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killkill 于 2015-5-30 09:59 编辑
下世纪再嬉戏
Let's chase the dragon.
*
好了。现在我们可以谈谈这是怎么一回事了。
女人说。
她反手甩上门。
六合冢弥生走在她的前面，双手被缚身后，跌跌撞撞地坐在餐桌前唯一的一张椅子上。你先放开我。她提出哀求，尽管缺乏起伏的音调使那听上去毫无求助的意味。透过女人金棕色的瞳孔她看见自己的倒影，面容苍白，双唇机械般地开阖。唇边青紫色的淤青和肿起的面颊提醒她曾是何等的歇斯底里。
九个小时前她放倒了三个成年男人，打断其中两人的肋骨，冷眼注视着男人抱着头滚来滚去，凸起的太阳穴边流出的汩汩鲜血如何染污粗糙不平的水泥地面。
六合冢弥生清楚自己做这一切是为了她。
之后，她蜷缩在警局的审讯室里，面对盛怒的唐之杜志恩，发热的头脑收到更正信息：她自以为她做这一切是为了她。
摆正你的态度。别忘了今天早上是谁把你从局子里捞出来的。唐之杜志恩轻笑一声。好不容易摸清池袋那帮野狗的老巢……呐。不是我说，没有你搅局的话，我们早就——她拿起餐刀，在脖颈旁比划了一下抹脖子的动作，舌头在唇边轻舔。
我不知道那是行动计划的一部分，我以为你真的……
够了，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唐之杜志恩放下餐刀，陶瓷餐盘发出清脆的悲鸣。但是，你是怎么突然跑到警方封锁的场合去的？不对，我应该问的是——
六合冢弥生小小地倒抽一口气，这个动作牵动到唇边的瘀伤，让她不由得发出“嘶”的声音。面颊上燃起的疼痛烧到了腿上。然后是酸痛的手腕。一度以为失去知觉的手腕，火烧火燎地痛起来。手表式通讯中断早就被警局没收。现今冰冷的金属质感压迫着神经。六合冢弥生知道、然而只是知道而已，这是因为自昨夜起就戴着「手铐」的缘故——那是在西比拉系统尚未建立时，犯人所佩戴的、用于限制人身自由的物品。
她本以为这是只在历史课本上才得以一见的古老刑具。
六合冢弥生抿着唇，意识到事情终于到了最无可挽回的一步。
唐之杜志恩的脸上罕见地褪去了笑意。
她问道：
你是谁？你为什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
我倒是希望自己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六合冢弥生说。
双手被缚身后，她仰头靠在椅背上让酸痛的颈椎获得短暂的休息。
让我想想，就是在一天前，我还在同藤秀星和征陆智己下班后一起在厚生省公安局旁的居酒屋喝酒，蓝色电子眼的机械猎犬在腿边绕来绕去；醒来时就躺在池袋车站东口，周围是从没见过的景象。夜色下霓虹灯逐一亮起，野猫跃上在我的时代早已弃用的垃圾箱，未被全息投影覆盖的古老街头展示在我的面前。
是是，我知道你不相信。
是是，我也希望自己在做梦。
或者不小心中了某个执行官的恶作剧，等着对方从拐角笑嘻嘻走出来。
可是不是。
我的终端显示无信号。
我同西比拉系统失去了联系。
我到了这里。我知道这里是池袋。但我不知道这里会是2010年的池袋。
好了，你现在可以笑了。
我从2110年过来。
我之所以认识你是因为……
六合冢弥生迟疑着不知道是否应该说下去。
你是我的恋人。下个世纪里的。
*
六合冢弥生抓着报纸的手微微颤抖。「朝日新闻」下方灰色铅字组合成的数字是2010。无需进一步确认。在她来的那个时代，报纸早已绝迹，每天醒来时手腕上的终端自动推送新闻，街上的全息投影屏幕显示相隔千里外街区的实景，西比拉系统冰冷的女声播报着一切突发重大事件。
终端依旧没有信号。
她走过车站旁的报刊亭，足尖踢开一颗小石子。没有多少路人对她身穿的厚生省执行官制服投来打量的眼神，或许她被当成了是参加化妆舞会的年轻人。嘿，你也去那场派对？鸡冠头的男人顶了顶她的手肘，说话时唇钉在路灯下闪烁。行啊，你这身制服看起来真有几下子……
池袋西口公园往左拐，一路穿过两个十字路口、三条闹市街道和一处居民区，再穿过几个蛛网般纠缠在一起的昏暗小巷，尽头的废弃仓库里正在举行派对。她毫不费力地跟着奇装异服的人群混入仓库的大门。
音乐喧闹，灯光迷离。人群如游鱼般聚拢又散开。水泥地面上搁置的大型功放勾起她熟悉的回忆。选的是The Clash的曲子，前奏过了一遍，她甚至能跟着哼出主唱粗野的歌词。站在角落深吸一口气，甜腻而恶心的烟叶味道弥漫开来。她猜那是某种违禁药物的味道。过去她同莉娜一起演出的时候，知道台下的观众会偷偷服用某些让psycho=pass值短暂升高的药物来获得更兴奋的体验。看来地下音乐节无论在哪个时代都没有什么变化。六合冢弥生想。
鼓点敲击着耳膜，男男女女贴身舞动。有人在烧热的铝箔上放上一撮白色粉末，晶体燃烧碳化，一缕黑色的烟如蛇般升起。他们拿着吸管去啜吸空中的黑烟，脸上神情从舒畅逐渐为扭曲般的快感。
玩得挺大啊，嗯哼？
有人走过她的身边，带着笑意吐出嘲讽。熟悉的香水味一闪而过，她低声喊道：
志恩？
*
下世纪恋人啊……
金发女人从烟盒里摸出一根烟，叼于唇边，慢条斯理地点起火。
这句话是调情的话，我给你打九分喔？
那么，我的问题是，你为什么把我带回来？
*
六合冢弥生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那个金发的身影。人群聚散不定，她踉跄着穿过兴奋的舞者和如胶似漆般粘在一起的恋人。被打断的叫骂声和惊呼被甩在身后。她穿过半个舞厅寻找唐之杜志恩，最终看到她在一张磕了一个脚的旋转椅上坐下，身边被两个男人围绕。
呦，美人，要不要赏光陪我们几个玩一玩……
可以呀。
金发女人点点头，丰满红唇边漾出笑意，眼睛却朝六合冢弥生看过来。白色大褂半褪，露出深V领暗红色礼服勾勒出美好身形。她从容自得地抬脚变换了一下姿势，已有人跪下想去亲吻那双高跟鞋的红底细尖。
然后男人的手摸上她的腰身，唐之杜志恩眯起眼睛并未制止。
你给我放开。
这位制服美人，你也要一起——
轻佻的话语被一记直击下巴的左直拳打断。
*
唐之杜长官，怎么办？
在审讯室里，六合冢弥生的膝盖被重重一踢，倒在地上。
放了她。
可是长官，这人来历不明——差点就让我们的抄网计划整个落空——
我说，放了她。
唐之杜志恩叼着烟，走到她的身边，鞋尖踢了六合冢弥生一下。她一动不动。
这家伙由我来全权处理。
唐之杜志恩笑了笑，蹲下来，朝动弹不得的六合冢弥生脸上徐徐喷出一口烟。在黑发的原执行官呛得不停咳嗽、眼角涌出刺激性泪水的时候，她慢慢说道：
我啊，还挺中意你的。
*
第一拳打中了那个男人的下巴，第二拳则狠狠打在了鼻梁骨上。指节撞上坚硬的物体，疼痛让久违的热血沸腾了起来，脑海里有声音叫嚣着想要更多刺激。后背挨上重重一击，原来是另一个人抄起长凳朝她砸了过来。六合冢弥生闷哼一声，转身，一脚踹在男人高举双手而毫无防备的裆部。
音乐正放到《I Fought The Law》，狂暴的吉他失真音色盖过了打斗所发出的喧哗声。后背正在发疼，她的脸上被揍了一拳，平衡感在瞬间失去。鼓棒落下。酒瓶拿起。疾风暴雨般的鼓点响起。
去死吧你！
她在地上滚动一圈，躲开男人朝她头顶砸下的酒瓶，玻璃在她脸颊旁一寸碎裂。
六合冢弥生起身。血从脸颊边流下来，一个转身，她的手肘狠狠磕在对方的胸部。从反馈回的巨大痛感来看，对方的肋骨大概是断了。
她抓起还剩半瓶酒的酒瓶，朝男人的太阳穴上磕去。
彼此彼此。
她回敬道。
淡金色的酒液随着她挥洒的力度喷溅开来，在闪烁的灯光下碎成无数颗璀璨的迷你太阳。男人的惨叫淹没在歌曲高潮时吉他的啸叫中，太阳穴边红色的液体缓慢而庄重地淌下来。他倒在地上，一座巍峨的冰山轰然崩塌，沉没在暗不见天日的海底。远处年轻人正在跳舞，大麻叶子开出银色的花，黑烟如蛇般在舞厅上空乱舞。
旋转椅被踢到一边。失去滚轮的那个脚对着空中。
唐之杜志恩已经不见了。
*
我说了别碰她。
还有……
你该早点告诉我你是便衣警察的。
在被押去警局的路上，六合冢弥生低声对唐之杜志恩说，换上警员制服的后者嘴角露出了隐约的笑容。
*
我还挺中意你的。
唐之杜志恩说，拨弄着自己耳边的头发。
但是这不代表我完全相信了你的鬼话喔。等抽调完你的指纹档案，我再考虑，是该联系爱光精神病院呢，还是——
话语末尾被暧昧的笑容吞没。
她说着，解开了六合冢弥生的手铐，对着红肿的手腕发出了啧的叹声。
在那之前，先乖乖呆在这座屋子里，哪里都不许去。
*
——我讨厌坏人。可我也不喜欢好人。
——我自己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很伤心，我同别的人类差别很大，可我也是人类。
*
现在你该相信我说的话了吧。
在唐之杜志恩的公寓里呆着的第二个周日，六合冢弥生坐在新买的椅子上，喝完红茶，看着晨报，问道。
嘛……相信了一部分吧。
金发的警官缓慢地吐出一团烟。
她走到六合冢弥生旁边，一手撑着椅背，一手拿下唇边的烟，在她的耳边低语。
关于你是我下世纪恋人的那部分。
*
假如我在这个世纪没有遇到弥生的话……
可能会找个人结婚。无所谓，活的人就好。唐之杜志恩懒洋洋地说。然后生一个孩子，养大他，为他阅读童话，直到他发现床头柜里藏着的**，明白圣诞老人并不存在，尝试抽第一支烟，撞见牧师躲在教堂的阴影里对着十字架上的男人**；嗑药、酗酒，结识盆骨松弛的主妇，用6mm口径子弹打穿自己脑壳的失恋者，遇到裹在米色风衣里的暴露狂；麻浦大桥上的纵身一跃，青木原树海里的骸骨；在某时，在某地，我们不知道的地方，有人正在枪杀了另一个人，或者许多人，哦，别在意，这种事每时每刻在发生。死者的名字在报刊上登载，就好像人们真的关心一样。
她噎了一下。
这吓到你了么？唐之杜志恩问道，伸手拨弄耳边的发丝。六合冢弥生意识到她在试探她。不，没有，她回答。我在想，看来西比拉系统的存在有它的道理。
真的有这样的东西？唐之杜志恩凑近，笑意晃荡如杯中倒影。一个让人人都变成好人的社会？
有的噢。六合冢弥生答道。就是一百年后。
那一定很无聊。
大概——虽然是那样无聊的社会，但是至少没有那些敢对你动手动脚的人——即使为了这点也要感谢一下西比拉系统。
可是这样就见不到为了我打架的弥生了啊。
唐之杜志恩促狭地笑起来。
呐，说起来，你认识的那个一百年后的我，在干什么？
和现在一样，是很出色的警察。并且——她的脸微微红了起来，继续说道——有很不错的恋人。
这样啊……那就好。
唐之杜志恩停顿了一下，冷静地说。
可是留在那个世纪的唐之杜志恩，岂不是很可怜？有天醒来，突然发现弥生失踪了。彻彻底底地从那个时代里消失了。
啊啊——
居然忘了这种可能性。
六合冢弥生愣住了。
不过，放心好了。如果是那个世纪的我的话——
唐之杜志恩漫不经心地把烟在桌角上摁灭，空出的手环过六合冢弥生的脖子，另一只手捧上她受伤的面颊，蜻蜓点水般地吻了上去。
——哪怕把整个西比拉系统翻得天翻地覆，把所有情报网络都一条条摸过去，也一定会把我的弥生找到的。
*
说起来，既然我们相差一个世纪，那么你是不是应该叫我姐姐啊，小弥生？
六合冢弥生被红茶呛到，猛烈地咳嗽起来。
FIN