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好风长吟 于 2014-7-1 19:23 编辑
一篇完,五千五百字。祝您好胃口。
她坐在长椅上,思索着一些过会就会不记得的事情。这个身体能爆发出的力量固然强大,然而此刻在她脑壳中翻涌的玩意儿更甚。她想,自己说不定是没做好准备而已。不是没做好那个人有一天会离自己而去的准备,而是没准备好怎么在那个人离去后妥帖地处理好一切。她已经有数十年没有亲历亲为,技能略有些退化了。
她的朋友坐在长椅的另一端看书。没有劝自己什么,或者就是不想开口,或是其他的,以上,以上。朋友的事情她现在也开始猜不透了。过去她一直从一些细节看出朋友的行动。手指不断在书皮上搓,那是她有点饿了。右手和右脚同时叩击桌面和地板,是她想要一个人呆一会儿。而这个人现在就在那里安静地坐着看书,像过去一样。像这种聪明人是不会做徒劳无益之事的。想劝也无从劝起,干脆就在这里陪着。可是她现在真希望朋友别这么善解人意,别这么成熟,来对自己说点什么话,什么都行,哪怕是激怒自己都好。
这是难堪的寂静。两个人都为对方着想,也都为死去的那个着想;互相理解在此时反而成了尴尬的隔阂。一两刻以后,她的朋友合上了书:“时候到了。”
“啊。”
“总是要面对的,不是吗?”
“嗯……”
蕾米莉亚抬起眼睛。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太多了,多到只想想就觉得麻烦的地步。虽然之前就做了些准备。客人都已经到齐了,接下来要出席,要去说几句话。葬礼的方式已经确定了,安葬了灵柩之后还有一场冷餐会。对于已经失去了合格的女仆长的红魔馆来说,能完成这种规模的宴会已经略有为难。蕾米莉亚不得不亲自督导妖精女仆。小恶魔偶尔能来帮一把手,不过她的主要任务还是维护图书馆和照顾帕秋莉。芙兰朵露不能给她什么重要事情做。还有一个人应该是可以委以重任的,不过她已经消失了几天没见。蕾米莉亚没时间去找她。
事实上,当自己去亲自指挥妖精女仆们的时候,这久违了的工作使她觉得这几十年来自己确实是被宠得过份。过去还没有进入幻想乡时指使人类还好。而想要妖精们听从自己的命令就不容易,何况让她们再按照自己的设想做事。就算是咲夜……
蕾米莉亚往花园走去,同时敲敲额头。
咲夜用她的能力所做的事情太多了。如果不是有这能力的话,以她一个人类,能做到的也不会这么多,这么好。
空气中传来馨香的味道。是木柴混合着鲜花,又带些茴香气。这气味刺激着她的大脑,想起为了把这一切都安排好所付出的努力。用整棵树削成的烤架叉着整只的抹着香料与蜂蜜的牛和猪,在牲畜下面燃烧着的不是木柴而是少烟的木炭,是之前在湖边挖的湿泥草坑中缓慢地烧制出来的。提前一周就从村民和栖息在森林中的妖怪那里交易来了大筐的时鲜水果和蔬菜,洗过的果蔬会在存放过程中腐烂,所以直到昨天才全部清洗完毕,同时在后院摆出了八只大锅,一只只兔子,鸡和鸽子放进锅里就像是掉进了地狱的大嘴一般不见踪影,它们将在与香料同煮后佐以三种调味料和白面包一起上桌。烤制如此之多的面包的工程也同样浩大,为了安全和效率考虑,外包给了村里的四个面包店去做,他们还答应以半价提供同样数量的点心。最后则是收购了相当数量的淡葡萄酒,填满了红魔馆的地下室。
这一连串的事情做完之后,蕾米莉亚已经是身心俱疲。她头脑中司掌钻牛角尖的那一小部分在抱怨,说简直在羡慕那个已经长眠不醒的人。其他部分也多少在怀疑准备如此充足的必要性。到底是真有这么多的需要呢,还是想证明,没有那个女仆长,一切也能完成的一样好?蕾米莉亚不愿去细细分辨了。
红魔馆的花园中,宾客都已排成了队,依次向她们的朋友告别。向咲夜的灵柩中放下一枝白玫瑰花,轻声说一二句话或是沉默地走过。人类的身躯在衰老后已然不堪,知识的魔女遵照女仆长的遗言,将魔药灌入她的口中并涂抹她的身体,使她看起来仍像活着时一样年轻美丽。
蕾米莉亚环视着所有出席葬礼的人。尽是些熟悉的面孔,尽管少了些人。曾经声称幻想乡不需要两个巫女的博丽灵梦站在远处,苍老的面容有些阴沉。是起了兔死狐悲之念么?而魔法使早就长眠于地下,倒不必担心她那张嘴说出什么让大家难堪的话来。人来得不少,也不能说是为了活着的而来还是为了死了的。蕾米莉亚希望她们能对这场葬礼及之后的冷餐会感到满意——就像咲夜还活着时,举办的每一次聚会那样。
“各位,感谢你们今天来参加咲夜的葬礼。”蕾米莉亚说。在脑中排演过百遍的蕾米莉亚声音一点都没有颤抖。“作为她的雇主和朋友,我有些话想说。”
她再次环视一遍花园。所有的人,能来的,都在;只少一个而已。她继续讲下去。
她睁开眼睛。又是一个黎明;与她之前所经历的所有黎明与之后将要经历的所有黎明别无二致。或晴或雨,但黎明本身不会改变。所改变的只是自身及身处的一切。时间永在,而我们飞逝。
她已有数天不饮不食。她自信在这一项上可坚持数十年而安然无恙。但她所爱之人连十天都挨不过去就会迎来死亡。自己到底是抱持着怎样的想法而对她倾吐爱意的?红美铃已经想不起来。这几十年间与那个人一起制造的回忆占据了那么多的地方,以致于一些细节已经模糊不清。但那是一种自毁般的情感,明知道有朝一日会痛苦异常心丧若死,但仍然愿意去试一试。
去试什么呢?尝试去违抗自然规律?妄想自然的铁则会为自己而改变?在红美铃漫长的生命中见过无数如此尝试的蠢才,无一不是身心俱殒作为他们勇气与愚蠢的报偿。无论怎么打算都是一桩赔本买卖,自己本就和她人妖殊途,即令是为对方打算,都不要随便尝试与她迈过那道线更好。但自己还是答应她了,就像那些短寿种族一样,想要在她们短短几十年间的人生里不留什么遗憾。但自己的生命何止以千百年计,竟也被热情与冲动焚遍全身。未来一眼望不到边的时间里自己是否能守住与她的承诺?而为了遵守承诺又将会带来什么样的痛苦?与她共同生活的所有快乐能否抵偿这所有的痛苦,自己明明都计算过。然而还是不想拒绝她。她的愿望自己就是无法拒绝。哪怕知道这个从小就古里古怪的孩子心里说不定比谁都要冷漠,对自己说的话也有其他目的,但还是想要满足她的愿望。
今天是咲夜的葬礼,自己应该出席的,哪怕只是尽个义务,哪怕只是充个门面。但红美铃就是固执地不想去,那种随着年长而逐渐消失的任性主宰了她的头脑。她曾经认为那些能使她冲动的感情已经在头几个百年中彻底被清除掉了,然而如今这种感情再次控制了她,她简直想不顾一切体面,去咆哮,去损坏东西,去发脾气。她有这个权利,但她的理智提醒她,这样不仅仅是丢脸的,而且于事无补。她也实在不愿意让咲夜最后的一段路被自己不体面的行为搞得一团糟。她看看房间里的挂钟,时候差不多了。但她仍然矫情着抗拒着逃避着不去送别咲夜的灵柩。
“因为灵魂已经不在。”美铃自语。
咲夜在生前就设计好了自己的葬礼。她像所有神经有些纤细但又理智冷静的人一样没有选择土葬。身体不过是灵魂的又一个灵柩;埋到深处留给虫蚁和暴露在高处送给鹫鸟没有任何区别。她所选择的是火葬,而剩下的骨灰随风飘散。
“反正灵魂已经不在。”咲夜笑着解释。
灵柩被放在用数十根梁木搭建的木龛当中,周围又堆放了相当的干柴,最后由图书馆主召唤出异界的火焰与风助力,火葬堆熊熊燃烧起来,其温度远超过了普通的,难以将人身焚烧殆尽的火焰。按照东方人的惯例,咲夜的遗物被放在另外几个盒子里,由帕秋莉唤来的风托着被卷进火堆,盒子里装的还有红魔馆上下各位的一些东西,以为死者作最后的纪念。
蕾米莉亚打个手势,小恶魔带领宾客离开了红魔馆后园。桌椅已经在雾之湖侧摆放好,盘子与碟子一个挨一个,妖精女仆尽她们最大的力布置,但蕾米莉亚仍然不抱希望。让小恶魔去为这件事头疼吧;她与她的密友沉默地注视着火焰。假如有眼泪,也要被那热浪烤干了。蕾米莉亚想要说几句话。不是刚刚的应付宾客的表面文章,而是对她忠实的女仆的最后送别的话。但无论说什么多少都有些言不由衷,有些粉饰的意思。如果可以,她希望与咲夜永聚。
“我要说些什么才好?”她低声自问,或者向朋友询问。
“对于知晓生命奥秘,理解死亡意义的我们来说,所有言语都是苍白的。”知识的魔女嗟叹道:“而你和我又是不同。我知道你想提魔理沙。但她又和咲夜不同。每个人的情况都是属于她自己的,你问我又怎么会有答案。”
“你很少说这么长的句子。”
“就算是我知道一切。仍然难以停止悲哀。”
这就是帕秋莉想说的了;这是她所能致的最好的悼词。蕾米莉亚活动一下手指,它们稍微有些僵直。她好久没自己撑着阳伞了,咲夜后来免于此项职责,但仍有妖精女仆做这个活计。她看向旁边的自己的妹妹。她在放肆地表达自己的悲哀,痛哭流涕。蕾米莉亚有些嫉妒她和美铃,可以尽情地发泄自己的情绪和不满。
她收回目光,凝视着火葬堆。
“再见。”
通常一场火葬要持续数个小时,甚至一天一夜。不过在魔法的火焰的帮助下,三十分钟之后就只余灰烬。二十名妖精女仆被调来帮忙。她们用淡葡萄酒浇灭余烬,尽管无情的火焰吞噬了一切,但逝者的骨殖仍清晰可辨,躺在火葬堆的正中。帕秋莉低声请求风之精灵的援助,从大气中涌动的风将咲夜的骨灰小心地卷起,在空中形成一个涡卷,随后越升越高,消失不见。蕾米莉亚知道它会忠实地完成自己的任务。其余的灰烬就简单得多了;七曜的魔女不留死角,大地伸出它的手臂,拥抱着灰烬堆沉入了地底。被焚烧过的地表被从下翻到上面的沃土所覆盖,几声魔咒过后,重新长满了萋萋的青草。
“一切都很完美。”蕾米莉亚抚着妹妹的肩,低声安慰。她现在希望冷餐会那边也同样完美;起码在食物储备上应该够了。由于出身的关系,咲夜总是在她所能接触到的所有地方都备下些吃的,这个习惯一直保持到她卧床不起为止。仔细想想,她做的始终都是这样的工作。她简直就是整个红魔馆辛劳的象征。蕾米莉亚想,愿她新的人生能够好好的休息吧。
在礼貌性地用餐过后,宾客们纷纷告辞。妖精女仆来询问剩下的食物怎么办,蕾米莉亚向帕秋莉投去询问的目光。后者在经过短暂的计算之后表示大约一周左右红魔馆就可以内部消化,酒与香料之类的耐腐品完全可以储存更久。蕾米莉亚点点头示意马上去办。她想抱怨为什么这种小事都要来找自己?但答案是显而易见的。除去最幼小的五十年和这几十年,那三百多年的时光自己一直都在做这类的事情,却因为最近几十年的安逸而将这一切抛下,坏习惯的养成总比好习惯要容易很多很多。蕾米莉亚想,无论怎样,选一个新女仆长是当务之急。在她五百年的生命中已经换了好几个,不过哪一个都不像咲夜这么得力,也难怪她会觉得不舒服。
她向她的朋友和妹妹示意回到屋子里去。她没做什么,但仍然觉得很累。她此刻非常想逃避自己的责任,逃避那些工作,逃避自己的命运,一睡几百年。不能就此免掉麻烦与义务,但是可以让自己的身体与灵魂都迷醉在棺内那若有若无的水烟气味中,迷离而空虚。但空虚总比迷茫更好。
红美铃从沉睡当中醒来。她认为沉睡是清醒的延续。她就算睡着也能思考,也能走路,除了不能睡觉说话吃饭做爱之外,大多数的事都能做。
“所以我一定要去么?”
妖精女仆答道:“好像是的。”
好像,是的。前一个只是托词,用来掩饰她不那么牢靠的记忆,妖精们都太爱走神了。蕾米莉亚在召唤自己,不过可能是晚上才想会面,红美铃根据经验如此解读道。但她还是决定马上去和蕾米莉亚见个面,虽然她已经知道蕾米莉亚想要说什么。
“所以你要推辞我的这个任命?”
红美铃答道:“好像是的。”
蕾米莉亚发现自己没有追问的必要。像红美铃这么聪明的人早就知道自己要她接替红魔馆女仆长的职位,实在是没有比她更适合的人。而自己也知道红美铃八成是要拒绝这个任命的,但自己还可以劝说她——毕竟如果换上一个其他人红美铃更加无法接受。但如果是斩钉截铁地拒绝的话那么还有余地,说明红美铃不仅还在动摇,而且还没决定好;而她的答案是这样,答案就没那么简单了;她不仅想要拒绝,而且有了其他的打算,而这个打算,又好像是无法动摇的。
所以她直接问道:“那你的打算是什么?”
红美铃复杂地看了蕾米莉亚一眼,缓缓答道:“我要去找她。”
蕾米莉亚冷冷道:“你应该明白,阎王对灵魂去向的处置我们是永远不可能知道的。”
“我知道。”
“你也应该知道,不是每个灵魂都能很快转世。”
“我知道。”
“那你也一定知道,我们的寿命有多长,人类的生命与我们相比而言百分之一可能都不到。我们的悲哀也只是现在,再过上一二百年,我们就算不忘记掉这个人,能记起来的也非常有限。”
“我知道。”
“那么为什么?”
红美铃叹了一口气。“就是因为我不想忘了她。”
蕾米莉亚没问其他的问题。比如要怎么找,怎么分辨,要找多久之类。她也知道,很多理由只是托词。她如果没有如今如此之多的荣耀——某种程度上来说,负担——可能自己早就踏上了旅途。她和咲夜是朋友。但对红美铃来说那比朋友更重;在一起生活了几十年之后,那已经不是爱情,而是一种更接近于亲情的东西,或者说一种习惯。习惯于某个人在自己身边,她的无意识中的小动作,照顾对方的某个细节,以及每一天。而现在这些全都断了,从此以后能余下的只有回忆,这确实是难以忍受的。
蕾米莉亚不再说话。说多了也不过是徒劳。她想像过会有如此的结局,如今不过是意料之中。她只是问:“你要不要去准备些东西?”
“我能带的东西本就不多。”红美铃向蕾米莉亚笑笑:“只希望我带咲夜回来时,你们不要全都变成营养不良的尸体。”
蕾米莉亚忍不住也笑了,但旋即正色道:“不问时限。但你一切小心。我会向八云紫要个人情,让她送你出去。”
“我会的。你也一切小心。”
蕾米莉亚目送红美铃出去,她的声音随着风一起送了出去:“给你的这可是无薪假啊。”
后来,过了很久之后——也可能是过了短暂的时间之后。
一名红发的少女在花田,与另一名银发的少女相遇了。
两个人过去从来都没见过面,但还是忍不住搭了话。
“你好。”红美铃摘下风帽。“我是在这个世界不停地旅行,把我家走失了的家人找回去的人。我是某处洋馆的门卫,红美铃。冒昧了,但还是想问一句,你认识一个长这样的人么?”
银发的少女沉默了一会,然后回答道:
“我是无业之身,也没什么才能,想找个安闲的地方打一份工,能保证温饱即可,请问这位旅人,有什么好地方可以介绍么?”
“有的……不过你是不是先报上你的名字?”
银发的少女笑笑。
“我的名字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