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龙被吃了
我心情不太好
又是雨天,我的身体挣扎着从睡眠里爬出。屋顶正漏水,地板在发胀,湿哒哒的海绵拖鞋裹住我的脚,在满是凹坑的地板上划出吱呀的刺耳声音。客厅的长桌含糊不清地向我问好,我没有答话,它就自顾自地开始谈论起这个糟糕的天气。乔的心脏还摆在墙角铁制的落地式置物架上,我伸手摸了摸,庆幸它尚未开始生锈。我打开厨房门,打开冰箱门,打开冷柜门,抽开抽屉,除了半颗发黄的西兰花、过期的吐司面包、三个鸡蛋和一袋面粉,一无所获。又到了出门采购的时候,我的双脚和双手都发出抗议,但是我的胃以独裁者的姿态压制了来自大多数器官的反对意见,用一件黑色连帽衫兜住了我,把我扔出了家门。
走出三步后我意识到自己没有带伞,又懒得折返,就戴好了帽子。我来到超市,我走进食品部,我走进肉类部,我购买冰冻得像锤子一样硬的里脊肋条,长着墨绿色斑点的番茄,如水藻般湿漉漉的菠菜,落日黄色的橙子,一块扁平的紫红色鸭胸肉,三盒印着红色标识的泡泡糖。我想我回家后可以做香橙煎鸭胸肉,尽管自从克洛艾搬走了以后,再也没人知道怎么使用烤箱。我去结账时收银员面无表情。我暗暗赞许地点了点头,看来她心情不太好,同我一样。她有气无力地举着扫描仪的样子像是拿着她一辈子拿过的最让人扫兴的戏剧门票。我过于欣赏这种姿态,以至于没有发觉我的购物袋里被多装了一罐墨绿色包装的手指饼干。我应当指出的,但我的咽喉背叛了我。其后所有麻烦都因之而起。
我回家,穿过开始积水的客厅,把肉放进冷冻室,番茄放进冷藏室,泡泡糖塞进抽屉里,橙子放在水果篮中,鸭胸肉平摊在木制砧板上,多余的手指饼干放在置物架的最上层。我在砧板上洒下黑胡椒和盐,在鸭胸肉带皮的一面上用尖刀划出许多X型的孔。我做这些事没有意义只是因为我喜欢X型。Y型也不错,但没有X型对称。我切橙子,它们一个接一个地抱怨刀上还带着肉的腥气,砧板在一旁低低地笑起来。我的头很疼,就打开榨汁机,把一半的橙子果肉倒了进去,它们惊声尖叫,然后再无声息,变成两杯沉默的果汁。我把煎锅烧热,倒上油,把鸭胸肉扔了进去,这时敲门声响起了。
“咚咚咚、咚咚咚。”
我没有开门,我的手离不开锅柄。敲门声还在响,客厅的长桌做作地咳嗽一声,准备代我应答。门口的花瓶指责我不够礼貌,怠慢了客人。我装作自己什么都听不到。“咚咚咚”变成了“砰!”的一声。花瓶为这粗鲁的举动大惊失色,从柜子上跳了起来,跌在地板上,摔了个粉碎。我的客人闯了进来,她的酒红色八孔皮靴陷进地板上的水坑里。我不认识她,但这不妨碍我决定给她起名叫马丁小姐。红色头发墨绿色眼睛的马丁小姐。我猜鸭胸肉快煎好了,就去预热烤箱,与此同时,马丁小姐开始指控我偷走了她的手指。她那十指齐全的双手,明白无误地指向我,我真不想描述那有多荒谬。
而我相信了她。是当她提到克洛艾的名字而非开始折下一段手指当着我的面啃起来时,我开始意识到这并非玩笑。克洛艾是位杰出的厨师,在她睡梦中偷偷拿走了她的手指,又用鸡蛋、面粉和杏仁做出了她的新手指。如果她在这里,置物架上的那罐手指饼干就能顺利地物归原主了。可是她不在。我摊了摊手表示爱莫能助,但很乐意把她的罐装手指还给她。除非你乐意等下去,我说,假设克洛艾会回来的话。马丁小姐把啃到一半的左手食指安了回去,叹着气说好吧。她走到置物架前取回自己的手指,她的视线盯着乔的心脏不放。
她问那是什么。我说,乔的心脏。这是个很长的故事,假如你要听的话,我可以从头说起。我把鸭胸肉装盘放进烤箱,胡乱按下20分钟的设置。马丁小姐坐在长桌旁,因为目睹了花瓶自杀的惨剧,长桌此刻一声不吭。她看起来对故事并不感兴趣,然而,我告诉她说,等克洛艾回来是件无聊的事情,她必须学着适应无聊。
我们要花很长的时间才谈到乔为什么把她的心脏孤零零地搁在这幢下着雨的公寓里。故事的起先同乔没有半点关系,幸运的是,至少同克洛艾有关。我不知道怎么向马丁小姐介绍克洛艾,只好先从她的父亲说起。克洛艾的父亲是弗莱森龙保护协会的名誉会员,我尽可能语气平常地说起这件事,尽管提到“弗莱森”三字至今让我忧伤。弗莱森龙?马丁小姐问,那是什么东西?
你不知道弗莱森龙很正常,我说。自从上世纪30年代初,原产于美国加利福尼亚州的弗莱森龙已经位列《世界重点保护野生动物名录》。这是一种罕有的水陆两生生物,成体身长两米,通体白色,背上有三行宽大的骨板,正中骨板两侧有巨大骨膜幢翅翼。它们尤其喜欢在冬日冰冻的湖泊中潜泳,被誉为冰中的大熊猫。它和大熊猫的真正区别是,至少,你不会去捕杀一只大熊猫为了吃它。我补充道,但人们会捕捉弗莱森龙,把它们做成让人牙尖打颤的美味佳肴。你问我为什么对它了解的这么清楚?是的,因为我曾——我本可以拥有一只弗莱森龙。
让我们重新谈谈克洛艾的父亲,我说过的,他是弗莱森龙保护协会的名誉会员。这也就是说,他认为人们不该把弗莱森龙看作一种食材,而应当成一种伴侣宠物看待。作为一名法国蓝带学院出身的厨师,这是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也许是因为弗莱森龙那特有的浅蓝色瞳孔让他想起了自己妻子那双曾经注视过白昼而后永远闭合的眼睛。每当我看着克洛艾的双眼时,这个想法就会浮现在我的心头。总而言之,他爱着弗莱森龙。这份爱让他丧了命,就像他妻子曾经为克洛艾所做的那样。当然了,我不是说难产是一种主观可控的行为。
那是1976年,克洛艾的父亲辞去米其林餐厅主厨的工作,远渡重洋,奔赴加州,在各地发表抗议食用弗莱森龙的演说。在UCLA的大草坪上,他用两棵巨大的猴面包树当支柱,爬到树冠顶上,试图在其间挂起一条长达二十二米,宽十六米的蓝色横幅,在其上用中、英、法、意等语言写了四遍“弗莱森龙是我们的伴侣,而非食材”。这本该是一场成功的宣传活动,要不是天上突然刮起一阵狂风的话。风开始冲击那张巨大的横幅,布面出现撕裂的纹路,克洛艾的父亲仍死死抓着横幅的边角不放,他的双脚顽强地勾住了猴面包树的枝杈。大家都以为他还能再支撑一会的,假如他那天穿了他那双最心爱的麂皮雕花牛津鞋,而非光面黑色皮鞋的话。可惜风实在是太大了,竟将猴面包树连根拔起;呼啦一下,克洛艾的父亲就同横幅一起被吹上了天。他飘得太高,直到今天为止,还是没落到地上。
如今,人们已经淡忘了他为保护弗莱森龙所做的贡献——事实上,在他飞走后两年不到的时间,最后一只成年的弗莱森龙就已宣告灭绝在纽约某家中餐厅的后厨里——UCLA的大草坪上却留下了两个大坑,那就是当初猴面包树的印记。我不知道克洛艾是怎么面对这种事情的。她继承父业,成了一名优秀的厨师。虽然我一次也没见到她为她的父亲哭过,然而,我肯定,她的心里某处一定也有巨大的树坑。这解释了她离开这幢公寓前对我说的话:“我这辈子得到的东西,都不是靠我自己得来的。”我很想解释我并非因为她父亲的名声和事迹而爱上她,可那已经太迟。
克洛艾离开我之后,开始环球旅行。在日本时,她同一台双鸟牌面包机坠入爱河,消息传来,让我嫉妒万分。其后,她去欧洲,中途回自己的祖国看了一眼,最后决定奔赴加州,去她父亲飞走并再也没有落下来的那块地方。两年后,我收到一个越洋包裹,打开后,发现一颗被七十六层塑料泡沫膜包裹的巨大白蛋。我取出蛋,把泡沫膜叠好送给邻居家的猫玩,猫从那时起一言不发地摁着泡沫,至今才摁到第五十八张,为此邻居很是感谢我。
白蛋!马丁小姐打断我的话,你可算说到重点了,那一定是弗莱森龙的蛋!她激动地啃起了自己的杏仁指甲。我点点头,继续说下去。
我知道,收到蛋的那刻,我就知道,那是弗莱森龙的蛋。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办到的,但是蛋当时真真切切地在我手里。它如此冰冷、洁白,像是月球的一个冷漠副本。克洛艾走了,而我还会继续生活下去,同这个未出生的弗莱森龙一起。当它睁开眼睛,我将不会忘记那种空空如也的湛蓝。
然后我做了一个让我后悔的决定。在生活中,我每时每刻都感到后悔,然而,没有比把弗莱森龙的蛋放进冰箱里储藏起来,更让我后悔的事了。在这里,我多不想提到乔的名字,可我不得不提。乔是克洛艾的朋友,她有这幢公寓的钥匙,因此,她随时都可以来这里。克洛艾走后,我们经常一起吃饭。意外就是这样发生的。不,我不是指感情上的意外,我是说更真实的意外。那天晚上,我出门去采购食材——同今天的情况里一样,冰箱里几乎空空如也——乔在那时闯进了我的公寓。
乔事后是这样说的,她当时饿疯了。她打开冰箱,只看见半把颓靡的菠菜和一小袋已经拆封的意面。 她又翻了冷藏室,在里面发现了一个巨大的白蛋。之后的事情你可以想象。等我回家后,我发现我的朋友正坐在长桌旁,吃着菠菜意面和煎蛋。乔招呼我一起吃,她说,这蛋吃得她直打哆嗦。 我走过去,发现弗莱森龙的蛋——那个很有可能是世上唯一的龙蛋、我未来的蓝眼睛恋人——躺在寂静的餐盘中。
我跌坐在椅子里,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甚至没法说出话来。我想我很可能昏过去了。等我醒来时,我被急促的脚步声吵醒。地板一震一震,乔的餐刀和餐叉从桌上掉下来。我看着乔,她一边哆嗦着,一边跳着踢踏舞。我太冷了,我停不下来。乔脸色惨白。我没法责怪她。这就是弗莱森龙那足以将味蕾和心脏一起冻结的美味。我明白克洛艾的父亲当初面临的是多大的阻力了。乔还在跳舞。
乔跳了三天三夜的踢踏舞。她的舞步让天花板震出显眼的裂纹,她的鞋跟将地板砸出一个个凹坑。每到雨天,这幢公寓又漏水又积水,就像今天一样。
乔曾经是个热情的女孩子,弗莱森龙蛋完全改变了她。她一天比一天变得冷漠,双眼变成两汪冰冻的湖水。后来,乔交往过一些男人和女人,也爱过其中一些人,像我当初爱克洛艾一样,可她伤透了她们的心。终于有一天,有人对她说,你的心如此无情,一定是铁做的。这话一出,乔感到胸膛变得沉甸甸的,难受极了。每到雨天,她都担心自己的心脏会生锈,长出绿色的锈斑。最终,她来到我的公寓,用尖刀把它挖了出来,并委托我好好保管这颗心。看在我们友谊的份上,我买了一个置物架,把它搁置起来。
有时候,我想,活该,谁让乔吃了我的龙;有时候我又为此感到愧疚万分。
她不过是失去了她的心,我可是失去了手指啊!马丁小姐尖叫起来。天晓得我多想知道克洛艾到底对她的手指做了什么。烤箱发出中年人般疲倦的叹息,煎鸭胸的香味飘散出来。我走向厨房。
“咚、咚、咚。”
门口再次响起敲门声。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