于意识到了。倚靠着无力去关上的门扉,泪水如决堤一样洒落在胸前。
光线有些阴暗的屋子里,空无一人。
没开灯就跌坐在客厅里的我,把脸深深地埋进双臂之间。或许真的到此为止了。如果哪里有着让柚子再一次开心地笑起来的方法,现在的我愿意付出一切来交换。想要向她道歉,想要对她告白,想要向她毫无保留地献出这个被她改变了的自己。
如今犯下这种错误的我,已经回不去了。
柚子。总是那么简单地被我戏弄。总是那么轻率地为我担心。总是那么单纯,那么善良,那么自由。朝夕相处的日子里,我渐渐地对她失去了自制。必须让无知的她更多地了解到,这个世界究竟有多么冷酷、多么残忍。
不这样做的话,我一定会被她毁掉。
于是我如愿以偿地毁掉了。毁掉了那个,我和她两人本可以试着去触碰的未来。
……这是什么?奇迹出现了吗?就在这个时候,我忽然注意到了——餐桌上一盒柠檬味的冰淇淋。
并不是幻影。真的是上天赐予的奇迹。像对待最重要的宝物一样,我珍而重之地双手拿起了那盒冰淇淋。盒子的表面,夏日的热气凝成了细小的水滴。
把这个无与伦比的恩赐捧在胸前,我来不及整理自己几度起落的心情。事实上,我甚至并不懂得此刻涨满了胸口的巨大喜悦从何而来。我只是简单地再一次打开房门,然后,开始奔跑。
柚子曾经回来过。
从台阶上一跃而下,我像风一样冲出公寓。街道上三三两两的老人和孩子惊异地看了过来,我只是默默地加快脚步向前。
柚子知道我在找她。
学校和家之间有着两站的距离,可是此刻的我完全没有等待电车的心思。路过了人来人往的站台,我只是默默加快脚步向前。
柚子想要回头去找那个没有找到她的我。
一直以来辛苦了,柚子。这次换我来追上你吧。强自平抑着呼吸的我站在学校的门口,从口袋里拿出红色的袖章。
——“我是学生会长,蓝原芽衣。请让我进去。”
她就在那里。
因为想要被我找到,所以柚子才会回到家。因为想要与我和解,她才会买了冰激凌。然后因为迟迟等不到我,她又回到这里来,寻找我。这个让人怎么找也找不到的笨柚子,选择了最笨的方法。
她来到了我代替爷爷办公的理事长室,一个人静静地等待着。
为什么不相信我呢?为什么认为我会再一次躲到这里来?这些疑问在我看到柚子的一瞬间,都像是砂器一样被风吹散了。她就是这样地笨拙,这样地为了他人而不顾自己。
柚子就静静地睡在那里。灿烂的金发流泻在有些疲倦的纯真脸庞上。可是在我看来,那个身影是如此地虚幻,仿佛只要眨一下眼,就要消失不见。
哪怕一秒,我的目光无法从她身上移开。应该唤醒她吗?她会不会厌烦了我,不再理我,又一次地从我身边逃走?或许我也可以选择说出一句带有魔力的咒语,把她留下来。我们可以一起上学。我们可以一起吃饭。我们也可以一起生活下去,直到很久很久以后。
各种各样的可能性在脑海中翻涌。我该如何开口呢?很长一段的时间里,我只是动也不动地提着那个冰淇淋,看着她。
“芽衣,找到你了。”她揉揉眼睛,试着坐起身子。“告诉我,我在做梦吗?”
完全无法控制自己,微微地笑出来了。
“是的,在你的梦里。你呼唤我,我就来了。”走上前,想要伸出手去摸一摸她的头,却被一把拉住。“想要牵手吗,可以哟。”
柚子所做的只是把我的手拉进怀里,用尽全力抱紧了。
“芽衣,喜欢你。”
“……闭嘴笨蛋,你发烧了。”
“……”
利用学生会长的职权便利,我从保健室找来了冰块,借来了被子,还顺便拿了消毒药水和纱布。柚子的体温高得吓人。轻手轻脚地处理好她膝盖上的伤口,把她安顿在理事长室的沙发上之后,已经是下午时分。
忘记了按时吃饭,一向有些毛病的胃开始隐隐作痛。我不想离开柚子,左顾右盼,发现了那盒已经融化了的冰淇淋。
尝一口,是又酸又甜的味道。
“我也要吃。”棉被里露出半张通红的脸。
“乖乖躺着别动。”我按住棉被,小心翼翼地把勺子送到她的嘴边。
“芽衣……”柚子定定地看着我。漆黑的眼瞳像是一汪澄澈的湖水,浮起了淡淡的雾气。“芽衣,你也吃吧?”
“嗯……”我知道自己的脸上是怎样一种呆呆的表情,因为那就映在她的眼睛里——柚子已经不由分说地把脸贴近到呼吸相接的距离。
“告诉我吧,芽衣,那个时候的那个吻的意义……”
一样的两人,一样的动作,温柔的话语,期许的表情。沉溺在柚子双眼里的我,自身的存在和置身的时空仿佛都从每一个维度上碎裂瓦解,穿过铭刻在身体里的记忆隧道,于彼时彼刻重新组构,被封印了的记忆在这一刻同时挣扎着苏醒。
“芽衣……”
温暖而潮湿的呼吸。柔软而美好的触感。仿佛将要把我的灵魂劈成一块一块碎片的那道闪电。从指尖到心灵都亲密无间地缠绕在一起,在这痛苦而又甜美的拷问下,只有乞求着冰冷的梦醒,或是永无止境地沉沦。
“柚子……”
无法吐露出更多的话语。彼时那个吻的意义,正如此时这个吻的由来,一切的一切,我都无法告诉你。因为我也不明白啊,在这被禁止的幽谧庭园里,为何会开出令人一眼便再难相忘的魔性之花。
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身在现实,又或是一个编织起来的梦境。我们像是迷失在旷野中的孩子,只好紧紧地伸出双手拥抱着彼此。哪一个是柚子,哪一个是自己,慢慢地都已经分不清楚了。
或许只有此刻的你和我,才是唯一的真实吧。温柔的手指,一寸一寸地确认着我的存在。是的,我的确存在于此。世界上其他的冰冷的部分、残忍的部分,那些我所认识到并学着去忍耐的东西都一点一点消失了。无力去拒绝,我化作薄雾、化作细雨、化作水滴,汇入了包容着一切的河流。
“柚子,柚子。”今后的我们,究竟要往何处去呢。
在最后那个连自己都忘记了的时刻,我只有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她的名字。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