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是闲着无聊来胡说八道的。
很奇怪那天我打开窗子的时候并没有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也许我该说那扇窗子是一个绝妙的隐喻,它预示着我从此将从我正方形的心脏里跌落出来,滚落到无人可见的山坡下面展开牧羊少年奇遇记。
不过事实是,我并没有从窗子里跌落出来,你知道,如果要让隐喻显得更像一颗百试百灵的水晶球,它就得表现得足以笼罩你的一生,或者,我们可以退而求其次一点,它得和一个纪律严明又含混不清的句号勾肩搭背。
当时我打开窗子的时候就是在思考着这种无聊的问题。我喜欢思考勾肩搭背这种问题。我一向对胡乱搭配在一起的东西抱有很大的兴趣。比如一根分叉的头发与一幢废弃的大楼。比如一个平凡无奇的窗框和一段粉身碎骨的爱情。你可以想像我的头脑是一包撒了大把发酵粉的白皮面包。它非常乐意朝里面装上大把的并不用于食用的空洞意义与联系。
这已经成了一种我终日玩耍的游戏。或许该说我是靠空洞活着的也不一定。
总之我们回到了我所说的第一句话上。当时我正在窗子里自娱自乐。
然后我打开窗。在我随后的回忆里,窗棂以一种令人惊异的平静与从容砸在了她的脸上。
好的。我当时这么想。
我是这么想的。但愿她不会得脑震荡。然后脑震荡这个词以难以预期的速率将我甩到了几百个年头开外。我的视网膜上呈现出一小绺血珠洒到窗玻璃上的景象。洛阳铲与碳十四。我担心的竟然不是谋杀与死亡。反而是,我站在几百个年头开外责怪自己,我想到的竟然是考古鉴定时她的血液DNA也许将会引起一场关于窗子用途的热烈争论。
当第七根铲子在我脑袋里挖出第八根窗框的时候。我终于发现(实际上只有一秒)她蹲在了地上。
于是我毅然扔下了几百个年头开外的洛阳铲对她发出了我那天所说的第一句话:
嘿。同学你没挂吧。
随后我就会发现我的这句问话所隐含的过度担心是错误的。
因为之后我的思绪就不得不彻底从黄土堆中拔回,回到我被狠狠袭击了的鼻梁上。
那时我一定是皱起了我的眼睛并开始迅速在心里积累起对于开窗这件事的悔意,以至于日后我根本无法回忆起当时她的鼻血是如何甩落到我的窗棂上的。
虽然我对此一直耿耿于怀。
因为我认为鼻血这种东西必然是象征了日后我因为打开了那扇窗子而变得日渐脆弱的血管与神经。
当然在我提出这个绝妙的论点的时候我的鼻梁还是非常突然地遭到了袭击。
这总让我泄气。尽管我自己也经常告诫其他人不要随意听信我的话,但是我还是认为很多事情的联系超乎常情。
比如说打开窗子与打到一个人的鼻梁。比如说打到一个人的鼻梁然后认识一个人这种事。
它们总不是每天都会发生的吧。
我并非是一个相信奇迹的人。我只是。嗯。怎么说。相信我自己。
好了。让我们继续回到窗子上来。
我的手从我并不深邃的麻布口袋里满载着云朵般丰沛的同情心探出了窗外。那时我的窗子外面种着一小丛逼仄而别扭的野月季。我苍白的手衬着一朵红得羞羞涩涩的小骨朵。我伸出手打算帮她一把。尽管那个时候我的思绪就已经飞到了野月季的刺和它的鲜红身上。但我还是很好地保持了我伸手的姿态。
结果在野月季的刺和我的手之间什么也没发生。
她被下倾的眉毛压弯的细眼盯着我。我的思绪还是一半都缠在在野月季的刺上。
你真的不觉得你应该跳出来扶我一把吗。
我的手垂下了。有根刺扎进了我的食指。不过当时我并没有来得及思考这件事。
我很为她说的这句话震惊。以至于我在决定是否回应她之前的三秒之内都没能做出任何动作(我是说我没有坐热气球离开地面,也没有为了窗框而在几千年前的一张木床上和别人探讨它究竟是否曾用来刑讯逼供。)
我想我的头一定非常迅速地从野月季的左边前进了千分之一毫米。
当时我的想法是。我从没听人提起过,我是说,从没有听人在这扇窗子外面提起过这件事。
随后我就想起我之所以没有听人提起过这件事,多半是因为我也从来没有打开窗而让我系满前后五千年压痕的窗框砸中过别人的鼻梁。
那么这确实是一件新的事情。对我来说也是一个新的动词。所以我的迷惑是应该的。
我在三秒钟内释然了。
现在只需要回答她就可以了。
对不起。我不知道。
随后这句话开始以超越光速的方式开始在我们之间累计。这句话只是无限重复中的第一个刻痕。
我之所以说它超越光速并不是说我说这句话的方式超越光速,我是指它从我说出它的这一刻往返跳跃于我们之间以及我们的平行于光速的移动之间。而且正因为这种累计和叠加,它已经挣脱了束缚住它的当时的那棵野月季以及她以及我以及挂着血的那段窗棂,它已经变成了一个有着无限倒影的幽灵。
你知道。就是那种流行于几百年前的那种幽灵。其实我对幽灵并没有什么研究,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意见,我甚至没有见过幽灵,所以其实幽灵是无辜的。这句话也非常无辜。被迫与无辜的幽灵缠绕在一起。
事实上如果真要追究起来,窗棂也非常无辜。鼻血也非常无辜。总之大概只有我不是特别无辜,因为那天我打开窗的一刻就已经想到了几千万种可能,以至于当时我的脑子很可能被可能捅成了蚂蜂窝。很可能就是因为蚂蜂窝的原因导致了我无视掉了明明可能发生的惨剧。
但是当时我并不这么认为。
当野月季的刺在我的食指里又前进了万分之一毫米的时候。我瞥见了她后颈的头发,很奇怪当时我就据此认定她一定不住在这个街区,更不可能住在我对面的那幢红砖色大楼。因为她一点都不像一个会随便让头发分岔的人。奥。你知道头发分不分岔这种事总是能吸引我随意降落的注意力。
在我尚未决定是否停止野月季对我的加害的时候。
她终于自己站了起来。我是说。她自己站了起来。鼻血显然因为这个动作而流淌地更快了一点。因为血珠从窗棂蹦到了我的手所在的那棵野月季上。
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我的想法。只不过当时我头一次觉得这些野月季开在我的窗棂前面是一件比我的窗棂更具有寓意的事情。
很奇怪那时我发现我从没有真正闻见过血腥味。就像我从来没有听人提起过跳窗这件事情一样。
但是当时我想,当时我很仔细地想了一下。
我觉得它大概是我闻见过的最为奇异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