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川綜合醫院,這是我居住的醫院的名稱。沒錯,居住--從我住院至今已經過了三年。
一塵不染的雪白色牆面漸漸泛起茜紅,透過薄柔的窗簾映照進來的暉光,我知道一天又要結束了。今天,是我居住在這第三年的最後一天,明天就邁入第四年。
我的病房是單人房,沒有其他病患共住。室內除了病床外,還有一台電視與兩個小櫃子,以及供探視親屬躺坐的長沙發。不過那張長沙發從來沒有使用過,因為不會有人來探視我。並非因為沒有親屬,事實上,我還有個年邁的外公。該怎麼說呢?我的外公是位身障人士,加上我是獨自在外地打工就學時臨時發病住院,距離家鄉有段不短的距離,而我也一再勸他老人家不要在意我的事情。
雖然大部分時間都是一個人,但是我並不難過、也不孤單。
「叩叩--」木門敲響的聲音。
每天這個時間,她都會準時的來到我身邊,然後問著同樣的問句:「今天感覺怎麼樣?有不舒服的地方嗎?」
「沒有,今天狀況不錯。」我笑著回答。
只是這樣簡單的問句,仍讓我感到些許溫暖。
她--詢問問題的是我的主治醫生,三年來我少數能每天見到面的人。大概是太過辛勞的緣故,雖然只有二十五歲左右,黑髮中卻有著幾根明顯的白髮。但黑中帶白的頭髮並不會讓她顯得衰老,因為那張面容比同齡的女性還年輕不少,反而讓人誤以為是患了少年白的高中生。更何況,她的聲音有些稚幼……不,該怎麼說呢?語調是沉穩似山,但是嗓音卻彷彿剛開始發育的少女,介在稚氣與成熟之間。
最初相遇時,我還一度將她誤以為是學校派來的實習生,鬧了不少笑話呢!
順便自我介紹一下好了,我的名字是林珣香,今年二十二歲,長相普通。由於很少外出理髮,頭髮長度已經到達膝蓋,瀏海則在無聊的時候會對著鏡子自己修剪齊眉。大多時間的穿著都是醫療用的白色連身長袍,相當樸素。
簡單來說,就是普通到走在路上也不會被特別注意的類型。
「要下班了嗎?」
我保持著微笑詢問。
一般來說她都習慣在每天下班前巡視一次,這時間她也差不多結束工作了,大概探視完一巡就會回去吧?
「沒有。」她一邊調整點滴,一邊回答:「今天要上夜班跟大夜班。」
接著,整理好一些醫療用品後,醫生走到病床旁的長沙發那坐了下來。垂散在椅背上的髮尾,讓後頸白皙的肌膚微微顯露出來。是因為太過勞累嗎?她整個身體放鬆地倚靠著,這毫無防備的姿態,要不是我是女性可能會有些心動吧!不對,就算是身為女性的我,也覺得這樣的她十分吸引人。
深呼吸,調整好自己的節奏,不讓心緒繼續紊亂下去。
「欸?妳今天不是早上就開始上班了?這樣不就做了二十四小時嗎?」
就算醫生再怎麼辛苦,也不可能要二十四小時工作吧?那樣真的會累死人的。
本來以為她會向我訴苦抱怨,事實卻正好相反,她微微揚起嘴角,露出溫柔的笑顏。說真的,她的笑容很美,不要說異性,連我這個同性都被那笑容迷住不少次。
「接下來的工作只在這裡。」她說。
「我今晚陪在妳身邊,可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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澄川綜合醫院,這是我工作的醫院的名稱。從我進入這家醫院就職至今已經過了三年。
日日夜夜,我都將自己全部的精力投入工作,並不是因為自己是個工作狂,應該說,如果不找件事情投入會讓我想起不好的過往,與其如此,不如讓自己忙到沒有多餘的時間去回想那些往事。
今天的工作差不多告一段落,我看了看手錶--下午五點,下班前再巡一次房好了。
走出護理室,突然想起今天是發薪日,因為並不緊迫,先巡完十一樓的二十間病房才搭電梯到一樓。一樓櫃臺旁的ATM是我每個月必來的地方,將薪水的二分之一轉匯到社福機構,並且領了一些錢去櫃臺繳費--住院費。
「妳還是老樣子啊,楊醫生。」
正當我繳完錢,到電梯等待處時正好與下班的同事對上眼。
他隨手從口袋中掏出一根菸:「又付那些病患的住院費?不是我要說妳,妳真的太蠢了。」
「跟你無關,還有,醫院內全面禁菸。」
「我們醫生治療那些病患的所得,妳卻又幫病患支付……這不幾乎等同自己付自己薪水嗎?妳就是這樣才一臉窮酸樣,看看我,一樣工作三年就有車有房了,而且存款至少七位數。」
「有能力的病患我不會幫他們出錢。」我說:「但是有些病患家境不好,甚至孤苦一人,如果我不幫助他們,誰能幫助他們?」
「沒錢就不要看醫生,反正爛命一條。」他朝我這邊吐了一口氣:「楊醫生,太多管閒事對妳沒好處的。」
說實在我很生氣,也不認同他的想法,但沒有去理會他,再跟他說下去只是浪費時間。
側身繞過他直接進入電梯,按了「十二樓」的按鈕。雖然這間醫院實際上只有十一層樓,不過醫院樓層會跳過不吉利的數字,因此頂樓是十二樓。
關上電梯的門,那張討人厭的臉終於從眼前消失。我獨自在電梯中深呼吸,放鬆心情。
看著電梯顯示板上的數字逐漸增加,7、8、9、10、11、12……竟然一股期待的心情油然而生,我到底在期待些什麼,其實連我也不清楚。
出了電梯,橘紅的色彩立刻映入眼簾,走廊上整排窗戶將夕陽的光輝引入室內,使白色的牆面與地磚染上色彩。
先到十二樓的護理站處理交班的事情,接著直直朝1215號房前進。
1215號房--單人房,入住的人是林珣香。
今天是她入住第三年的最後一天,從明天開始就是第四年了。然後,也是我踏入職場的第四年。
輕敲兩下房門,得到允許後我進入病房。
敞開門的瞬間,眼前的光景讓我有些心動,彷彿一幅浪漫的畫作--被夕陽染色的床上,黑色長髮的少女獨自望著窗外。不,與其說是浪漫,或許說淒美更加貼切。
夕輝讓標緻而清麗的五官更加顯眼,那張被光芒勾勒出的沾染茜色的側顏,令人一時為之著迷。她的魅力,就連三年間每日相見的我都還無法習慣,每一次都會呆愣半倘。
我拍了拍臉頰,讓自己稍微清醒。
「今天感覺怎麼樣?有不舒服的地方嗎?」
醫生的本職讓我問出了這句話,事實上現在我已經下班了,但一時之間不知道要說什麼,就以一如既往的詢問作為開頭。
她轉過頭面對我,染著夕陽色彩的面容有些紅潤。
「沒有,今天狀況不錯。」
像個小孩一樣天真無邪的笑容。
我很喜歡她發自內心的微笑,看了一整天各種病患痛苦的表情,她的笑顏就像洗淨大地的甘霖,讓我的心情跟著高興起來。
雖然不應該這樣說,但我很感謝她一直陪伴在我身邊,珣香是我三年來每天都能見到面的人,就像是家人一樣。不過啊,身為醫生這種話可絕對不能說出口唷!病患當然是越早離開自己越好。
「要下班了嗎?」她問。
「沒有。」
我一邊回答,一邊走到病床旁的長沙發坐了下來:「今天要上夜班跟大夜班。」
「欸?妳今天不是早上就開始上班了?這樣不就做了二十四小時嗎?」
意料之外,她竟然把玩笑當真。就算醫生再怎麼辛苦,也不可能要二十四小時工作的,那樣會累死人。啊!不過即使不用在醫院,實際上有狀況也是要趕來醫院,說是二十四小時待命其實也不算有錯?
但是今天的狀況不同,今天的我,打算二十四小時都待在這裡。
看著眼前那張呆然的表情,讓我不禁露出笑容:「接下來的工作只在這裡。我今晚陪在妳身邊,可以嗎?」
對於我的詢問,她的模樣顯得更呆了。愣愣地四目交接,一時之間沒有回覆。
既然如此,只好由我繼續話題。
「反正我回家也是閒著,還是說……妳不希望我留下來?」
「沒、沒這回事!」
她連忙搖搖手,慌張的樣子真可愛。
貌似有點猶豫,甚至是緊張,吞口水的動作很明顯能看見。
「妳的家人不會擔心嗎?」
「不會。」
我很快給予了回應。
這是完全不需要思考的問題,就算今天晚歸家人也不會擔心,今後也是。
「欸?」她歪歪頭:「一天不回家也不會擔心?是因為事先連絡過了,還是家人外出旅遊?」
對於這個問題,我沒有回覆。
兩者皆非,沒有聯絡的必要,他們也不會外出旅遊--因為我,根本沒有家人。
如果真要說現在有什麼符合家人這個詞彙,那大概只有林珣香,只有這間1215號房。
「無論原因是什麼,說真的我很高興,從我住院以來第一次有人整晚陪伴著我。」她說著,露出有些滿足的微笑。
沒錯,有些滿足。
與之相比,更多的是飽含孤獨的悲傷。
或許這就是她吸引我的原因之一吧?正所謂同類相吸嗎,因為她是如此孤獨卻又如此逞強的人,正因為她是這樣的孩子,所以我……
「醫生?」
她突然一臉茫然地望著我,表情很明顯能看出困擾:「我說錯了什麼嗎?對不起……」
聽了她這句話,我才察覺自己臉上不自覺落下的淚水。
「啊咧……?」
我趕緊擦拭臉上的淚跡,搖搖頭:「不,我才該道歉。真是失態,對不起。」
明明只要把心思放在工作上就能忘卻,一直以來,都將自己的全部投入工作,設法讓自己忙到忘記不好的過往。現在卻在工作的場所,在這逃避現實的場所想找回過往嗎?
不對,不是這樣!將林珣香當成家人,本身就是錯誤的想法。
我躺在長椅上,仰望天花板。即使沒有視線接觸,我仍然能感受到她的表情有了變化。
如果是林珣香,和她述說那些事情也可以嗎?
「妳是怎麼看待我的?」
為了確認而對她提出疑問,她卻給了意料之外的答覆--就如同妳看待我的,我也用同樣的心情看著妳。
這什麼啊?不是有回跟沒回一樣嗎?
我不禁露出苦笑,真是個奇怪的孩子呢!但是,這心動的感覺是什麼?
對望的視線,寂靜的房間中連對方的呼吸聲都能清楚聽見,在這樣的場所呼吸著相同的空氣。漸漸從她臉龐上消失的澄茜色光芒,取而代之的是月亮澄澈的柔光。
映照著月光的她很美,讓我的視線完全無法從她身上移開,這是第幾次對這孩子心動了呢?
好想親吻那反射淡淡月光的粉色雙唇。
從我出生到現在從未有過如此強烈的衝動,只是對望著,理智就彷彿被層層剝奪。我搖搖頭,拍拍自己的臉頰,試圖冷靜下來。
我知道了。
只是因為想起家人的事情,因為想起令人傷心的過往,在低落時她是我身邊唯一的人,才會搞錯自己的心情。
沒錯,肯定是這樣的。
想被擁抱的心情是因為不安,想要親吻她的心情是錯覺,心動也只是悲傷的感官混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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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漸漸降下了,夕陽只剩微微一角在山形後方蕩漾。提早升起的眾星拱著明月,在深茜色的暮色中閃爍。
突然,眼前閃過了一道光芒,反射著夕輝的光芒。
「醫生?」
--那是淚光。
夕陽的橙色轉移到她的臉上交織縱橫。
看著這樣的她,不禁想著--如果自己也能做些什麼就好了。
三年來都是她在幫助我,讓我減緩痛苦。現在她在面前哭泣,我卻什麼忙也幫不上,只能在一旁默默看著。對於這樣無能的自己,我感到十分愧疚。如果……如果我上前抱住她、安慰她,她會接受還是排斥呢?
就在我考慮這些時,她回答了。
「只是稍微想起一些事。」
原本坐著的她,改躺在長椅上,仰望天花板。
想起一些事?好想知道,但是她會願意告訴我嗎?抱著期待凝望著她,不知為何好想多知道一些她的事情。
如果是我,能聽她述說那些她所在意的事情嗎?
--她是怎麼看待我的?
心中不禁產生這樣的疑問。
「妳是怎麼看待我的?」
咦?
我心中所想的疑問,她卻率先說出了口。明明我也想知道她是怎樣想的,她卻先問了我。
真是壞心眼,這種事情……我也想要知道啊。
「就如同妳看待我的,我也用同樣的心情看著妳。」
我知道這是模稜兩可的答案,或許根本稱不上答案。但是,假如我們其中一方對彼此抱有太多的期待,超越了另一個人的期待,平衡就會傾斜。
希望妳不只是將我當成工作上的治療對象,不只是醫生與病患的關係。想和妳成為朋友,甚至是……
因為我憧憬著妳。
只要有妳在身邊,就能撫平我的不安,讓我覺得無論是怎樣的難關都能通過。如果不是妳,或許我根本無法撐過這三年。
聽了剛才的答案,她露出了苦笑。
相望的視線,沉寂安靜的病房中連她的呼吸聲都能清楚聽見,呼吸著相同的空氣、感受著相同的夕輝餘光。漸漸從她臉龐上消失的橘紅色光芒,取而代之的是月亮的柔光。
映照著月光的她很美,讓我的視線完全無法從她身上移開,這是第幾次對她心動了呢?
「我……」
吞了吞口水,終於下定決心打破沉默。
雖然這樣對視著就已經滿足了,但是,不能放過難得的機會。
「我可以直呼妳的名字嗎?總覺得醫生什麼的稱呼稍微……有點距離。」
--想要更加接近妳。
打破沉默的同時,試圖打破彼此的距離感。
「當然可以。」她溫柔的笑容中,眼眶是濕潤的:「楊子榛,這是我的名字。」
「子榛……可以提出三個請求嗎?」
她沒有立刻回答,再次陷入沉默。
其實我早就做好了被拒絕的準備,畢竟並非熟人的我突然說出這種話,應該也沒人會爽快的一口答應。
沉默之後的是一如往常的笑容。
「妳當我是神燈精靈嗎?」
先是開開玩笑,似乎在抹除剛才有些沉重的氣氛:「妳說說看,不過可不保證會實現唷!因為我不是精靈啊!」
「子榛以後也稱呼我的名字吧?」
「嗯,可以唷!珣香。」
順利成功的第一個請求。
但是,更加困難的還在後面:「告訴我關於子榛的事情,我想傾聽妳的心事。」
「……」
沉默了。
她沒有回答,空氣彷彿凝結了一般。
我很害怕,害怕距離再次拉開。有點後悔這麼快就提出這個要求,但是不想再繼續看她獨自難過下去了。
「把我當成垃圾桶,把不愉快的事情都丟給我也可以唷!拜託妳,子榛!」
沒有回應我,她起身離開長沙發。
--不要,不要離開我!
我連忙也坐起來,伸出手抓住她的衣袖。
沒有掙扎,就這樣任由我緊抓著不放。輕輕歎了口氣的她,不知道是出於無奈還是放鬆。
「……等一下我也要對妳提出三個要求,只有我單方面說自己的事情不公平。」
「欸?」
這是答應要告訴我的意思嗎?
她推開我的手,走到窗戶旁。手扶在透明的窗戶玻璃上,看著外面的夜景,那失去夕陽的黑夜。
「十五年前。」
明顯壓低的語調,抑制著內心的起伏。
她說:「我還是小學生的時候發生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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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一個幸福的家庭,三代同堂,除了父母外,祖父祖母也一同住在三層樓的獨棟房屋。
每次只要到了假日,全家就會開車到處去玩。看著全家人臉上的笑容,我想,我恐怕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孩子了。
是啊,我是最幸福的。只要保持現在這樣就十分滿足了。對於孩提時候的我來說,最大的心願就是讓這份時光延續。
某年的九月底,那一天我們全家到附近的餐廳用餐,因為隔天是我生日,父母工作繁忙而提早慶祝,那天的晚餐特別豐盛。
由於當天是星期一,吃完晚餐歡笑著返家後,我準備好明天上學要帶的書本,洗完澡立刻就上床睡覺了。
我和父母睡同一間,在他們圍繞之中就寢,我喜歡他們,喜歡這溫暖的感覺。但是這份溫暖沒有持續太久……
凌晨,那是所有人睡得正香甜的時刻,大地突然開始搖動。
彷彿地獄般的場景,劇烈的晃動使牆壁龜裂,屋頂向下崩落。我不知道該如何形容眼前的場景,模糊的視線中只有父母鮮血的顏色。他們保護了我,而我卻失去了父母,以及所有家人。
那場規模7.3的強震奪走了我的一切。
曾經,我認為自己是最幸福的孩子。曾經,我們打從心底歡笑著。這些、這一切在短短幾秒內全部消逝了。
我因為受了重傷住院,比起身體上的傷痛,內心的痛苦更使我難耐,連續哭了好幾天好幾夜,只要想起過去幸福的時光就悲痛到無法自拔。
那些幸福的過往,彷彿嘲諷著現在的我。
永遠也不會忘記,那一個晚上發生的事情。永遠也無法取回,那一個夜晚失去的事物。
想起這些,眼淚就難以停止。
幾天後,一些人幫我辦了家人的喪禮,他們都是一些我沒見過的志工。
我坐著輪椅到喪禮現場,看到家人們的遺照,看到照片中他們幸福的笑容,淚水再次潸然而下。那是我有記憶以來,哭得最慘的一次。
我的生日成了家人的忌日,多麼諷刺的事實?在我生日當天,失去了身邊所有的一切。
如果要說命運不是捉弄人的,那肯定是謊言。這一切的巧合都讓我厭惡,這一切的事實都讓我悲痛。
幾個月後,身體上的傷勢恢復得差不多了,然而,心裡上的創傷又該如何?即使我的身體痊癒,周圍的一切也無法挽回,一夕之間失去所有家人的現實也無法改變。
出院後,我和當初幫家人舉行葬禮的志工們去了社福機構,在孤兒院度過剩下的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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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在透明玻璃上的手有些顫抖。
宛若現實一般,脆弱到隨時都可能崩潰碎散的玻璃。將手扶在這種東西上,被割傷也是理所當然的事。童年時期的我,被這現實割傷了,那道無法消逝的傷跡深深刻劃著。
看著手上的傷而當上醫生的我,撫著心中的痛而幫助社福機構的我,無論是哪個我都是同樣愚蠢。一直以來都活在過去的陰影之下,用那種膚淺的理由而前進。
「很自私對吧?」
連我自己都感到有些可笑:「不是因為悲憫或是愛心,而是為了自己而拯救別人,難道有比我還要差勁的醫生嗎?說到底,我想拯救的只是過去那個在瓦礫堆中哭泣的孩子。」
緊握的拳頭離開了玻璃,轉身面對珣香。
當我抬起臉,看到她的表情時,我吃驚地睜大了雙眼。
本來以為至少會是帶著不滿的表情,或是對這樣的我感到失望,但是,卻完全出乎意料。
--她,林珣香笑著,溫柔的笑著。
「妳才不是自私的人。」
珣香輕輕說著,接著下床推著點滴架走到我身旁:「妳拯救了我,不是嗎?」
她的臉上多了兩道和我相同的痕跡,並且抱緊了我。
「如果不是妳,我根本無法度過這三年。如果不是妳,我根本無法在孤自一人的黑夜入眠。」
擁抱的手改變了,她將雙手從我的後頸環抱住,墊起腳尖,讓臉完整映入我的眼中。
「是妳給了我活下去的勇氣,是妳拯救了我。」
抱持著思慕的聲音。
我從前完全不知道,自己也能成為別人前進的力量。明明是個跪倒在過往石階的人,明明連讓自己站起來前進的方法都沒有,居然有人因為我而前進了嗎?
「妳其實也前進了不是嗎?」
「……我?」
「與那些稍微有不如意的事情,就飲酒墮落,甚至一蹶不振的人相比。子榛,妳已經前進很多了,比妳自己所想像的還多。」輕輕的,安撫著我流著淚水的臉龐:「即使偶爾會轉過頭看看過往,腳步卻從來沒有佇足過。」
背對著玻璃,面對著珣香。
現在的我,或許找到了救贖的方法。如果攙扶著玻璃會割傷自己,那麼,如果是眼前的她……或許……
不知不覺,我的雙手也緊抱著她。她的身體好溫暖,和冰冷的玻璃完全不同。
夜空中的雲霾似乎飄散開來,明亮皎潔的光芒透入屋內。注視那純白月光照耀著的臉,我悄悄的,向身後的星空許願。
「希望今晚能夠延續。」
搶在我的祈願之前,珣香對著星空說著自己的願望。
和我的願望有點不同,卻比我的願望還要美好。
我點點頭。
蒼茫夜色中,她的眼眸放出了更加耀眼的光輝:「話說,我還有第三個請求還沒說吧?」
伴隨著零時的鐘聲,我們相遇的第三年結束了,而今天是我們相遇的第四年首日。
我頓時感到慶幸,如果剛才我許下了願望,如果那份願望成真了,這美好的一刻就不會來到。
「嗯,確實還有呢。」
「雖然無法取代他們在妳心中的地位,雖然不知道能不能減緩妳的傷痛,但是……」
珣香的話語停住了。
稍稍後退了一步,短暫地與我遠離。再次接觸時,卻是毫無距離、毫無隔閡的--接吻。
「我想要成為妳的家人。」
窗外傳來振翅的聲音,夜鳥歸巢了嗎?雖然為時已晚,但總算發現即使披星戴月,夜空也不是自己的歸所。
眼前展開了雙手的少女,彷彿能接納這樣的我。
「如果可以,我是否能成為妳所歸來之處呢?」她再次詢問。
而我卻沒有回答。
然而……
相依偎的身驅,無語地告知了答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