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策零 于 2014-9-9 19:09 编辑
耶利哥的玫瑰
“今天的作业是主题展示吗……什么题目啊?”
“复活。呃呜,听上去好困难啊,小圆。不过刚刚好,昨天读到的神话书里有写呢,哇哈哈哈。我要做木乃伊复活的展示。”
“啊?听上去好傻。”
“……杏子你有什么意见。”
“木乃伊复活是埃及的故事吧?我也做埃及的,蜣螂推粪球。”
“那是什么?”
“那什么东西啊?!”
“别两个人都朝我喊啊,你们。交作业的时候你们不就知道了。”
“那我们放学一起到巴学姐家里吧,请她指导我们,怎么样?”
“好~”
“噢!”
————好吵。
“喂?醒醒,醒醒,下课啦!”
“你这家伙,上课睡着了吧。”
“小焰?啊,醒着。”
————好吵啊。
“小焰听到老师的话了吗?”
“肯定的吧!布置作业之前她叨叨咕咕什么单身啊什么男人啊那么久,死人都会听到的。”
“……虽然真的不想附和你,但是沙耶香说的还真没错啊。”
————太吵了。不要再说了。
“小焰想做什么题目呢?”
“是‘复活’的主题噢。”
“你刚才已经说过啦笨蛋!”
“你竟然敢!别跑,别跑!不——要——跑!”
“诶嘿嘿……真是拿她们两个没办法。先给巴学姐打电话好了。”
————不是这样的。
“呐,小焰。这样的生活不好么?”
————可故事不是这样的。
“我的话……”
欸。
****
在阴森至于奇丽的银之庭,模糊不清的精致鸟笼里,年轻女孩徘徊于面貌和蔼的边界墙。没有砖石,没有铁丝,没有冷冰冰水泥书写禁行符号,热烈玫瑰丛与天空接吻,翠绿带刺的枝条互相牵挽如连体恋人,紧密甚至容不下蜜蜂的纤薄翅膀。
空气沉滞且甜腻一如矫揉的防腐液。银之庭的边疆。
徘徊在这奇妙结合阳性宏伟与阴性柔媚的活体建筑旁,她粉色短发映射出深黯花朵回复浅淡初生的错觉。没有一丝风吹动天鹅绒似的层叠瓣蕾,但它们微微颤抖,悸动于她的来访。
这芳香栏杆,猩红的军团,若女孩儿肯冒着被扎伤的风险摘下一朵,以不安手指将之揉碎,她会惊奇看到每一片破布都会无风起舞,抵死长出根、茎、叶,沉默呐喊着重生,仿佛破败是这花愿意付出一切避免的命运。
被揉碎的花瓣落在地面上,已然变成军团的新兵一员。
它们以花的无声语言低语道,折返。折返,这里已是尽头,连骄傲飞鸟都不可逾越,好女孩儿不应该来看它们处刑时间与空间。什么都没有,只有无边无际、迫人的沉重肉体似的迷幻香气,只有鲜血横流的红,只有尽头。
不得迈步向前。
但一心迷惑的梦游者无法抑制坍缩,这微小牢笼怎能容纳神祗的庞然?
女神向满排绿獠牙的柔软猛兽伸出双手,慈爱一如母亲怀抱夭折婴儿。那些急切的尖锐的冰冷的渴求,这些温和的震颤的神圣的红色乳汁即将渗透——穿过——超越——
枝条完全感受到超凡脱俗的职责,它以崇高的姿态刺穿牺牲。难以自已的苦痛呻吟宛若一阵炫目光之雨,所有沉沦于晦暗海底的魂灵展开羽翼。飞出水面。高升。
血滴嗒然落下。
脱离海洋的人鱼无力地停歇在高塔上吹风,干枯褪色的淡蓝鳞片被恶魔拿在手中把玩。使魔排演的木偶戏动作拙劣,但这剧本之讽刺足以令顽石开口大笑。
恶魔亲自撰写。
人鱼握紧佩刀。
风无所谓地四散奔流,在这俯瞰庭院的高塔上,她们一同注视玫瑰士兵劝告着不甘行走平坦路途的羔羊。
你说,恶魔问道,她还会试多少次。鳞片随她话语节奏抛起落下,日光从不同角度点亮那酷肖海水的浅碧。
这时日与月交互光芒。
直到你溃败。人鱼回答,紧咬着并不锋利的齿根,太多次反抗之后,不耐烦的恶魔停止演绎无害的仁慈,索性拔去了她的牙与鳍。
也许吧,恶魔轻声说,音调有着构造这座塔楼的钢铁质地,螺旋上升的公主塔楼,一种诗情画意的冷酷囚禁。这里是鸟笼的中柱,远方的一万零二根无形条索汇聚于此。
梦游者在远方碰壁。
你难道已经忘记坐在永不驶出的巴士上是何种感受?你怎能狠心剪除神祗的羽翼?人鱼一副无动于衷的表情,但这并不意味着愤怒消失……并不,只是逐渐遗忘,逐渐死去。只为一人而建设的世界,人鱼情知自己与路边盆栽并无本质性的差别。
全知的恶魔为这份睿智送上欣赏的嗤笑。远方的梦游者爆发金光,她遥遥伸手。
人鱼对恶魔的黑眼圈抱有恶劣的同情。你从始至终都这么苟延残喘,从你还是瘦弱不堪的孩子开始,到如今强大的恶魔阁下,您的生命总是这么断续。
你很喜欢依靠什么东西续命是吗?离开医院让你不习惯了是吗?没有药物陪伴的感觉好陌生是吗?总得抓住点儿什么是不是?
没有她,你算什么?
恶魔几乎感动得要含着泪花鼓掌。
她也的确鼓掌了。单调掌声被狂风吹散在没有星星的黑暗里。
年轻女孩儿从没见过如此连绵不断有如梦魇的花丛,如此毫无自制的鲜艳,如此放肆高歌的花啊。那渎神淫逸的鲜红直直将深沉肃穆的蓝天向下拉,仿佛天空是一片悬浮的软弱的水,而花朵会将它吸收到蕊里。她只觉得眼前的沉默静定中有苍穹崩裂的声音。嗖嗖气流掠过耳畔。
而后突兀静止。
恶魔要与人鱼诉旧了,既然这里只有她们两个。
她会先以怀念的语调描述学校前的苗圃,蓝紫鸢尾被粗心的花匠载在了角落里,被人遗忘。但这不经意间给了孱弱病人一丝安慰。当她远离人群时,就与这些花交流活下去的愿望。
人鱼呸了一口。
然后她以喜悦的语气诉说道,在夕阳都比她走得快的时候,她拄着双拐,等待来自身后道路的阴影越过两侧时,看到一个寒酸的小摊,卖着寒酸的花草。因为太寒酸了,只有她 这样慢吞吞的孩子才会留意。
我买了一把复活草。恶魔说。笑容甚至是真诚的。
人鱼不予理会。
她的嗓音变得朦胧,氤氲着回忆往昔的真心温柔。每个轮回,都有一把枯萎的复活草陪伴。绝望随着沙色植物回复嫩绿而消失,也许。
也许有一天,恶魔说,有一天我绝望了。她会永远留在我的视线之外,无法改变。
看似无穷的轮回中,有人曾对我说过,只有疯子才会相信同样的行为会产生不同的结果。你相信吗?
人鱼没有说话。
我相信。
令人怖畏地,花丛中闪现着苍白灰烬似的幽魂。但她浑然忘我沿着枝叶长城走,走,回旋一周,回到起点。
继续。年轻女孩儿受到一股沉重热情驱动,这热情暗示她会有很多痛楚,很多回旋反复的无意义,很多沿着玫瑰梦游的孤独。而她并不愿意拒绝。
她的足迹是红色印章,而后被深埋在贫瘠土壤下的干渴根系吮吸消失。
那很重要吗?
呐,秩序,很重要吗?恶魔依靠栏杆发问,在她脚下,纯白羊群挪移,月与星一同飘荡在云海里。深青水光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她恳切地感到不解。头顶,火烧色泽的魔性宇宙沉思冥想。
你说什么都好。人鱼回答。
你说什么都好。你的痛楚,你的迷茫,你的绝望。往昔,现在,未来,你说什么都好。
都不能为你的罪恶开脱。
恶魔又笑了。谜语一般的菱形宝石漾开微笑弧线。
只有恳求饶恕的人才会有罪恶。她说。然后打了哈欠,觉着无聊,便继续刚才的话题。
嗯,嗯,我轮回多少次了?确实是疯了,才会相信救赎的可能。虚无缥缈。
望着鱼缸里的复活草出神,多丑陋又多顽强,所有娇艳都被强烈的执念燃尽。我深觉同样的悲哀,若非愚蠢的执念支撑,晓美焰早已自内腐朽崩解。
人鱼并不是第一次对眼前生物感到陌异。
真是同病相怜。她说。
她摸到潮湿黏腻的廊柱,一座受圣血浇灌的亭。年轻女孩儿站在条石小路前,有雾掩盖前途,还有热牛角面包般甜美鸟鸣传来,凝结水滴的湿润青草地向前延伸。
雾向内鼓动如心脏,含蓄的邀请。
囚笼以绚烂花环装饰。以花环装饰的牢笼。
她一瞬间犹豫是否还要继续无人问津的朝圣之旅。
仿佛成魔之际她不仅脱落一身尘世衣裙,还将自己也扒除干净。现在恶魔作势指挥一整只军乐团,人鱼不再用凡俗之名称呼她。
恶魔。她叫唤道。
嗯哼。她轻柔、自喜地回应。
塔楼最高处,圆盘形状的平台,她们就在这里目视年轻的神祗得证自身。
人鱼的手指紧抓着护栏。没有尖刺,尖端被打磨成柔和球形,这是不是说明恶魔很温柔?虽然她最爱从塔楼坠地。但她不这么对俘虏,一点儿也不。
除了一股扭曲的恶心的让我作呕的欲望之外,你这腐烂发臭的恶魔还剩什么能够沾沾自喜!人鱼的咆哮中带有大海的啸声。
而恶魔正忙着掰指头计算自己到底轮回转世几许,最后她发现这太难数清便作罢。
你现在到底算是什么东西?
爱?恶魔歪头回答。
突然的,海潮掀起即将吞没船只的狞笑波涛。
爱谁?
恶魔轻轻的,轻轻的笑了。心满意足的笑了。从空中坠落似的、燃烧似的、彗星似的笑了。被人鱼引以为豪的锋锐刀刃直击心脏的舒畅笑容。她开始回忆开始迷惑开始发笑开始抚摸自己开始伸手抓住周遭冷眼旁观的日升月落。
她忘了现在她比太阳和月亮都高。她忘了世界的刻度早已被改写不复。
复活草一次一次复活,晓美焰一次一次轮回,是不是有什么变得不一样了?从什么时候开始,忒休斯之船不再是忒休斯之船?从什么时候开始,晓美焰不再是晓美焰?
以及……从什么时候开始,鹿目圆不再是鹿目圆?
年轻女孩儿回头,她迷惑如盲的眼睛空洞无色。
你爱的是谁?
人鱼慢条斯理发问,她听到绳索一条条断裂的声音,她听到墙柱一根根崩毁的声音,她听到大开窗户狂怒拍打嚎叫着,她看到恶魔手中的粉色玩偶开始凋萎,化为一捧原初的绸缎与珠宝,滑落在描绘着浴火蝾螈的地砖上。
恶魔想着她在散发老旧金器般黯淡辉光的黄昏中盯视很小很小的鱼缸,半缸清水,一把凋零乱发似的沙色植物。她等着它回复传说中辉煌璀璨、蔑视时间的绿。
那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啊。这一切都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啊。
理性的孵化者用冷静教唆犯口吻说:“为不可思议之事所付出的代价难以想象。”
其实它没有说过。但轮回无数的晓美焰在黄昏的叹息中看到了。为复活所付出的代价。
除了复活之外,一无所有。
恶魔想要开口回答时陷入眩晕。她想起在她还是人类时的表情,可笑的殉道者庄重,她突然觉得晓美焰洁净得令人恼怒,她突然觉得复活草也是很好看的。
她突然觉得她其实应该一直相信下去的。相信在无穷的轮回终点会有光,然后就有了光。
然后就有了她。
你的玩偶还好吗?人鱼对地砖上的一堆缎子问道,蝾螈金色旭日似的圆眼睛在火海中升起。
你确实很擅长做玩偶,简直像真人一样。人鱼又说。站起身。
你还假装它们会说话。多贴心。
这里并没有潮水,但人鱼宛如歌唱宛如哀叹的音调激起迷醉波涛。如果你再多想一刻,仅仅一刻……撞岩就会合拢。
这片海域潜伏着海妖与梦魇的怪兽私生子。恶魔在暴风雨里摇摇欲坠。
彼时枯萎又复生又枯萎又复生又枯萎又复生,不禁令人怀疑这链条会自咬尾巴直到吞噬湮灭,除非某个链结抬头仰望,发现终点没有光也没有无花果更没有喜乐。
于是就有了恶魔。
复活草真是一种饱含**的植物。当它最后决定打破旱季雨季的轮回时,复活草忍痛拔出地下的根系,蜷成一团,乘着风,轻快跑走像只腿脚灵便的幼兽。
人鱼跳下高台。恶魔没有去追她。下面有人接应,不知所以却依然勇敢奔赴恶魔之塔的红骑士。
恶魔小声说……对着空气耳语:“做个好梦。”
恶魔从不惩罚贪婪,这一点和旧神不一样。
——向神要求比活下去更多的事情是非常贪婪的。无觉羔羊得到的赐福令人流泪。
除愚蠢之外再没有第二种罪行。
——佐仓杏子并不愚蠢。佐仓杏子放弃祈祷。
她也许知道美树沙耶香为何在每个黎明哭泣。她只是害怕说出一句话,那女孩就会变成泡沫消失。
恶魔把玩漆黑的灵魂灯盏,对人鱼的攻击感到无功利的好奇。
她立在高塔注视年轻神明在羔羊的眼泪里梦游,她在鸟笼内与她共享被囚禁的短暂静谧。
她向绛红深紫交融的深邃宇宙伸出手,她向鸟笼之外的大千世界伸出手,想象那一日温柔的金色神灵向她伸出手。
恶魔睁开双眼微笑。神明的抚触是创生的伟大力量,令恶魔自混乱沉沦中诞生。
“爱哟。”
在无穷无尽的轮回当中,早已失却一切——唯余——
微微颤抖的深青天空倾斜,雨水流泻。那些奇异的玫瑰,那些海星似的死死揪扯住尘世不肯放手的玫瑰,那些在雨水中如同红腹食人鱼的桀骜凶暴玫瑰。
那些为了复活付出所有的玫瑰,那些陪伴轮回的执念啊,那些茫然的同病相怜啊,那些肤浅的表现形式啊,在雨水中熠熠生辉。发亮。沉默。喧嚣。
那些恶魔点化的,超越神之意志的,那些反常灿烂的,畸变的贪婪的盛放的凄惶的狂烈的永生不灭的——耶利哥玫瑰。
唯余爱你。爱着你。经过无穷无尽的轮回,除了爱你,我已什么都不剩下。
*****
“我的话,就选耶利哥的玫瑰吧。”
“啊?那玩意儿是很顽强没错,可是看上去就跟杂草似的,一点都不漂亮……”
“……反正不是‘漂亮的复活’这种主题吧。而且耶利哥的玫瑰……不管再怎么恶劣的环境,都会顽强地等待下一次的机会。很喜欢。”
“嘻嘻,真像是小焰会说的话呢。”
“直接搬到好一点的环境不就好了!”
“杏子你……就知道说漂亮话。那样的话,木乃伊直接贿赂阿努比斯神怎么样啊!”
“哼……哼……要是你愿意那么展示的话,我可是没什么意见的哦。反正那就是沙耶香的风格。”
“什、什么叫做这就是我的风格!”
“好疼!”
“哈……两位,巴学姐都要等急了呀……”
“两个笨蛋。”
“你说什么?!”
“啥!”
“啊……快走啦快走啦!”
————是这样的故事吗。
最大的槽点应该就是把卷柏科植物变种成蔷薇科……嗯。反正银之庭一切皆有可能哈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