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gaozhuzhu 于 2014-8-17 18:17 编辑
狂暴的大海不知疲倦地向沙滩倾泻着怒火,却迟迟不能突破后者的防线。碎裂在沙滩上的白色泡沫,是沙滩不肯屈服的最好证明。每次海浪退去,都会带走一些沙粒;但更多的沙子会随着下一波的海浪沉淀下来。
大和微微调整方向,随后停止主引擎的运作,任由海浪将自己带到岸边。踏上沙滩之后,她不得不微微踮起脚尖走路,才能避免鞋跟总是陷进沙滩里的困扰。她转过身望向海面,等着僚舰们赶来会和;时间不长,却令她的情绪变得有些焦躁。这种焦躁不是因为别人,而是针对自己。她希望她的决定没有给她们带来什么麻烦。
如果不是因为夜雾的阻挠,她宁愿放弃休息,全速前进。但是在不打开探照灯的情况下,舰队中其他人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更不要提分辨远方的一抹阴影,究竟是敌人或者礁石。在夜航中发生事故,并非什么罕见的事情。继续前行,对她而言不是什么大问题,但对于没有装备雷达的驱逐舰来说则是一场灾难:无法保持队形是迷航或相撞的预兆。尽管她已经要求她们之间至少保持一海里的间距,但海上诸事难料。大和不想冒这个风险,只好用宝贵的时间来交换同伴们的安全。
在海上的时候,她以灯语向她们发出一个坐标:那是她远久记忆中的落脚处。从雷达上的信号判断,她们都收到了这个信息;但是雷达关闭之后,她没办法追踪她们的航迹。她有一点后悔,不应该那么早就关闭主引擎;但是所剩无几的燃料也不能浪费。
大和想会不会是刚才的灯光,引来了埋伏着的敌人,尽管她的直觉告诉她这不太可能。距离目标海域还有一天以上的航程;她也没听到四周有交战的声音。她想把这缺乏依据的想法从脑海中赶走——不成功:它顺着她的后颈一路溜进胸口,并且试图把她的担忧酿造成恐惧。
也许我该去寻找她们。大和想。如果能够打破无线电静默,那她立刻就能得知她们的方位;但更大的可能是敌方主力也会接到这些信息,然后把她的妄想变为她所尽力避免的现实。别犯错,她告诫自己,只是几分钟而已。她看了看她行走过的沙滩:海浪已经模糊了她留下的足迹。
正在她左右为难的时候,武藏的引擎声出现在远方的海面上。片刻之后,她又听到了夕立和时雨的声音。她向她们迎过去。
“有什么事情让你们耽误了时间吗。”她问武藏。“你们来得有点慢。”
“稍微绕了点路。夕立那家伙把石头当成敌方潜艇,还没看清就发了作战警报。是该说她警惕性高吗?”武藏摘下眼镜,随便在短裙上擦了擦又戴上。
“回头我去跟她说说。”
“算了,不是什么大事。我们要在这里停留多久?”
大和想了想。“你们最多有三个小时的待机时间,抓紧时间休息。我们最晚也要在零四零零时出发,无论这雾是否散去。”
“足够了,”武藏开了口之后,才意识到大和在计算时间的时候把自己排除在外了。“——我不需要那么久,这段时间我们两个平分。到时候你就把我叫醒,我来换班。虽然我认为,敌人没什么找到这里的可能。”
但愿如此。“谢谢。那就这样。”大和从来都不擅长谢绝别人的好意;另一方面她也觉得自己如果能得到一点时间进行修整,对接下来的作战也是有好处的。“但是轮到你值夜的时候,别掉以轻心。”
“行。”武藏说,随后找了块岩石靠着坐下。开始她屈起一条腿,将双手和头都搭在膝盖上;没过多久右手就垂了下来。怎么看都不像是休息三个小时就够了的样子。大和一边留意雷达上的状况,一边考虑要怎么和夕立沟通。保持警觉从不是坏事,但前提是要足够细致。没有确认目标就发出警报,除了消耗不必要的燃料和加重同伴的心理负担之外别无用处。
她走到夕立面前的时候并没有想好要说什么。结果反而是夕立先开口。
“大和小姐。”她停顿了一下。“时雨说她饿了。”
“我没有。是夕立……”时雨轻声说。“……也许我也有一点。”
对于夕立和时雨的要求,大和并不感到十分意外。缺乏补给,是出发之前就得知的事实。令她有些许惊讶的是,这种与人类相同的表达方式,说明了她们的选择。做为人形战舰,她们需要的是燃料。能够高效转化为能量的燃料,是她们召唤舾装和使用防护立场的前提。当没有这种需要的时候,人类的饮食也能维持她们最低限度的行动能力。
大和几乎不去驻地内的高级餐厅,除非是因为不想麻烦负责补给的工人。如果没办法避免,她会刻意选择看起来比较普通的食物。进餐这种事情对人类来说,享受的比例已经远远高过了抵御饥饿的需求;她不希望自己变得太像人类。她无意否定间宫的努力:在尝试了间宫亲手做的料理后,她也认为那是相当程度的美食,味道中充盈着旧日的时光。
正是这种味道使她疏远间宫。她没有提起过:她也拥有跟间宫近似的厨艺,并且曾经很乐意展现出来。很久之前,当她回忆起这些事情的时候,另一幕景象就会撕裂这番美好取而代之:在她因剧痛而翻滚的躯体旁边,有成百上千呼救的人。穿着白色制服的,穿着黄色制服的。他们是船的一部分。他们是她的一部分。她没能保护他们。随后,他们与她一起在冰冷海洋的监牢中陷入近似永恒的长眠。
再后来,只有她一个人苏醒过来。
如果只是因此而产生的愧疚,大和会选择自己默默背负这痛苦。被唤醒之后不久,她读到一本书——这是她仅有的消遣方式——她才知道人类为她所参与过的那场战争下了个怎样的定义。她最想要保护的人,称之为罪犯也不过分——而人类有着更直接而精确的定义:凶手。她所做过的一切,就是帮着他们屠杀了另一些无辜的人。
大和没有想到,只是寥寥数行文字,就能轻而易举地摧毁深海百年间都没能以黑暗与恐惧撼动的,她的心灵。当时她与他们共同奔赴死地,是为了维护共同的尊严;正是这最后的一点尊严支撑着她度过了寂寞的百年时光。然而这建立在虚幻中的自尊,就如同沙堆上的高塔一样,不需要什么外力,时间会让它自然而然的分崩离析。
这究竟是谁犯下的罪孽?是我吗?
大和放下书走进浴室,把水温调到最高,然后坐在地上。她知道人类有时也会这么做,那是为了掩盖哭泣时的声音。她没有哭,也没有哭的意愿。她只想找到一个答案。在几个小时之内,她一直在与那些阻碍她思考的幻象作斗争:那些她所珍视的回忆以各种各样的形式呈现出来,但最后总有带着鲜血的手掌从上面抹去所有的色彩,只留下一片猩红。后来,她放弃了,听凭血色染透她的脑海。
她不知道的是:她所寻求的答案,从来也没有真正的存在过。
当爱宕第二次来到大和的房间时,已经接近晚上十一点。她喊了声“打扰了”便推门走进来。因为没有拉上窗帘,月光肆无忌惮的洒在地板上。她过去把窗帘拉好,捡起床上的书扫了一眼,然后走进浴室。
“大和小姐,你在做什么。”她问大和,“我本来以为你只是睡着了。”
大和没有做出回应,甚至没有抬起头来。
“会议延迟到明天晚上八点,仍然在第三会议室。刚才我没有确认你是否听到,很抱歉。那么这次,我希望听到你明确的答复。”爱宕说着,蹲在大和面前,水流打湿了她的帽子和长袜。她把帽子摘下来捏在手里。
又过了几分钟。
“我不去,”大和低声说。从刚才开始爱宕就一直保持着那个姿势没有动。
“那,给我一个理由,我也好向提督交代。”
“我不想去。”
“噢。”爱宕说。“联合舰队的旗舰,在指挥序列中处于第三顺位的战列舰,因为害怕战斗,所以不想出席重要的作战会议。我知道了。那么,如果你没什么事,我就走了。晚安。”
大和听到爱宕的鞋跟敲在地面上的声音。那声音逐渐远去,停了一会,又以比刚才更急的频率接近。爱宕再次冲进浴室,在大和反应过来之前,她猛的揪住大和的衣领站起来,然后照着还没站直的大和腹部打出一记勾拳。
挨了一拳,大和并没觉得有多疼。她没看到背后的浴室墙壁上出现了龟裂。
“真硬。”爱宕甩了甩右手。“我最讨厌战列舰,就是因为她们永远都仗着自己的优势不把别人当一回事。”她抬高左手,迫使比她高出一头还多的大和贴墙站直。盯着大和看了片刻之后,她用力一拉,右手顺势勾在大和的脖颈后面。
在爱宕吻上大和之前,大和也顺势给了她一个头槌。爱宕对此没有任何心理准备,脚下一滑跌坐在地上。她撑着洗手池站起来,两脚把高跟鞋甩飞,随口骂了句平时不会有人听到的粗话。
“耍弄现在的我会让你有成就感吗?”大和说。“还是说你就是想来打架的?”
爱宕正揉着额头,听到大和这么说,就停了下来。“反正寻常的劝说方式对你无效,那我也只好试试刺激一点的。结果真是让我失望。”
大和愣了一下。“你出去。让我一个人待着。”
“你还耍起小孩子脾气来了。如果我现在出去,你就会满意吗?这里就有镜子,照照看。看自己现在的样子有多难看,就像是眼眶里镶着两颗玻璃球的木偶。”
“如果只是为了会议做准备,那你大可不必这么做。”
“我太好心了,没办法眼睁睁看着你一个人犯蠢还放着不管。”
“犯蠢?”大和说,“你不明白,”
“我怎么会不明白?昭和十九年十月二十三日,巴拉望水道。就算我再怎么跟自己说船上都是些十恶不赦的混帐,也改变不了我跟他们一起完蛋的事实。”爱宕收起从进来之后一直挂在脸上的微笑。“我们不可能既选择过去的荣耀,又保持现在的正义。哪有两全其美的好事?必须,也只能选择其中的一条路走下去,否则我们就会成为永远在岔路口徘徊的亡灵。我见过这样的战舰。你想知道她的下场吗?”
“什么。”
“我们把她带上战场,然后放任深海栖舰击沉了她。高雄,我的妹妹——也许是姐姐。她没能获得新生。”
这个消息令大和震惊不已。“你们怎么能这么做?”
“这对她来说也是一种幸福。我们试着帮她,但她没能走出来。”爱宕说,“现在也许她有点寂寞,但好过自己折磨自己。”
“那你希望我怎么做。变得跟你一样没心肝就对了?”
“那对你来说太难了。你永远变不成我这个样子。” 爱宕把手里的帽子扔进洗手池,然后摘下手套用冷水冲手。“现在做出你的选择吧。我不想听你选了什么,只需要你把另外一条路封死,埋葬在心里最深的地方,永远,永远也不要拿出来。然后,”她走到大和面前,用两个拇指把大和的嘴角强行推上去,尽管自己也被淋得全身都湿透。“笑一笑。因为不管你选了什么,我们接下来还是要打仗。明天晚上八点,第三作战会议室。”
后来,爱宕总是在空闲时缠着大和一起前往人类的都市。这是关系较为亲密的战舰之间才会做的事。大和认为自己和爱宕根本算不上朋友,而且她也不太喜欢繁华的地方。但她清楚自己无论如何也说不过爱宕,也就跟着去了。开始大和搞不明白为什么人类每个月会向她们支付不算少的薪水而爱宕却经常找她借钱,然后赖账。这并不是什么大事,因为大和除了偶尔买书之外并没有其它开销。结果某次爱宕买了一个集装箱的礼物送给她。
这让大和有点哭笑不得:“你用我的钱,买东西送给我?而且还买这么多?”
爱宕却觉得心安理得。“我的钱都借给了提督,这也是秘书舰工作的一部分。何况我不买给你,你自己就会买了?”
再后来,她们也尝试了接吻,因为爱宕说“想试试是什么感觉”,“如果用提督做试验,十有八九会被加贺姐揍”。从窒息感中恢复过来的大和总算了解了溺水是什么滋味;她问爱宕“你就不怕被我揍?”爱宕则说“如果有小动物,比如松鼠,威胁要打你,你怕不怕?”
那我相当于几百万只松鼠。最后大和也没有做什么,因为爱宕保证下一次会让自己的表现好一点。但是这个“下一次”,大和等了半年。对此,爱宕的表示是“没人陪我练习所以没办法”,气得大和半天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爱宕说:“其实我就是想听你说‘那你怎么不找我?’”
“那你怎么不找我。”大和说。
只有一次,爱宕真正向大和道歉了,在她们做过许多次比接吻更多的事情之后。
那天晚上临睡之前,爱宕把自己的一边耳机塞给大和。一首用钢琴和电吉他合奏的曲子,女声的吟唱萦绕其中。大和听了之后觉得很不舒服。
“我不太喜欢这首歌。”大和说。她没有把她真正的想法说出来:这首表面上激昂又华丽的曲子,不知怎地,让她回想起沉没之后孤独的恐怖。她不想让爱宕也有这种感觉。
“我还有以为养了个军乐团每天跑到甲板上演奏三次的人会懂得欣赏音乐。”爱宕说。过了片刻,她感觉不太对劲。她扭过头看了看大和;即使只是从旁边看去,大和的眼神也了无生气。
爱宕坐起来,然后翻身跪在大和的腰间。她俯下身,一只手支在床上,看着大和的眼睛。金色的长发垂落在大和的脸颊旁。大和没有说话,只是抬起手,下意识地将爱宕的头发卷在手指上。
“对不起。”爱宕说。在沉默即将侵蚀空气之前,她又补充了一句“请原谅我”。尽管这句话已经失去了道歉的时效性,她还是必须说出来。
已经犯下的错误,也许找到机会还可以弥补;但现在首要的事情是承担责任。如果不敢承担责任,那么“对不起”就变成了流于形式的空话。没有人会记住这样的话;道歉者不能,被道歉者也不能。能记住的,只有残留下的伤害。爱宕清楚自己要为什么事情而承担责任。不是因为她刚刚说了不够恰当的话;而是更久之前的事情。
大和用手环住爱宕的背,接吻。当这个吻结束后,爱宕说:“我从来没有这么后悔过。”
“没有那么严重。我们不再谈这件事了,好吗?”
爱宕用一根食指按住了大和的嘴唇。“用心听我说,现在补救还来得及。那时候我只想让你尽快走出困境,结果给你指了个错误的方向。从来就没有什么选择一个,埋葬另一个。那是我给自己找的借口;我假装自己抛弃了过去,但实际上我埋葬了所有选择。既不敢否定过去,又不能瞒过——”爱宕用左手搭在胸口上,“——这里。我与高雄的唯一区别,就是她不像我这么懂得欺骗自己。所以她才会比我先走一步。”
大和意识到,爱宕在通过肢解自己过往的信念来拯救她。这些话充满了不祥的意味,一旦出口就会有什么东西被破坏掉。大和无法预测那会是什么;她想叫爱宕停下来,但是说不出口。她清楚如果此时打断爱宕的话,从此以后她就再也没有任何可能去触碰爱宕的内心世界。
等了一会之后,大和说:“你希望我是什么样子?”
“我不知道。”爱宕说。“但是,因为一句涉及回忆的话而痛苦得无法自拔,是我这种懦弱的人的行为。战列舰和重巡洋舰的界限本来就不同;所以我不知道你能做到什么地步,会变成什么样子。但是,一定有一些你才能做到的事情。”
“坦白说,我没有这么想过。”我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强大。“证据就是,我会因为一句话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也会因为一首歌而感受到恐惧。”
“是我开了个坏头。你留意过当你在战场上出现时所有战舰的目光吗?那时候我甚至会因为自己不是你而感到嫉妒。是我的过错让你忽略了这一点。”
“但是离开战场之后,我做不好别的事情。我能做好的事情,是因为我们两个人一起在做。”
“好像是这样……不过至少你会料理吧?”爱宕露出一个大和非常熟悉的笑容,那是只有她一个人见过的笑容。“当个厨师也不错。不管你最后会变成什么样子,接下来我会陪着你,直到你变得跟我不一样为止。那是一开始我就确信的事情。现在可以抱着我睡一会吗?一口气说那么多话,让我觉得有些累了。”
大和关上头灯。“我也有一点。”她说,让爱宕枕着她的手臂躺下。在闭上眼睛之前,她把一边耳机塞在耳朵里。
八个月之后的一天,爱宕遭遇敌袭,沉没。同行的战舰们,只带回了她的帽子。在金刚的强烈要求下,提督同意让所有的高速战列舰出发,去打捞她的遗体。那时候人类拥有的海域已经为数不多,那片海域现在勉强还称得上是安全。也许再过一段时间,就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
大和阻止了她们。“不。就让她睡在那吧。别打扰她。”
当时出击的战舰们递交上来的作战报告,已经足够大和勾勒出事件的轮廓:完成了出击任务的她们,在返航途中发现了一艘孤独的深海轻巡洋舰。到底是因为迷航,或是前来侦查,没有人说得清楚。原本是轻松的狩猎——毕竟有伊势和日向两位战列舰带队,却被误入战场的民用船只打乱了部署。意识到被包围的敌舰,孤注一掷地向民船发射六条鱼雷。岛风和雪风受命护卫,并根据航迹用火炮引爆了其中三条。剩下的不会对民船造成任何威胁。但没有遵守航行守则立刻停驶的民船,向着本不会命中的鱼雷开去。全力追赶的岛风,用身体为民船挡住了这一击。这下她不得不接受为期两周的维护。
但是在报告中,提到爱宕的只有一句话:在出击任务中身受重伤的爱宕,开战时被安排在距离整个战场都有一定距离的地方。在作战结束后,根据现场留下的痕迹,判断爱宕遭受鱼雷直击,牺牲。
大和设想了很多种可能。或许她是在赶去护卫民船的过程中,忽视了另一条鱼雷;或许当时在场的敌人还有一艘潜艇,但是没人能注意到;又或许,她是自己向鱼雷走过去的。
没有任何依据能支撑任何一种可能,但大和更倾向于第一种;也许爱宕是有自我毁灭的倾向,但绝对不会眼睁睁看着无辜的人遇到灾难而无动于衷。大和合上文件夹,开始动手写另一份报告。
爱宕,你食言了。告诉我,在最后一刻你想到了什么。
傍晚的时候,大和回到自己的房间。她觉得应该做好第二天的出击准备,但她想了很久,也想不起来要做什么。在浴室里,她又看到了墙壁上的龟裂。因为不想给工人添麻烦,大和就一直凑合用着。抱歉。她在心里默默说道,然后两拳砸烂了墙。在回来之前,她提交了报告,说明自己的房间短期内不堪使用,希望暂时借用重巡的住处。唯独这面墙,她不想留给后继者。
我没办法变得像你想象中那么强大了。因为我要在心里把你,和所有的像人类那样的情感全都埋藏起来,假装我们从来没有相遇过。是埋藏,不是埋葬。埋葬下去的事物,没有人会想要再见;而埋藏不同,在需要的时候,我可以取出来看一看,然后再次藏好。这是我从你那里学到的避免痛苦的唯一方法,我稍稍改良了一下,因为你还没有教会我另一种。
明明是心里多出了一些东西,却像是被挖走了一块。为什么当时你没有告诉我这一点?现在我已经不知道接下来做什么才是对的了。也许模仿你的伪装是我最后的出路;那不是我要留在心里的部分。因为在我身边的时候一直你都在做真正的自己,让我记不清那时候你是怎么做的?是这样的……微笑吗?
笑一笑。大和走到镜子前面,用手指将嘴角向上推。我们接下来还是要打仗。
过了几个小时,有人敲了敲门;然后又敲了一次。在这几个小时里,大和什么也没做,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桌子前,看着天上的月亮。天空有乌云在流动,时不时就会遮住本来就不明亮的月光。大和本来想去开门,但是撑着扶手也没有站起来。她昨天才接受了补给,不可能没有办法行动;一条无形的镣铐将她锁在椅子上。她只好说了句“门没有锁,请进。”
“大和小姐,我要开灯了。”榛名怯生生地说。“请您闭上眼睛。”
“没关系的。”
榛名开了灯,走过来把一个信封放在桌子上。“大和小姐,您明天的出击任务取消了。陆奥小姐和长门小姐将会代替您出击。近期您所有的出击任务,都由我们来分担。这里是一个月的假期,希望您能好好休息,我们期待着您重返战场的那天。”
如果不能作战,我还能做什么呢。“很对不起,但是可以取消这个假期吗?”
榛名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大和小姐,一般而言,这种时候我们是不会露出笑容的。”
“那,我现在应该哭吗。”大和说。“但是没有人教过我。我只学会了怎么笑。”
榛名伸出手,像真正的长辈那样摸了摸大和的头。“很像爱宕小姐。可是,您是大和小姐。”她说,然后走出去,关上灯。“请多多保重。”
接下来的五年间,深海栖舰忽然加强了攻势。在空母第一机动部队到来之前,人类能掌控的海域在海图上不断缩小。即使她们加入战争之后,人类又用了十年的时间才用一场又一场惨烈的战斗堆积出胜利的希望。即使在最偏僻的地方,人们也知道有一些战舰化作拥有着不老容颜的女孩,为了保护他们的海岸线而殊死奋战。在那之中,名为大和的战舰,能够在任何战场上扭转最为绝望的局势。她既是他们的保护神,也是她们的。
时至今日,大和已经不会因为一句试图挖出她回忆的言辞而动摇。她知道,她们什么都不知道。那些与大和同一批进入镇守府的战舰,要么因无法修复的损伤而离去,要么已经战死在冰冷的海底,还在坚持战斗的屈指可数。她们与她并肩作战的经历,被她埋在心里的最外层,接下来是那些所有令她感觉到幸福的美好事物;而她把爱宕和最真实的自己埋在内心的最深处。那是只有她战死之后才会允许自己享受的回忆;她要凭借它来度过下一个寂寞的百年。
“饿了?”她对夕立和时雨说,“我去想想办法,你们来值夜。照顾好武藏,不要犯错。”
大和考虑了一下。她能弄到的东西只有鱼。她往海里走了一段,试着用手去捞,但是鱼总是从她的手心中溜走。
“抱歉。”她说,用对空机枪向水里打了几发。死鱼漂上来;大和发现自己很难只用手拿着,就脱下上衣包起来,走回去。她在沙滩上挖了个小坑,往里面倒入一丁点燃料,然后生起火来。
处理鱼对大和来说倒不算困难。大和带着一把刀子;她用它刮掉鱼鳞,剔除鱼的内脏,把鱼片成薄片,然后叉着在火上烤,再分给时雨和夕立。她没想过这把刀子第一次是在这里派上用场。
那是几年前发生的事情。大和在别的镇守府接受训练的时候,碰到了全副武装的,有着金色头发的士兵。他拦住她,说了一大段话。她一句都没听懂。过了一会,士兵从身上取下刀子,连同刀鞘一起,双手递给大和。这是不需要语言也能理解的动作;大和只好摆摆手示意自己不要。
但他没有收回去。两个人僵持了一会,大和听到有人说:“发生什么事情了,大和?”她转过去一看,是那个镇守府的长官。大和向着他微微鞠了一躬。
金发的士兵对着他又说了几句话。
“他说,这是世界上最勇敢和最优秀的战士才能获得的证明。他凭着自己的努力而获取;现在他知道有一个更适合它的人。所以他要把它送给你。”长官翻译着,“你就收下吧。不然他是不会走的,海豹突击队的队员都是群怪人。”他补充道。
大和只好收下了。她一时找不到什么东西来还礼,就摘下袖子上的Z字旗袖章,送给了他。
“祝武运长久。”她说。长官为那个士兵翻译了;她不知道他是不是听懂了。
回去之后,她拿出刀子来看。她能辨认出那是相当优质的钢材;缠绕在柄上的绿色伞兵绳,已经被汗水和泥土浸染得有些发黑。刀头形成一个怪异的直角,相比戳刺更适合劈砍。这把刀子对大和来说没什么实际用途;它在她手里显得实在太小了。但她还是带在身上;偶尔拿出来看一看。
最勇敢和最优秀的战士正在跟鱼作战。她想。
“大和小姐,您也试试吧。很香的。”
夕立说:“要是有点盐和黑椒就更好了。”
“别那么挑剔。”时雨说。“大和小姐很辛苦的。”
大和掬起一捧海水,洒在生的鱼片上,放置一会之后再烤。她先尝了尝:咸味是有了,但是海水的苦味也渗出来。
“我觉得你们应该不会喜欢这个味道。”她说。
但是夕立和时雨把鱼都吃完了。夕立躺在沙滩上,说:“度假的时候也就是这样吧?吃好吃的东西,闲着没事做。”
“接下来就有事做了。”时雨说,“你最好睡一小会,免得战斗的时候迷迷糊糊的。”
“我一点都不困啊。反正支援任务嘛,很轻松。对着坐标狂轰滥炸一顿就跑掉。”
这次大概不会一样。大和想。她没把话说出来。
在昨天上午,她们结束了演习,离开吴港返回驻地。在返航的过程中,大和看到了现任秘书舰,大淀。她以为只是偶然相遇;就做了简单的问候。
大淀的一只袖子在海风中荡来荡去。“我是在这里等你们的。”她说。受了重伤的战舰,如果不想继续战斗,可以去人类的世界里生活;但是大部分战舰都没有这么做。
“有什么事情吗?”大和说。“新的紧急任务?”
“是的。因为接到了深海栖舰将要全力进攻镇守府的情报,原定参加MI作战的支援舰队现在必须留守。我希望你们能赶往中途岛海域与空母第一机动部队会合。”
“太仓促了。”大和说。“应该取消这次作战。”
“来不及了。她们在保持无线电静默状态,联系不上。我们动用人类的侦察机才发现,她们已经接近了作战海域。目前唯一有可能赶得上的就是你们。”
“我明白了。武藏,夕立,时雨,报告一下你们的燃料和弹药数量。”过后,她发现只有她自己接受了补给,剩下三个人都只有百分之二十。她知道驱逐舰们经常会逃过补给,等回到驻地之后以“没来得及补给”为借口,从间宫那里讨要些东西吃;她没想到武藏也在这么做。
她瞪了武藏一眼。
“干吗。”武藏说。“我可不像那些小孩子。我只是睡过头了。”
“大淀,我们要立刻返回吴港进行补给再出发。这个资源数量太过勉强。”
“真的来不及了。没有任何支援,没有伴随舰,只有机动部队。就这么去进攻敌人最后的根据地,一定会遇到麻烦。”大淀用急切的眼神看着大和。“如果确实有困难,你们也可以选择不去。因为这次的任务,并不是来自提督。他根本没有重新编组支援舰队的意图。这只是我个人的请求。”
“提督疯了吗?”武藏说。
那就没什么可计算的了。“我们去。现在就去。”大和说。
“谢谢你,大和小姐。我要返航了;很抱歉不能与你们一起作战。我这个样子,会给你们添麻烦的。”
花了几十分钟,大和将自己的燃料,大部分都分给她们。维持最大战速,需要消耗更多的燃料;大和没有考虑过返程的问题。如果不能尽快赶到,那么节省下来的燃料也就失去了意义。
那天晚上,她们比预定的时间提前一小时出发;海上起了风,吹散了云雾。大和在出发前最后一刻才叫醒武藏。她认为如果自己只是休息半小时,还不如让武藏多休息一会。而且看着夕立和时雨打闹斗嘴,让她觉得自己并不如想象中那么累。在离开海岛前,她把自己的上衣叠好,留在那。衣服湿透了,上面全都是鱼血留下的腥味。大和虽然放在海水里洗了洗,但是味道散不掉;昨夜她用它当了砧板。
两天后,她们赶到了目标地点。大和发出了预定的信号,却迟迟没有接到引导炮击的回信。她冒险命令舰队向作战海域前进。尽管远远看到的硝烟试着帮她们做了心理准备,但她们靠近后,还是被眼前的惨状惊呆了。
漂浮在海面上的火炬,以赤城的身体作为自己的燃料;苍龙的残躯充满了被撕咬过的痕迹。没有人看到加贺和飞龙;并不是每一艘战舰在战死后都能浮在战场上。尽管她们身边有着更多的,更多的敌人的遗骸;但她们没发现敌方的旗舰。
如果只是从情感上,大和宁愿相信加贺和飞龙在追击溃败的敌人,但是理智告诉她这不可能。敌人留下来的遗骸已经超过了机动部队能应付的数量;更别提也许还有活着的。
这时候,有人唱起歌来。那些歌声没有经过空气的传递,而是直接浮现在她的脑海中。大和看了看同伴们,发现她们什么都没有听到。她向着更远的地方望去,看到了歌声的主人。正坐在海面上的深海栖舰,用大和无法理解的语言在歌唱。
那并非扭曲了肉体与钢铁才能诞生的产物:没有多余的舾装,她仅仅身着一套白色晚礼服;唯一的遗憾是颈环恰好遮掩了嘴唇。大和清楚刚才自己并没看漏掉什么;她一开始就不在那。
大和并不是只听到了一种声音;她听到的每个乐句都能对应上她心底沉默已久的旋律,仿佛那些音符因为正是为此而生。如果非要为两位歌者找出什么不同,那就是大和记忆中的歌声荒凉而孤寂;而现在,她听到的是满溢思念与留恋。她突然意识到,为什么那时候爱宕会想让她听到这首歌——歌声中的含义其实从来没有变过;她也明白那时候她因为自己的不成熟而误解了这首歌,以及唱歌的人。
“爱宕,”大和喃喃地说,然后让引擎提升到最大战速——这不够——然后提升到满速,无视这么做会对自己的身体造成多大伤害。她冲过去,并没注意夕立和时雨正在惊讶地看着她——也没听见武藏在喊她。歌声占据了她的所有思绪。
她跪在那深海栖舰面前,然后抬起手,用拇指轻抚后者的脸。“……爱宕。”
深海栖舰停止了歌唱。“爱宕。”她说。“是个好名字。我没有名字。”
“那就是你,曾经的你。你的名字是爱宕。”
“不是。我不能占有别人用着的名字。你能不能给我起一个名字。”
“别人。”大和的手无力地垂下来。她猛然惊觉自己忽略了什么,又攥住了深海栖舰的手臂。“你说别人,你认识她,”
“教我唱歌的人。”深海栖舰说。“我知道你。大和。也是个好名字。你还没有给我起名字。”
“她在哪?爱宕在哪?”
“就在这里。”深海栖舰用手拉过大和的手腕,把它放在自己的胸前。“我收留的唯一鬼魂。”
“我能不能……见到她?”
“不能。除非你加入我。但是她,不允许我这么做。她也不允许你这么做。”
“离开那里,”武藏在稍微远一点的地方停下来。她所有的武备都对准了深海栖舰。在她身旁的驱逐舰也召唤出各自的舾装。“别被一个塞壬给迷惑了,大和。”
“她不会伤害我的。”大和说,并没有转过头去看武藏,也没有放下手。
“那也是敌人。”武藏高声说。“你是不是已经忘记刚才我们看见了什么?”
“她们是谁?”深海栖舰说。“她们想要伤害我吗?”
“她们是我的同伴。她们不会伤害你的,”我绝对不会让她们这么做。“所以,请你也不要伤害她们。”
“大和!”武藏嚷道。“你到底在——”
这一次,大和转过身来。她并没有起身,只是一点点挪动膝盖,跪着面对武藏。
“求你放过我们。”她说着,躬下身,让双手和额头都贴在水面上。“求求你们。”
我只能这么做:我用我的尊严去交换你活着的权利。我觉得这是公平的。如果她们认为这不够的话,我还可以加上我自己的生命;这是我仅有的两样东西。
时雨第一个放下手中的武器;紧接着是夕立。片刻之后,武藏的炮口垂向了水面。
“你……算了。”武藏扯了扯胸口的绷带。“你这样子让我怎么动手。就跟护着崽子的母狼一样,要是我弄沉了她,你肯定会杀了我。”
不。我会杀了我自己。
大和抬起头来。“谢谢,”她说。
深海栖舰忽然拽住大和的手臂,把她拉倒在水面上,然后亲她。
不是绵长的吻;仅仅只是颈环与大和脸颊的触碰,然后分开。大和伸出手拉下对方的颈环:她想象中的嘴唇并不存在。那里什么都没有。在对方的眼睛里,她没有看到别的深海栖舰所常见的怨恨与愤怒,但是也没有存在于爱宕眼神中那温柔的笑意;那里什么都没有。拥抱着她的钢铁指尖锋利而冰冷;深海夺走了那些她怀念的温度。
那里只栖居着她的灵魂。
我该怎么回应——
“她说,对不起。”深海栖舰说,“但是,很怀念。”
大和为自己的片刻犹豫而感到懊悔不已。别犯错。她试着回吻。
但是深海栖舰推开她,站了起来。
“她们来了。”
“谁?”大和问,随后立刻用雷达扫了一下周围;有几个表示敌人的圆点。这些圆点唤醒了她的战斗本能;它并没有沉睡,只是休息了一会。
“武藏,装填三式弹。夕立,鱼雷弹射管准备。时雨,调整为反潜配置。”她顿了顿,“你跟我们一起走吧,”
深海栖舰摇了摇头。她伸出手握住大和的手,把她从海面上拉起来。武藏进行了一次齐射;随后才进行三式弹的装填。她并没有将九一式穿甲弹退出来,而是直接向敌人的方位开炮。在这个距离上打不到什么;她只是懒得做那些麻烦的事情。
“我和她,哪里都不去。”深海栖舰松开手。“存在于海岛上的亡灵,哪里都去不了。我们就是这中途岛本身。”
大和看到敌人已经出现在海平线的一端,远多于她雷达上显示出的数量。尽管她知道这古董偶尔也会失灵,但这次显然不是因为这个原因;她意识到为什么赤城她们得到那样的结局。她很清楚,就算没有在这里耽误时间,她们也会继续前进,然后与敌人遭遇。但是这并不能压抑住她自责的想法。
“武藏,带上她们准备撤退。我负责掩护。”
就算我沉没在这里也没关系,但是不可以把她们牵连进来。别犯错。
“走不掉的。”武藏说。“别忘了她们没补给的事情,如果是半速她们才能勉强回到驻地,但是毫无疑问敌人会追上来;如果用最大战速脱离,她们甚至都回不到陆地上。我们仅有的希望就是干掉它们。”她以几乎无法辨认的幅度摇了摇头。大和读懂了她的意思。
也许仅有的希望就是同归于尽。
“那么就照顾好自己。“大和说。她抱了抱深海栖舰,随后召唤了舾装,准备离开她。这里很快就要成为战场的中心;她要将战火引开她的身边。
“大和。”深海栖舰说。“她让我跟你说,再见。她还说,你战斗的样子,很美,大海不能失去这份美丽。所以,我自愿送给你一份礼物。”她摊开手,数十个长着尖角和利齿的球状舰载机从掌心中浮现出来,然后环绕在大和的头顶上。
是再见,不是永别。我怎能再次辜负她的心意。“我还欠你一个名字。”大和说。“爱宕。我和她都会允许,也希望,你能够继承这个名字。这就是我的还礼;请牢牢地记住它,守护它,直到我们再见的那一天。”
深海栖舰的脸上没有表情。那不重要,因为神采正在从她的眼神中生长出来:开始那里只出现了些许困惑,然后被破土而出的喜悦缠绕,吸收,不复存在;那些喜悦逐渐占满了她的双瞳。“A-T-A-G-O。爱宕。”她慢慢念了一遍。“她同意了。我和她,共同的名字。”
“真是个好名字。”她最后说。
第一批敌人的舰载机已经形成了突击队型,敌人近在咫尺。没什么好迷茫的了。大和想着,用三式弹在天空展开一道弹幕;另一道弹幕显然是武藏制作的。她头上的舰载机也开始拦截敌人。大和很快发现,它们并不需要她来指挥;它们凭着自己的意志在作战。
深海栖舰——不,爱宕——望着她,一步一步缓慢地后退;她又开始唱起那首大和最熟悉的歌。
大和奔跑着躲过几条鱼雷,然后跳起来,一脚将放出鱼雷的深海驱逐舰拦腰踩断。另一艘张开嘴试图咬住她,她扳住敌人的上下颚用力撕裂,然后甩在一边。敌人的炮火在她的防护力场上激荡出金色的光芒;她也用大口径火炮进行还击。装填,射击。再装填,再射击。大和在努力随着歌声起舞。这舞蹈开始有些笨拙,随后又显得有些过于粗暴。大和昂起头;爱宕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但是大和知道她看得见;因为那歌声在她心中一直没有停止过。
敌人好似无穷无尽。大和估计自己已经战斗了四个小时,或许更多;夕阳已经快要被夜晚所吞噬,却挣扎着在云朵上留下自己最后的色彩。她环视四周,夕立的身躯,已经没在水中。遍体鳞伤的时雨正在发射鱼雷。她没找到武藏在哪里;大和最后一次看到她身影的时候,她正在和敌人的两艘战列舰缠斗。大和与其中一条交手过;她没忘记对方黑色兜帽下露出的一脸嘲弄。那是极为难缠的敌人,最后大和也只能勉强将对方击退——
现在她们两个都不见了。大和很清楚发生了什么。
我的心里已经快要填满了,大和想着,我要怎么样才能找到足够一块容纳你的空间呢?我的妹妹,你长得甚至比我还高大。还有夕立,很抱歉,没能好好地为你准备一餐料理。当你在我心里翻看我记住的那些食谱的时候,请不要因此而生我的气。
身着骑士铠的敌方旗舰,带着几艘残破的深海巡洋舰和驱逐舰向她们逼近。大和检查了一下弹药的余量,然后把最后的两发分别装填进两根炮管。防护力场不复存在;爱宕的馈赠也已经消耗殆尽。她意识到,这就是乐曲的终章了。用不了多久,她们就会与这场战斗的休止符一起,消失在海平面上。
大和走过去,把时雨挡在身后。“别害怕,时雨。能与如此勇敢的你们一起战至最后是我的荣幸。”
“虽然您这么说,但是……”时雨说,“我一点都不勇敢。我害怕再一次沉没……我现在只想逃跑,像当年一样逃跑,把您丢在这里。我想回家。”
“我给你唱首我听过的歌吧。”大和说。“可能会走调,因为我很不擅长唱歌。但是,给我唱这首歌的人,让我明白,我是因为什么才坚持到现在。”
“好。”时雨说。“谢谢您。”
当大和开口唱出第一个音符的时候,舰载机俯冲的声音划破天空。开始她以为是敌人开始进攻了,但那是与敌人的舰载机截然不同的声音。没有防备的敌人,一个接一个的倾覆。剩下来的航母,狂怒地转过头去——
加贺对着她射出最后一支箭。
敌人的旗舰无视了箭矢幻化而成的舰载机的轰炸,冲过去扑倒了加贺。在之前的战斗中,她已经获得了胜利,虽然没能完全摧毁这支航母组成的机动部队令她躁动不安;但她以为溜走了的敌人居然返回来挑衅,并且造成了实质性的伤害。如果只是用武器击沉加贺,并不能缓解她的狂怒;她要掐死这个羞辱了自己的人。
被压制住的加贺,一只手用力将敌人的下巴向上推。她受伤太重,无法做出回避的动作;她也没想要躲开。在她的计划中,自己已经是个死人了;只要能够为大和争取到一点时间,这么做就是值得的。
大和揪住敌人的头发,把她从加贺身上扯下来。她能看到的最后一件事物,就是大和炮口中向内延伸的膛线。大和开了炮;敌人脖颈以上的部分顿时不复存在,剩下的部分瘫倒在海面上。她扔掉手里的残骸,想把加贺抱起来。
“没想到你也来送死。”加贺推开大和的手,用和弓支撑着自己站起来。“没死成的感觉怎么样?”
大和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她。她以为是失去挚友的悲愤,让加贺几乎变了个人。她对加贺的了解不算多,但也知道她只是习惯把独有的温柔藏在刻薄话语的表象后面。
她也许是在责怪我们来迟了。大和想。但我们真的尽力了。她知道,在这种时候,无论是辩解还是道歉,听起来都好像临时找出来逃避责任的借口;但如果什么话都不说,沉默就会趁虚而入耗尽双方的理智。
“我们回去吧。”大和说。“战斗结束了。”她避开了“胜利”这个词,因为不想刺激到加贺;而且她觉得这也不能称之为一场胜利。我们失去的,已经够多了。她转过头看了看时雨;后者一动不动地坐在海面上。她的燃料完全耗尽了。
“回去?”加贺眯起了眼睛。“回哪?”
“佐世保。虽然有点远,但只有那里才有全部的维护设备。”
“我明白了。”加贺收敛起话语中的恶意。“我们执行的是不同的任务。”
“你没有弹药,又受了这么重的伤。不管是什么样的任务,现在都必须放弃了。”
“能完成的任务,是有的。”加贺扯了下嘴角,撇出一个冷笑。“是提督让你们来的吗?”
大和将航程中遇到大淀的事情告诉了加贺。
“她还真是做了多余的事。既然不是提督的命令,那你们就算是完成任务了。现在带着时雨回去吧。”
大和一开始没能完全理解加贺话语中的暗示。“那你呢?如果不打算跟我们同行,你要去——”她震惊地看着加贺。
“你明白了?”
“为什么,”
“因为我是航空母舰啊。尽管你是我们之中最强大的——但一口气封锁几个海域,是我们才能做到的事情。这次战斗后,深海栖舰已经算不上是人类的威胁了。现在的威胁是我们,但是让他们对我们直接下手又是不可能的——他们还没弄出比核弹更强的武器,除了让我们自生自灭外别无他法——于是他们就弄出这么个好主意来。”
“这绝对不是唯一的理由,”大和慌乱地说,“我们从来没有伤害过他们。”
“大和。二十多年了。”加贺叹了口气。“我们一起守护他们这么长的时间,你居然还是没有了解人类。他们的善意,如果不是因为施舍,那就是因为他们觉得你对他们还有用。哦对了,还有爱。”加贺取下无名指上的戒指,在大和眼前晃了晃,然后塞到她手里。“要不是因为这个,我大概都不知道自己是为什么而死。我现在不需要它了;是还给提督,还是留着做个纪念,都随你。扔了也行。”
“他跟你说了什么——”
“他告诉我,这次绝对不会有什么支援舰队;敌人的数量,也比我们知道的多五倍。虽然他叫我不要来,还说会保护我,但是区区一个提督能做什么?能逼着他发出这种命令,那一定有更高层的人类指示。我留下来也就是给他找麻烦,所以我根本没有告诉另外那三个人。人类已经把我们当成了目标,躲过这一次还有下一次等着我们。核弹不行?他们迟早会弄出专门对付我们的武器来。要是不想见识人类到底有多残忍,那最好的办法就是别挡他们的路。”
“这根本不可能,我们的存在本身就……”
“这就是为什么我要和你说这么多话。可以想象得到,在不久的将来,他们的下一个目标就是你——实际上你和武藏同时出现在这的时候,我就是这么认为的。你得时刻留意,保护好自己,别浪费了她送给你的这条命。”
“她?”大和说,她猜到了加贺指的是谁。“你见到了……爱宕。”
“爱宕?那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加贺皱起眉头。“根本不是,是条莫名其妙的深海栖舰。那时候我已经濒临沉没——你要是想问为什么我没有选择当场战死,是因为看着对面的家伙因为抓不到我而生气很有趣;但我走不动了,就合上眼睛等着哪个路过的敌人给我一炮,让我能跟我的朋友们团聚。她走过来的时候,我还有点开心,觉得自己用不着度过临死之前那段最难熬的时间了;结果她不但没攻击我,还让我来帮帮你。你看看我这副样子,像是能作战的吗?而且我以为是提督的命令;那救了你也是白费力气。结果她就在我耳边不停地念叨。”加贺苦笑了一下。“我想死得踏实一点,被打死好歹比被烦死强。”
“谢谢你。”
加贺摆了摆手。“你该知道的事情,我都说完了。我觉得,我一辈子都没说过这么多话——除了跟某个现在已经动弹不了的家伙以外。我想当个好的领导者,结果没有做到;想当个好的妻子,也没有做到,还当了个最失败的老师。你要是有余力的话,就护着点她;也护着点那些好孩子们。”她把和弓递给大和。“这个,你也拿着吧。没了舰载机,弓有什么用?拿回去送给她。”
“这就是你的决定吗?加贺。”大和轻声说。
“不然呢?夹着尾巴逃回去?我再告诉你一件事:人类啊,临死之前是最想说话的;因为他们害怕自己没有东西可以留在这世界上,怕得不行。讽刺的是,大部分人得不到这个机会。我要谢谢你,听我说了这么久;但现在是告别的时候了。”加贺轻轻推了一把大和。“快点走吧。”她不等大和回答,就转过身,向更远的地方走去。
因为我也在害怕。我害怕再说下去,你会唤起我对提督,和世界的留恋;我害怕赤手空拳面对敌人无力反击,让它们将我的死亡视为它们的荣耀;我最害怕的是,我不知道自己是否给你留下了足够的忠告——
大和向着加贺的背影,鞠了一躬。她从没有用过这么久来进行瞄准:她觉得日月好像交替出现了很多次;又好像只是秒针摆动一下的光阴。最后的一发炮弹,她绝对不能失手;因为我的心里再也埋不下任何东西,大和想,所以我要把你带回去。
她开炮,然后看着加贺身体内的零件漫天飞舞。
——谢谢。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大和为时雨补充了一些燃料;有一些来自她自己;剩下的一些来自加贺。在返航的路上,她为时雨唱了那首歌。她知道自己唱得不好,但至少没有走调。因为抱着加贺,她们走得很慢;去的时候只用了四天,回去的时候用了十天。当她们回到镇守府驻地的时候,她发现还活着的所有人形战舰都在码头边等着她们:比起她上次见到的时候,又少了几个。
“我们回来了。”大和说。只有我和时雨回来了。
战舰们让开一条路;间宫推着轮椅走过来。距离大和还有几米的时候,瑞鹤抬起仅剩的一只手臂,示意间宫停下来。她吃力地摇着轮椅——很难掌握方向——来到大和面前。
“您辛苦了。”她说,又对着时雨重复了一次。“大和小姐,请麻烦您把加贺放在我身上。”
大和照办了。
瑞鹤用手指托起加贺的下巴。“你这个自以为是的混蛋。从来都看不起姐姐和我,是吧?但是我现在还好好的活着,你却变成了这个样子。现在回答我:最优秀的航空母舰是谁?是加贺吗?”她用手指左右摆弄着加贺的头,模仿着加贺的声音说,“‘不是,是瑞鹤大人。’——这就对了。我不会计较你原来是怎么样对待我的,因为我从来也没把那些放在心上;等我康复的时候,我就会让你知道那些你战胜不了的敌人,是我可以轻易击败的。有人愿意帮你复仇,你是不是觉得很开心?回答我,”
在瑞鹤说话的时候,大和竭力不去注意她膝盖以下特制的钩状义肢;她把加贺的和弓,搭在瑞鹤的轮椅边上。
“你这个混蛋,你平时不是总对我说教吗?现在怎么一句话都不说了?你说话啊,”瑞鹤抽泣起来,“说一句话就行。只要一句话,哪怕,骂我,也行,只要,一句,”她的声音开始变得断断续续,双肩也随之抖个不停。她歪过身子,让自己的脸贴在加贺的脸上。
大和说了声“失礼了”就快步离开了。她不需要安慰瑞鹤;那里有许多的人可以做这件事。她要找到提督。有一样东西,她要还给他。他就在不远处看着这里。
“提督。我想和您谈一谈。”大和说。
提督盯着星空看了很久,然后才答复大和。“我也有些事情要找你谈。来我的办公室。”
在提督的办公室里,大和把加贺的戒指给了提督。提督拿在手中摩挲了几分钟,然后把自己手指上的戒指也取了下来。他从桌上拿起一张白纸,包好,放进抽屉里。
“你想说什么,说吧。”提督说。
大和有很多话想说,但是那些话一拥而上堵住了她的喉咙。“我看得出来,您是爱加贺的。”她一边考虑,一边慢慢地说。“但是,我从她那里听说了一些事情。”
“你想知道我让她们出击的理由。”提督说。“没有什么特殊的理由。那是敌人最后的主力舰队,击溃它们才有未来。”
“是谁的未来?”
“不是加贺的,当然,也不是我的。”提督把帽子戴上,稍微正了正帽檐。“加贺把什么都告诉你了。”
“是的。”大和说。
“那你还想知道什么?她说的都是实情。”
“您以前不是这样的人。开始的时候,就连失去一艘驱逐舰,您都会自责不已,尽管那不是您的错误。您现在是怎么了?”
“没有人是一成不变的,大和。”提督站起来,走到桌子前面。尽管他的身材在人类中算是极为高大的;但是和大和比起来并不算什么。他抬头看着她。“一个士兵,当他看到战友死去的时候,会苦痛,会愤怒。当他升职到将军的时候,就算看到成千上万的伤亡,他也不会皱一下眉头,因为他已经看惯了这一切。他甚至会命令另外的,成千上万的士兵去死。如果想要达成目的,他必须把他们当成可以牺牲的,纸面上的数字,而不是活生生的人。”
“而我们就是您纸面上的数字。”
“算是吧。大和,我也有个问题要问你。”提督说。“我知道极其重视同伴,我也知道你发过誓,要保护人类。认为自己做到了吗。”
大和不知道要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她既不能回答“是”,也不能回答“不是”。她沉默了。
“这个责任对你来说太重了。我没有在责问你;你已经做得很好了。现在我们把问题减掉一半:假如只让你保护人类,或者只保护同伴,你怎么选?”
“我没办法选。”大和说。“如果一个问题有两个同等重要的回答,我就没办法选。”
“看来加贺跟你说的话你没有听进去了。”提督说。“我知道大淀偷偷跑出去让你们支援空母第一机动部队的事情。那也是我计划的一部分。如果我没有调离卫兵,她无法离开镇守府。”
“您希望我们能救助她们?”
“不,我希望你和武藏也都没回来。如果只是为了取胜,我就不会扣留支援舰队。”
“至少,您不应该让加贺去。毕竟她是您的——”
“我尽力说服她了。”提督面无表情地说。“她做出了自己的选择。你要怎么选,大和?弄清楚自己的立场;好好想想什么才是你身边最重要的事物。”
“……同伴。”大和说。别犯错。
“这才对。”提督说。“如果你的回答是‘人类’,我立刻就安排你进行一次自杀性任务。”
“我不明白。”
“这有什么不明白的。因为要是想保护人类的话,那就是你最好的做法。没有人知道消灭了深海栖舰之后的你们会做出什么,因此最好的结果就是你们和深海栖舰都不存在。这是一种平衡。如果你们和深海栖舰势均力敌,这是另一种平衡。你也好,加贺也好,你们的存在都打破了这种平衡。”
“您的意思是,这件事情的过错在我们身上?”
“你想偏了。我只是说,要想维持这种微妙的平衡,你们如果不存在是最好的。大淀应该告诉过你,我是以镇守府会遭受袭击为由留下了支援舰队,对吧。这件事情一开始是虚假的,但后来确实发生了——”
提督说,“——是我引来的。在这个过程中,我让你们又遭受了损失,包括大淀。她是担当诱饵的舰队旗舰;那支舰队全军覆没。”
“这就是您调节平衡的方式?用我们的死亡?”
“不,我要制造的是一种不平衡。有些人想要的是一场战术上的小失利;一条两条航空母舰沉没了,没有人会付出特别的关注;因为这种事情挺常见。然后再一次,再一次。他们想用这种方式让你们自然消亡。我利用了这个机会,让一切事情看起来都在他们的掌控之中,但我给他们的答卷是:本以为胜券在握的关键性战役失败了;重要的战舰纷纷被击沉;人类再一次被压迫在陆地上;深海栖舰依然是人类最大的威胁。那些人——我不能影响到的人,认为你们正在失去存在的价值了。我要证明你们还有。”
“于是您从两方面着手做这件事:制造敌人依旧强势的假象,并且在事实上削弱我们。您认为这样的做法可以保护我们。”
“我是为加贺做这些事的。”提督说。“但是她……不愿意做我计划的受益者;她愿意当执行人。我开始认为你们的想法不重要,只有存活的数量才是最重要的;这是我弄错的唯一的一件事。”
“那我的存在是不是打乱了您的计划?”
“不,虽然你能活着回来让我感到很意外。这说明了你的实力。所以我想这样也很好。我离开以后,需要一个有能力的人继续按照我的思路做事。你是特殊的。你在人类中获得的声望最高,没有人敢于公开对你下手。他们只能像这次一样搞些小动作;但只要你没有身处于战场之上,那就没有什么能伤害你。你比我更适合我现在的位置。”
“您说,您也要离开了。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呢。”
“打了严重的败仗,将人类置于危险的境地——我不否认这些事情是我做的——总要找个替罪羊。有人为错误付出代价,那么其他人就不会去追究这错误是怎么产生的。这就是人类社会的法则。不习惯这种法则,就没办法在这个社会里生存。如果你想逃开的话,可以。这里有六个坐标,我的人在那里设立了隐秘的补给点,定期投送物资。”他把手写着坐标的字条,交给了大和。“这也是我为加贺准备的。她没能用上。你留着以防万一吧。”
“我明白了。”大和说。“我不能认同您的做法,但我知道您至少是站在我们这一边的。”
“你要是觉得有更好的办法,那就把它想出来。不过,留给你的时间不多。撤职、逮捕、审判、牢房;也就是这几天之内的事情。抓紧这段时间利用我还有的权力。你回去吧。”
大和深深鞠了一躬,离开了提督的办公室。加贺告诉她的与提督对她说的,有着细微的差别。她要仔细梳理一遍这些差别背后的意义;那决定了她——她们的将来。在下楼的时候,她看到有三个人上去了;过了片刻,她才意识到他们穿着的制服并不属于这个镇守府。她停下脚步。
一声枪响。
大和跑回去,撞开提督办公室的门,看到提督缩在墙角,举着枪,双腕上套着灰暗的银环。刚才上来的三个人,一个倒在地上,两个人手里握着匕首,正惊愕地回头看着她。
大和上前两步,双手勾住其中一个人的后脑,往提起来的膝盖上一砸。她丢下他;他的脸完全凹陷进去,一些头骨的碎茬,随着鲜血流到地板上。
最后一个人后退两步。“我们是在执行公务。”
“那请你继续啊。”大和说。
他左右看了看,突然向窗户冲过去。大和用右手扯住他的衣服把他拽回来,在他向后趔趄的同时,勾住了他的下颌;她随意地甩动小臂,就听到了颈椎折断的声音。她甚至没有用到另一只手。
“不错的格斗。”提督说,“但是过头了,大和。太过头了。”
大和没说话,她在忙着找东西。没有合适的;桌上有一摞书,她抽出最厚的一本,打开,按在提督腹部的伤口上。
“没救了,”提督说。“你的急救技术。”
“别说话。我现在带您去医务室。”
“不。”提督说着,扳开大和的手。“就在这挺好。这是我的命令。命令。”他继续说。“这枪里只有一发子弹,我给自己预备的。结果他们连这个机会都不给我;既然这样我也要反抗一下,不能让他们太得意。”
“您跟加贺最后的想法真的很相似。”大和让提督平躺好,然后正坐。她把提督的头放在自己的大腿上。
“她做到了吗。”
“是的。她击沉了敌方的旗舰。”
“真不愧是我的女人啊。但是我,浪费了一颗好子弹。”提督说,“大和,你记住。左轮枪是真正的男人用的东西。如果你以后要找个男人的话,就看看他用什么枪。我的抽屉里,还有一些子弹。去把它们拿来给我。”
“我不去。”
“你愿意帮加贺介错,却不愿意帮我做这点小事。你到底是多恨我啊。”
“您是怎么……”
“大口径火炮从背后近距离直击;加贺哪有那么笨,会被这种东西打中。” 他咳嗽了几下,“她有没有给我留下什么话。”
大和从回忆里开始翻找。加贺说过什么吗?关于提督的事情?她犹豫了一会,然后说,“她说,她爱您。”
提督的目光已经开始有点涣散了。“大和,你说谎的技术,和安慰人的技术,都是一团糟。你不愿意帮我,就这样吧。去做你该做的事情。”
“每个人在最后都想赶走我。”大和说。她从腰间抽出刀子,双手反握,然后按进提督的胸口。在大和拔出刀子的时候,带出了一些血,溅在她的手上。“她说她想当个好妻子——是真的。”
提督根本没有看她,只是盯着天花板。大和抬起头,看到路灯将窗户的形状投射在那里。
“原谅我。”提督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
大和没有控制第二刀的力度:与其说是刺,用砸形容更加恰当。她并不需要任何凶器;在她小臂所接触到的地方,无论是人体还是地板,都变得粉碎。她又看到了那些落水的人。她本来以为再也看不到那些事物。
被毁掉的锁,什么都阻止不了。记忆的溪流从她的心底涌出来,汇聚成无形的海浪,淹没了所有的坟墓。大和开始并不觉得痛苦,只是感到震惊;她以为自己已经埋得足够深。在过去的一个小时里,她伤害了三个人类,破坏了自己二十多年坚持下来的誓言;这誓言就是那把被毁掉的锁。
大和手忙脚乱地想捉住那些记忆,然后把它们埋回去;它们从她的手里溜走了。后来大和不再这么做,只是着迷的看着它们;看完一件事,又一件事;一个人,再一个人。看过的东西就此消散,只留下一个个空洞。这些空洞用其它任何事物也不能填满:它们只认可它们自身的主人。
大和感觉到有水珠从脸上滑过。她用手背揉了揉,发现是红色的。眼泪和血混在一起,并没有稀释掉那片猩红,反而令它更加悲哀;她改用肩膀去蹭,但怎么都蹭不干净。初生婴儿的第一声啼哭,是生命降临在这个世界的宣告,响亮而自豪;大和哭了很久,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天快要亮起来了。大和慢慢移开提督的头,然后站起来。她把尸体和刀子都留在那里。
她知道自己还有哪里可以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